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章 ...
-
三月东风拂过,红色花雨一阵落下,耿青凤抬起手,盛了一掬花瓣。
是碧桃树啊……这样娇艳的花色,远比寻常桃花更为美丽,只是此树一般不结桃实,这样的桃树生在世上,好像只是为了三月这一阵灿烂的花雨。
燕府的花园这样美丽,若树上结满了桃子,似乎也有些杀风景啊?将花瓣捧至脸前,她轻吹一口气,让那阵红雨飘落出去。
午后的阳光穿过花叶,洒落在她一袭白衣之上,像是在衣角平添上一道金线。
她原先穿的劲装武服,早在让燕霏带回府中那日,就让丁香烧得干干净净,毕竟那一身衣物,沾染了太多血腥。只是现在,在丁香找到合脚的绣鞋之前,她应该要在房里等待的……
赤足踩在草地上,她动了动脚趾,不禁有些怀念起那双惯穿的平底快靴。
仰首望上,红花绿叶在风里轻轻摆荡,春日勃发的生机,在这广阔花园里一览无遗。
「燕──」
望向呼喊声来处,她毫不意外地见到燕霏站在十步之外,脸上表情混杂了安心和一点难以察觉的紧张。
然而,这次她却没有开口纠正他的称呼。
一道小小黑影在空中回旋而过,两人同时将视线投注到上头,那是一只燕子飞过。
沉默持续了一阵,春风又摇下一阵花雨,她转头看向燕霏,他亦转头看她。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奇怪的,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响起。
燕儿她──愿意和他说话了?极度的惊喜让燕霏有些反应不过来,仔细想过后才发现,她居然主动的要告诉他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他微笑,脸上表情有点不自觉的颤抖。
「燕的故事。」远处传来一阵香风,她转移开视线,将目光落向了东风来处。「很久以前,有一名伤心的女子,在春日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于是只有望着天上北去的燕,跟随它一路北上。」
「嗯。」他轻声应着,想起许久之前,那个听他吐露心事的姑娘,用的就是这样一声应答,打散了他沉溺痛苦之中的心境。
「她在荒山里遇见一名书生,那书生背着一只包袱,正欲往北地而去。他是从京里被贬的,听说……是替他兄长替罪去的。那段路走了两天,他们谁也没有和对方说话,走着,一直到山边出现一间野店。」
「那是间黑店吗?」听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是。」原来他还记得吗?她轻轻应了一声,唇边不自觉露出一抹模糊浅笑。「那伤心女子,就在黑店里救了那名书生。他们就这么样,一同往边关赴任去了。书生到边城去,只为当个米粒大的官儿,他说他不肯辞官,因为坚信有一日终会证明他是对的。他不要当一个……不战而逃的懦夫……」
突然地,她想到了自己,原来这样的倔强性格,是传自她那从未谋面的爹啊。
「我明白。」他紧闭了一下眼睛,为她的话感到一阵无法抑止的心痛。
「他们在边关成了亲……书生日日等待着京里来的消息,听说……他其实是南方人。燕子已经几番来去,书生还没有等到回京的一日,就病死在北地了。」她不知道爹死前心里想的是什么,当时尚未出生的她,是父亲心底对南边的思念吗?
不是绝望的。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好似短暂却又漫长的十五年时光,那一段她和娘两人相依的生活。
「所以,那书生的女儿,小名就叫燕儿吗?」他究竟要怎么做,燕儿才能不心痛?两个伤心人在一起更伤心,而她,就那样被迫困在窒人的寂寞里许多年。
她没有回答,天色在这一瞬间暗了下来,看来就像快下雨了。
「这个故事……你喜欢听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燕霏这段故事,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个声音说着,她必须给燕霏一种交代。至少,这一段故事是关于「燕儿」的……
她走出树下,风吹得人快睁不开眼,雨也在这时落了下来。
「喜欢。」他笑,却有些不自知的悲伤。
「下雨了!」雨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回应一笑,转身举步欲离开──
「燕儿!」他冲上前抱住了她软倒的身子。
一道白电闪过,那棵碧桃树在天火下熊熊燃烧了起来。
□
她好像得了风寒。
有一种暖呼呼、懒洋洋的感觉蔓延在全身,应该……不是因为她病得太重吧?心里某处沉重所在突然放松了许多,有一种陌生的安适和一点不自在。
或许,每个人都该有机会把内心深处的秘密,找个合适的人倾吐……只是不晓得这种懒洋洋的感觉,究竟是舒服还是不自在?
