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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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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春风吹拂。
「这样的天气,穿绸衣倒是刚好。」彷佛叹息般的语气,燕霏温润的嗓音充满愉悦。
一只小鸟啾啾从两人头顶上飞过。
捧着药碗,耿青凤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疑惑,昨夜想对燕霏说的话,亦不知何时抛到了脑后。
「那……夏天该穿什么?」用手滑过薄软的衣裙,待她发现时,她竟不知在何时加入了燕霏这场无意义对话。
彷佛现在面对着他,她已经越来越难控制住自己的反应。
「到五月,再用夏罗给妳制衣吧。」燕霏微笑,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低头扫过后又说:
「今年单州的薄缣或京东的绢也不错……」
她不会待到五月的。她皱起脸,猛吞了一口汤药。
见她低头不语的模样,燕霏不禁问道:「妳不喜欢吗?」
「不喜欢什么?」没有听见他的问题,她又问了一次。
「衣料。」燕霏支着额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妳喜欢扬州的縠或亳州的纱?」
「没有不喜欢。」额侧两穴剧烈跳了几下,她有点儿无力的回答。况且,她也分不出罗缣绢縠纱的差别。
燕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是无忧到了极点,还是他生来就是专注于那些事情上头的人?
为什么他的语气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好像她会一直待在他身边,好像他们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心头一阵猛烈跳动,她握紧了拳,不想让自己的动摇太过明显。
「燕儿?」看着她又径自出神的模样,燕霏忍不住轻声叫唤。
「没事。」摇摇头,她望着漆黑的汤药沉默了一会儿。「明天……你会在哪里呢?」
他一怔,望见她朦胧模糊的表情,心里隐约知道了某些事情。
「我会在家里。」彷佛有着无比自信,他柔声微笑说道。
「下个月你会在哪里?」她又问,止住欲呕的感觉,一口喝干剩下汤药。
「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还是会在家里。」
「明年的今天,你会在哪里?」
没有回答,他冲着她笑了又笑,直到她再不能忽略的与他相望。
「为什么这样问我?」他边笑边问。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回答的,但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上个月,我不知道自己会下江南。」
「我也不知道。」燕霏恍若无事的回答,脸上笑容却越扩越大。
这是什么回答呢?偏头睨了他一眼,她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情。
「我不知道自己下个月会在哪里。」抬头望了天上飞鸟一眼,沮丧的心情不自觉被打破,她心里无法不去在意燕霏脸上的怪异笑容。
「我也一样……」燕霏在笑,嘴里却是轻声叹息,一切看来诡异到了极点。
她奇怪的望着他,一直到燕霏收起那副表情,神色中多了一点凝重。
「燕儿,我和妳是一样的,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他苦笑,感觉自己能够明了她心中所想的事情。
世人看见他和大哥的时候,总会自己想象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其实他们不像常人所想的那样,人生当中也不是处处充满光明的……即使燕儿看见了真正的他,却还是不明白这点。
「一样吗?」她喃喃自语,并不十分了解燕霏所说的话。
「人不能测天,谁也说不准明天的事会如何。」他停了下来,苦恼着该怎么向她解释,在他面前并不是时时有条光明坦途的。
「你有选择。」突然地,一句话不受控制的冲口而出,她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她经常听说,武林白道上一些青年高手,或者上荒山剿匪,或者千里追击诛杀魔头,更有强攻邪派,结伴大破魔窟的……当然,为此送掉性命的人也不在少数。
她曾经想过,那些名门正派的侠少,除了想扬名武林外,还有什么理由杀人?如果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死在魔头手下,这也是他们所选择的人生。
可是,她总觉得自己没有选择,比起那些自愿屠魔的名门子弟,她感觉自己更像束手待毙的匪徒……
「燕儿。」深深叹了一口气,燕霏朝她伸出手。「每个人都有选择的。」
是吗?那为什么即使静静活着,却依然有人雇请无命楼的杀手杀她,为此还将她诱至江南,一路从太湖追击而来──
「不管下个月妳要往哪去……」
思绪让他的话语打断,她疑惑的转头看他。
「到时候,我都会在妳身边。」这是燕霏的承诺,只要她再也不闪不躲,他愿意随她到任何地方。
他会……在她身边?再无法停止的,她感觉自己的心乱了起来,而燕霏的手,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牢牢握在了她手上。
□
午后,阳光里有种令人感到困倦的温暖,整个燕府自早晨至今的忙碌,也直到用过午饭的此刻,才慢慢静了下来。
在府中仆从用饭歇息的时刻,却有道身影依旧勤于工作。
「扫啊扫啊扫──我扫啊扫啊扫──扫不完啊扫不完──」
有什么人在唱歌。听着墙外传来的破碎歌声,耿青凤身子一震,发现这歌声令人意外的耳熟。
跃过客院围墙,她见到花园里一名青衣仆从,手提竹帚在树下晃荡。
「你在这里干什么?」有种不妙的预感,她问。
「扫地啊!我说──」那仆从应了一声,出口的话突然止住。「凤姊?」
「阿青。」耿青凤的神情转冷,静静的盯着他瞧。
「嘿……做什么这样看人家嘛!」状似娇羞的摆了摆手,又像突然想起什么,阿青惊讶的问道:「妳受伤了!燕家老二带回来的人就是妳。」
他趁着吃饭时间到处晃荡,就是想多打探些消息,怎料下人不准擅入的客院,住的竟会是凤姊。
「是。」感觉头有点痛,她盯着阿青,一面为这番情境感到不可思议,一面想着他混进燕府,为的究竟是什么?
「凤姊,妳别管我的事,我也不去管妳的事。如何?」说罢,他又添上一句。「哎呀!人家也没伤人的意思……更不会伤到妳的那个──」
「够了。」她冷声喝道,没料到自己的声音听来,会是这样的冷厉。
「哦、哦……这么说,妳要和我翻脸了?」冷笑,却隐隐含着几分落寞。
「我没那个意思。」她摇摇头,正色道:「若有那一天,不会是为了旁人。」
「既然这样,妳就别管那个『别人』的死活了。」阿青轻叹一声,好像为此感到安心不少。
「你是……为燕春的命来的?」
「妳怎么看出来的?」阿青挑眉,啧啧叹了两声。「千日红应该能让中毒者脸色与常人无异啊……」
她摇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绕圈子。「他没救了吗?」
「应该是没救了。」阿青摊手,回答听来带了点玄机。
「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她想起阿青和赤血教前任左护法的关系,如果其它人早知道燕春中了毒,哪有可能让他多活这么长日子。
「没错。」那个老不死的遗言只有他听到,否则这便宜怎么有机会轮到他捡。
「他的人头,能换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她能……为燕霏做些什么吗?
「很多啊!」一个旁人眼中绝顶高手的命,不是那么容易取的。「捞个令主来玩玩,应该没什么问题。」
耿青凤不语,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
烟气袅袅,丁香正在冲茶。
「尝尝吧!这是福建的龙凤茶。」燕霏没有抬头,依然将视线落在膝上书册,手里动作精准的拿起小杯,放到了她面前。「今年的新茶。」
「喝起来都一样。」耿青凤皱眉,望着燕霏优闲自在的模样,她越来越弄不懂他的想法。她暂居的客院除了燕霏和丁香,从来没有其它人踏入过,这几日以来,燕霏更是天天到这里打发时间。
仔细想来,现在的情势似乎非常微妙,她和燕霏的关系,直到此刻都还有些暧昧模糊,再这么纠缠下去,他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真的吗?」短暂的沉默经过,燕霏失笑。伸手打开桌上几个茶罐,递至她面前问道:「喝过的这几个都一样?」
耿青凤低头沉思,答道:「这个磨过。这个是整片的茶叶。这个没有茶梗。」
「那,换这一样吧!」指示丁香换过茶具,燕霏指着其中一个茶罐。「这总该分得出来……」
「末莉?」浓厚的花香气传出,她不必尝也知道。看见燕霏脸上深深笑意,她有些生气又想笑,他是不是把她当成傻子了?「傻子才喝不出来。」
「喝熏茶吧!今年末莉开得早,昨日刚熏好的,到了秋日,还有桂花熏茶。」燕霏含笑,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微微改变。
桂花吗?到了秋日,会是桂花先开,还是燕春先死呢……
「燕儿?」见她沉默不语,燕霏轻声喊她。
「你没有别的事好做了吗?」一种莫名的焦躁涌上心头,话才冲口而出,耿青凤便愣了。她不是有意要对他这么不客气,只是他整天待在这儿……真的可以吗?