「姑娘,喝药吧!」丁香端着药碗来到床边,先替她系起床帐后,再将窗子拉开一半。「雨停了呢……」
「药不一样。」耿青凤端起碗喝了一口,这次的要比上回多了些甘味。
「当然不一样,这碗药是治风寒的!」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您昨天怎么就那样跑出去了,少爷说您差点就让雷给劈着。」
给雷劈着?听起来好像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盗,引得天雷下击似的。不过,她昨日怎么又昏了过去?她不知自己何时这般娇弱了。
记得燕霏说,大夫交代她的伤得静养三个月……对了,她的药囊!
原先她以为药囊必定是遗失了,可是现在想来,她不禁要怀疑是燕霏偷藏起她的回天保命丹。
微微皱眉,她向一旁的丁香问道:「燕霏呢?」
「少爷他──有事在忙。」丁香的模样有些奇怪,先急后缓的语气像是隐瞒着什么。
有古怪!若是燕府出了事,丁香的模样不可能如此平静,既然她的举止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仅是对燕霏的行踪稍有隐瞒,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
「燕家有哪个人回来了?」她猜是如此吧!这几日燕霏将她带回家中,没见到有什么人来打探动静,她便猜到此时燕府的主子大概只有燕霏一个人在。
「您知道啦……」丁香吶吶的说着,好像原本真打算瞒她这件事情。「是大少爷回来了。」
「燕春?」是那个著名的冰霜美人吗?那个燕霏为之骄傲的大哥啊!
「嗯,还有官少堡主也来啦。」丁香的神色古怪,像是在犹豫些什么。
「官洛!?」耿青凤又惊又疑,来的那个官少堡主不会正是官洛吧?
「你们认识?」像是想起什么,丁香恍然大悟道:「是啊!是这样……」
「什么?」心情依旧在官洛来了的震撼中,她随口问了一声。
「您不知道吧!官少堡主和大少爷是好朋友,三年前二少爷在北方失去消息,大少爷传信请官少堡主帮忙。可后来……二少爷回来后,就开始疏远官少堡主,这几年来,只要官少堡主来访,二少爷一定待在别苑不愿回来。」
耿青凤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听着丁香说话。
「其实您来的那一日,大少爷和官少堡主就该到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耽搁了,原本那天二少爷是要到西湖边的别苑去的。」
「这些话,是燕霏教妳说的吗?」她问,语音不自觉的有些颤抖。
「不!您怎么可以这样说,二少爷他──」丁香语气激烈的辩驳,真有些对她动气了,二少爷对耿姑娘一片真心,为什么耿姑娘总要把二少爷想成那样的人?
「我知道。」她知道这番话不可能是燕霏教丁香说的,但她还是那么问了,或许在心深处,她只是希望找个理由将燕霏推得远些,好让他不再能触碰到她心底那道细线。「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丁香的话嘎然而止,因为她看见了,看见了耿姑娘望着窗外,泪水却自下巴处滴落。
这是同样痛苦的两个人啊!她怎么一直以为受苦的只有二少爷呢?可是耿姑娘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二少爷,也同样的折磨自己?
又下雨了!丁香端起碗,替她关上窗子,悄悄的离开了房间。
风吹,才掩上的窗又开了。
耿青凤走到窗边,眺望远方,她见到了昨日的那棵碧桃树,焦黑的半截身躯,依然埋在土里。那棵被雷劈过的树,能够再次生长吗?