燕霏挑眉,待发现她隐约不安的模样,一抹笑意不受控制的跃上眼底。
「我是没有别的事好做。」饱含逗弄意味的,燕霏刻意说道。
他──耿青凤偏头看他,脸上神情像是惊讶,却又有些自己也不明白的受伤。
「我说笑的!」望见她受伤的模样,他连忙出声否认,直想为那该死的玩笑打自己一巴掌。
手……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燕霏正紧紧的握住,他的掌心很热,指尖却有些发凉,有一瞬间,她想用力甩开燕霏的手,但剧烈起伏的情绪很快便安定下来。
「放开。」轻声说着,她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什么有点发紧。
「燕儿。」燕霏心里气极了自己,为什么原先好好的情况,会让他一句话弄成这样?他不该在此刻出言逗弄她的。
很讨厌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视线有些模糊。瞇起眼,她看着自己和燕霏紧紧握在一块儿的手,他的掌心都出汗了。
「我每日都有好好做事的。」轻轻抽出一手,燕霏拿过这几日他总是随时翻阅的那本书册。
「妳看……今年布庄的丝绸就卖杭州的,再添些东绢蜀锦,从成都府购麻布,给妳做的夏衣就选这批花练……」
心头怪异的抽痛感,止于听见他这番话的讶异之中。
原来,她还是误会了某些事……燕霏并不是每日无所事事,他只是一边待在她身边,一边尽到他该尽的责任。
「很好啊。」将手自他掌握中抽出,她沉浸于方才的发现当中。
彷佛……亲眼看见,燕霏面前那条坦途是何形貌,她了解到某些令自己心慌的事实,总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远,到那一日,即使她努力的伸长手臂,也无法再触碰到他的衣角。
原来,她的焦躁是因为,她开始怀疑起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吗?
心慌彷佛成了恐惧。耿青凤低垂着视线,不知该做何反应才是。
「燕儿。」燕霏有若春风般的声音响起。「妳不必担心我,这几日府里的事务一切正常,我待在这儿不要紧的。」
他知道她想问些什么?她抬头看他,视线相交。
她从燕霏眼中看到了某种温暖……几乎能将人融化的光芒,就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她朝他笑了。
那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燕霏举起手,抚过她的面颊,然后将手停在了她肩上。
「燕儿。」他轻声叹息,感觉自己就快抓住她了。
燕儿的情绪起伏异常的大,这样……是好的吧?