三年前,最终她还是知道了燕霏身上带了什么。
记得来年,皇帝废后了。听说是一个姓耿的钦差,到边关取得了皇后家族通敌叛国的证据,有许多种传言,除去大半不可信的之后,师姊告诉她一个答案。
虽然行动极为机密,但这件事还是走漏了消息,隐瞒身份的钦差在边城失踪,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皇后一家的势力在北方何其庞大,与之勾结的数个江北□□帮会,更是倾巢而出,几乎是掘地三尺的,想将那钦差找出来。就在同时,与官府一向交好的杭州燕家,出人意料的让少在江湖走动的次子,出现在离边城六十里处。
一时间谣言四起,江北各帮蠢蠢欲动,有人猜测这只是个饵,也有人猜测密函必在他身上。最后京城金钱帮出了悬赏,燕霏身上的东西值十万两白银。
呵!多贵的一条人命啊!她也差点为了这十万两,把命赔在官洛手里,即使从头到尾她都无意于这笔银两。
终究是攀附的势力不同,江北十六帮最后只剩九帮,有的稳如泰山,有的却岌岌可危。仔细说来,燕家和快活帮依附的都是同一位大人,这对她而言是多可笑的一件事啊。
那个钦差在半年后出现在京城里,事实证明当初燕霏身上的东西是假,燕霏只是赌上性命诱敌,又或他也不知自己所带的东西是真是假……
飞黄腾达的终究是飞黄腾达了,被人遗忘的却永远被人遗忘了。
那个同样姓耿的钦差是否曾经想起,二十多年前踏上边城的那个耿姓书生?那样清楚的不同,或许就像钦差与爹,燕霏与她的不同吧!
□
雨停了,天色暗了,远远的,她便看到燕霏从客院入口处的洞门走来。
他提着食盒,神色专注而又小心的走着,看他的模样,好像担心随时会弄翻盒里的菜肴,缓慢的走了一阵子,竟还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看着看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自心底泛起,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受,或许是感动,或许是疼痛,过去和现在的矛盾又涌现在一起。
她和燕霏究竟算是什么关系?他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她都看到了,也全都感觉到了,可是她不需要燕霏这样谨慎的对待她啊。
「燕儿!」稍将视线自脚边转移,燕霏便看见她拉出椅子坐在房门口,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己。「妳……怎么坐在这里?」
「风凉。」语调淡淡的回应一句,她将视线投注到黑暗的花园里。
有种矛盾的感觉在心头蔓延,她明明察觉到燕霏喊她什么,却不想开口纠正他的称呼。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决定任他这么喊下去呢?
「妳会着凉的。」燕霏加快了脚步,为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寂寞神态感到心慌。「快进去吧!」
她站起身,随及感觉到燕霏体温的靠近,在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闪开的,但她没有,他们以一种极有默契的距离,双双停下了动作。
没有碰着对方,她却感觉他们几乎是紧靠在一块儿的进了房门。
点亮桌上油灯,她沉默的坐在燕霏面前,看他忙碌的动作着。
「饿了吧?今日府里有许多事要忙,现在才给妳送饭来──」像是发现她不寻常的沉默,燕霏突然停住了话语。
「你大哥好吗?」直直看进他眼中,耿青凤问道:「官洛也好吗?」
她都知道了?摆放菜肴的动作停止,燕霏表情一僵,无语的望着她。
「为什么这样看我?」心中的不快只差一点就要爆发,她不希望燕霏继续用这样谨慎到几近畏缩的态度面对她。「我讨厌你这样……」
胸口有种莫名郁闷,耿青凤微闭上眼,有种把眼前这个他扔出房门的冲动。
「我──」燕霏开口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剩余的话语,还是化为了一个苦笑。
耿青凤望着他,彷佛在他唇边的那抹笑里,感受到了他心底的苦涩,又或者那亦是她心中的感受。皱紧了眉,她像做下什么重要决定。
「你看着我。」面对着燕霏,她视线直直的与他相对。
「啪!」她猛然抬起手,避无可避的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燕儿?」燕霏不敢置信的望着她,有点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楞住了。
燕儿打他……对于这点他绝对不敢有任何意见,基于他三年前的作为,他甚至该夸她打得好。只是他从未想到,燕儿居然愿意对他表露出这样的情绪。
是愤怒?还是──
「我原谅你,燕霏。」彷佛耗费了极大的气力,耿青凤艰难的对他说道。
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讨厌你这样……她方才的话仍在耳边回荡,燕霏伸手按住自己脸旁的那只手,静静与她相视良久。
她愿意──原谅他了?她愿意原谅他了……
他呼吸的气息打在掌心,耿青凤一震,忙将手自他的掌握中抽出,单单只是一句原谅,便耗尽了她全身力气,彷佛三年中的疲惫尽在此刻涌出,她突然有种空虚害怕的感觉。
「我累了,你走吧。」指尖有些发颤的,她交握着双手,背着燕霏坐了下来。
「燕儿。」似是感觉到此刻奇妙的转变,燕霏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将双手放在了她无法停止颤抖的肩上。「不是事过境迁我才这么说,不管妳是什么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只要妳是妳就够了!」
回忆会随着时间而冲淡,心好像也会慢慢变得麻木,而感觉不到疼痛。
燕霏的这番话,如果早一些对她说的话,或许今日真会有什么不同……可是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如果。
宛如响应她心里的想法,她听见燕霏的声音幽幽响起──
「……我只是后来才知道。」
他只是后来──才知道吗?这句话,来得不太早也不太晚,只是碰巧正敲在了她心上。
□
深夜,耿青凤迎风踏着屋瓦,几乎是无声无息的在屋顶上移动着。
半点睡意也没有的,她失眠了。
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听完燕霏那席话后,她呆坐了很久,一直到桌上灯油将近烧干的一刻,才从他的语意中清醒过来。
几乎是心头火起的,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想对燕霏生气,只是没来由的想找件事情发泄……这样鲜明的情绪,她已经多久不曾有过了?
莫非,她无意间找回过去的燕霏,也找回逝去的燕儿了?就连自己也说不清,即使此刻真见到燕霏,她又有什么话可以对他说……
「是这里吗?」低声自语间,她跃进了一处独立小院。
由围墙上看去,几棵高大桂树挺立院中,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穿过树下,通向幽静的内院。墙下用青石堆了一处台子,几盆菊花搁置其上,紫白黄绿分别摆放,一切显得有条不紊,却又少了些人味……
这里绝不是燕霏住的地方。就在这个想法浮现心头时,她亦见到一道身影从内院缓缓走出。
那是个绝色美人,如刀锋般锐利,却又如霜雪般冰冷。
彷佛月光照在他身上都会因而失色,他只是静静站在树下,便给人带来一种错觉,好似天下间的雪,都不可能比他的衣衫更白。
突然地,她知道了这人是谁。
「燕春。」喃喃自语般,她不带半点询问的意味。就在此刻,她见到了那白衣人手按配剑──原来燕春在三更半夜都是剑不离身的吗?
现在要是开口说,她只是找错了地方,不知他信不信……几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闪过,她垂着双手迎视燕春的目光,没有与他拔刀相向的打算。
「拔剑。」燕春的声音很冷,却清脆得彷佛玉石相击。
「你不再考虑吗?」耿青凤望着燕春,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直直盯着他瞧。「至多十招。」
「什么意思?」燕春的表情瞬间一变,冷得……彷佛能让空中降下雪来。
这算明知故问吗?耿青凤扬起嘴角,极有兴趣的说道:「这么久以来,没人看出来吗?」
「妳──」搁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燕春抬首望她,似乎现在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她不是一般夜闯燕府的剑客,看来也不是为了向自己挑战而来……
燕春后知后觉的想起,回府时贴身婢女似乎向他报告过某件事,有关弟弟这段期间的反常──
「是妳!」
耿青凤扬眉,微微朝他点头,说道:「我走错地方了。」
冷风吹过,一时无语。
她亦在此刻才想到,这么深的夜里,这样的话听来是不是很暧昧呢?
燕春依然在看她,虽是紧紧皱着眉头,却还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月光下,他的脸色有些隐隐灰白,嘴唇却异常的鲜红,就连肌肤都闪着某种奇特光彩。
「你活不过今年了。」敛起笑容,她奇怪的想到,莫非全武林的人都没发觉,外极盛而内极虚,燕春的身子早就不行了。
「妳想怎么样?」似有杀意隐约流窜,燕春的声音更加冷了。
很冰冷的一句话,她却从中听到了不一样的东西,燕春若有似无的焦虑,以及那或许该说是无奈的感觉。
「十招之内,你有把握杀我吗?」以燕春现在的气力,至多只能发出十招,即使他想动手,十招内她只要尽力的逃便是了。况且,现在她一点也感觉不出,燕春会是真的想杀她。
听说十年前燕春一人大败赤血教左右护法,而赤血教以毒闻名,若她没猜错,他身上的隐患就是当时种下的……这样的痛苦,燕春为什么不与旁人说呢?
她彷佛可以想见,以那种和燕霏隐约相同的愚蠢骄傲,燕春选择的会是什么,他选择在这十年间绽放光华,独自吞下了痛苦,过着不停追求极限的日子。
燕家兄弟都是笨蛋……
「这件事不该由我来说。」再一次看向燕春立于清冷月光下的身影,她清楚的说道:「不告诉燕霏,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