□
清冷月色下,一男一女静坐在遍植桂树的庭院中。
「原本,你想怎么死?」沉默许久,她开口打破寂静。
白衣如雪的男人一震,神色复杂的转头看她。
「你总不能在年中突然暴毙吧。」她到底在干什么?耿青凤抬头,看着头顶桂树,不知道自己深夜来见燕春,究竟为的是什么。
「重要吗?」脚边一簇珍珠花轻晃,燕春突然的想到,他为什么会和她坐在这里闲谈?原本,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吧。
「江湖仇杀,燕霏应付得来吗?」感觉到燕春心神动摇之际,她又加上一句。「还是,你想都没想过?」
「妳到底想说什么?」燕春微皱眉头,脸色已不像开始时那样平静。
「我不知道。」她一停顿,又道:「你就这么死了,可以吗?」
看着她,燕春有种奇妙的感觉,眼前身份不明的女子,似乎比自己还要担心燕霏的将来。或许,即使她并非出身正派,对弟弟却是一片真心。
「不会有问题的。」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是吗?」江湖仇杀是令人厌倦的事情,有的时候,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的。「你喜欢……剿匪吗?」
燕春转头看她,依旧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添了点疑惑。
「燕霏追着你,你追着的又是什么?」月亮很高,是伸手触也触不着的,燕春十年来不停寻求对手,就像追着遥不可及的星辰那般。「如果再让你选一次……」
「这世上没有如果。」淡淡的,燕春答道。
「原来你也清楚,这世上没有如果。」后来她听说,官洛的母亲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仔细想来,燕春或许没有断过活下去的念头。「我还是要问,如果再让你选一次呢?」
耿青凤起身,缓缓走出了燕春的院落。
月光下,燕春静静望着自己苍白的双手。
十年。说不清是长还是短的时间,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得到过什么……行侠仗义、杀人或是被杀?
武林中年轻一辈的俊杰里,他自当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做的许多事,是常人穷其一生也无法办到的,但──他真的喜欢这样的日子吗?
嘿……彷佛是此刻才知道,原来他不喜欢杀人。
□
依旧在客院的石桌前,燕霏手拿书册与耿青凤相对而坐,与过去不同的是,今日丁香不在,而桌上放着一盘烤鱼。
燕霏有些忐忑的低头望着桌面,酥香的河鱼,烤得骨肉分离,似乎是很好吃的样子,此情此景,勾起了一丝属于过往的回忆。
「吃吧!」耿青凤淡淡看了他一眼,将盘子推到了他的面前。
「要──给我吃的?」简直是受宠若惊。
「嗯。」应了一声,她有些僵硬的点头。
满心欢喜的伸出手去,燕霏却迟疑了。
「燕儿。」
「什么?」抓起一条鱼,她奇怪的看着燕霏止住动作。
「妳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燕霏直盯着她,有种不安漫上心头。
会不会用什么开始,就用什么结束?如果是这样,这盘鱼此刻出现,不就代表了──燕霏的表情一变再变,脸色瞬间暗了下来。
「要说什么?」往肥鱼肚咬上一口,耿青凤奇怪的看他。
「这个不是──」突然地止住话语,燕霏神色怪异,像是硬吞下了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
「没、没有。」一把抓起一条鱼,燕霏大口的咬了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看着他躲避的模样,有些难以忍受的,耿青凤皱眉问。
「妳……」放下鱼,他无力的说道:「妳的伤还没好,无命楼的人怎么办?现在走可以吗?」
「我还不知道。」她的伤确实还没好,可燕霏是怎么知道她想走的?让他几个问题弄得发晕,她沉默的放下鱼来。
「我和妳一起去。」语气平稳,他坚定的说道。
「去哪?」
燕霏脸颊一抽,问道:「妳要去哪?」
她……要去哪?彷佛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她楞楞的望着桌面,一语不发地沉思着。
「再说吧。」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
「再说──」几乎是无法抑止的怒意上涌,然而她突然的一项举动,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倒茶的声音。微浊的绿色茶汤从壶嘴里流出,精致的茶壶彷佛与回忆中某个粗陋的陶壶连在了一块儿。这里是阳光明媚的燕府庭院,不是那个阴凉微有霉味的小屋……但她倒茶的模样,让他再分不清过去现在。
「喝吗?」耿青凤问他,手有些微微颤抖。
所有的怒气,全融化在这声问候里。
──娘说荷叶也可以这么喝,如果有机会,我再冲给你尝尝。
荷叶冲出来的茶汁很苦,他却一杯一杯喝个不停。
燕霏知道吗?她正在履约,今日的烤鱼确实与饯别无疑,她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在这短短的时日里,留下足以度过漫长将来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