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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失落 ...

  •   一切好像都完美解决了:亨德尔来到医院把维瓦尔第的手术费住院费全部付清,《艾诺》的排演十分顺利,维瓦尔第也到了出院的时候。
      十一月的人类共同回忆录实体化个体联合协会和现世的欧洲没有多大区别,寒冷而多雪。一个普通的冬季早晨,在刚除过雪的小径上,一个被臃肿大衣包裹的黑影在这平坦的道路上举步维艰。维瓦尔第呆滞的双眼目光涣散。他漠然的双眼注视着路边一个穿着黑色大袄的少年,后者在费力地拖动装满融雪剂的袋子,一点一点地把融雪剂倒在路边。少年暗红的丝巾在寒风中突突地跳着,刺激着大病初愈的作曲家的神经。他多么想帮助这位来自协会化学系的可怜同事除雪,但是此时此刻他自身难保。
      在凛冽的寒风拍击下,维瓦尔第的思绪回到了他的身体里,然而这个身体却和以前大不一样。肺被切除一半,住院时的恢复性训练并没有交还给他一个过去的自己。由于住院需要,维瓦尔第的长发被剪至过耳,淡金色的头发变得发白而毫无光泽,虽然梳理过但仍旧略显杂乱无章;他明显比之前瘦了好几圈,面黄肌瘦,由于疲倦眼睛也常常不自主地半闭着。
      “您需要帮助吗,先生?”当维瓦尔第踉踉跄跄地经过那个除雪的少年身旁时,那个少年用法语问道。然而维瓦尔第没有答话。
      维瓦尔第被修剪的头发半个月来没有明显变化。正常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具有极强的自我修复能力,以至于他们不能够更改发型:刚修的头发一天之内就会变回历史上他们所熟知的样式(当年戴的假发现在则变成了真发)。现在的情形只能说明他的回忆录遭到了严重破坏。
      “肺切除手术对人类而言是影响一生的。但对于回忆录实体化个体,修复能力会使得你在较短时间内重新回到原来健康的状态。”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可是自己原来被哮喘连累的状态算是健康么?退一步讲,连头发都无法修复的自己,怎么会有能力去修复一整片肺?
      维瓦尔第走走停停。小提琴琴盒如此地沉重,他不得不常常扒着住宅或路灯休息。他想不清过去五个月发生了什么,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刺痛。
      一辆车停在了这位孤独的病人面前。是亨德尔。
      “残废红毛去音协?”亨德尔摇下车窗。

      “谢谢您。”当车停到音协门口的时候,维瓦尔第低声说道。
      “谢我带你过来还是谢我帮你保守秘密?如果是后者就不必言谢,我的守口如瓶不过是在害你。”亨德尔露出讥诮的神情,扭头大步离去。
      亨德尔确实保守着秘密,因为维瓦尔第刚走近阔别重逢的音乐协会,铺天盖地的指责和明里暗里的议论就向这个出逃五月未归的不负责任者扑来。备受指责,维瓦尔第面不改色,他默默地、缓慢地、尽量保持健康人的步态,向他的办公室走去。
      原本热闹的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维瓦尔第坐在了离门最近的沙发上,原因仅仅是他的体力不能支持他走得更远。打开琴盒,揭开布,他取出了他的小提琴。他轻轻拨弄了一下,四根弦已经走调得离谱。是的,他几乎五个月没有碰过它,而他心知肚明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让他投入工作。
      同事们或许都去演出了。维瓦尔第隐约记得今天晚上巴洛克古乐团将在协会内部首演《艾诺》,可惜他不能看到阿尔比诺尼的歌唱。或许今夜,他可以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协会自办电视台“Enlightenment广播电视台”直播的节目。第一次,演出者变成了旁观者。
      “前辈?”忽然一个再为熟悉不过的声音打破了维瓦尔第的沉思。维瓦尔第抬起头,发觉巴赫正吃惊地望着自己。
      不,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见到他!维瓦尔第后背的刀口痛了起来。如果说现在的一切都是周由自取与自食其果,他在所不惜,只有一个人他会感到懊恼……维瓦尔第低下头,他知道那些留言,曾经接连不断,最后却日渐减少,只剩下失望。
      花白卷发下苍白的面容映衬着发白的服饰,眼前的意大利人仿佛是琉喀忒亚的化身。
      “您气色不好。”巴赫说。
      “旅途劳顿。”
      五个月没见,巴赫似乎也苍老了许多。他朦胧的视力望着眼前冷漠的前辈,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怀疑与失落包围了这个德国人。“维瓦尔第先生,”巴赫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请求,“您能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么?”欲言又止,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您担任圣安吉洛剧院经理人期间时,是否真的挪用公款炮制假账克扣乐团?”
      “是。”维瓦尔第看着地面,咬着嘴唇。
      “您生前结识朋友的目的大多是为了以私人方式高价售卖您的作品……?”
      “是。”
      “您的荣耀经和歌剧奥兰多……”
      “是的,这些作品存在抄袭。您要相信为我立传的作家。抱歉让您失望了。”
      巴赫搓搓手。他弓着背,墨绿色的马夹被肥胖的腹部挤开了几个小口。尽管在过去半年的流言蜚语和查阅历史所发现的许多奇怪的污点,让巴赫对于他这位最爱的前辈的人品发生了深刻的怀疑,但面对重新出现的前辈,他还是不能自已地要去关心他,因为他确信他从前辈的音乐中所感受的东西不会有错误,无论维瓦尔第可能真的是一个自吹自擂一无是处的人……沉默了许久,巴赫抬起头来,“那么,您能够告诉我您追求什么吗?”
      这次,维瓦尔第没有回答他。他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眼睛闭着。疾病初愈带来的身体虚弱让他对疲倦毫无抵抗力,他不知不觉地陷入沉睡。
      巴赫站起身来。他用他厚实的手臂把前辈抱起,轻轻地放在沙发上。他为他脱了鞋,长久的卧床使得前辈的双腿看起来如此细弱。前辈白色的衣服包裹的身躯衬着浅色的沙发,仿佛从大理石雕像上垂挂下的绸缎。从衣帽间拿来前辈的大衣,巴赫给前辈盖上。前辈的睡颜看起来无比倦怠,头无力地拉拢着,干枯的头发杂乱地打着卷。于是巴赫又脱下自己的马夹,叠成一个小方块。他肥大的手笨拙地把前辈的头轻轻抬起,把这个自制的枕头塞到维瓦尔第毛茸茸的头发下。
      不知多久过后。
      当维瓦尔第从疾病的虚弱中醒来的时候,巴赫早已离去,此时正是乐团演出的时刻。房间里开了暖气和空气加湿器,自己的身上则盖着大衣。他感受到自己的任性与自大带来的错误,但是他此刻还有什么办法补救?巴赫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空荡而幽暗的房间里,维瓦尔第拿起那个叠得不是很好的马夹做的小枕头,泪水从墨绿色的绸子上流下来。他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了那个问句,如果他那时有气力的话,他一定会回答:
      “我追求完美。”
      音乐在维瓦尔第看来,从来不是宣泄个人情感和经历的媒介;音乐仅仅是音乐,需要他全心全意地去雕琢;而以□□的不完美追求艺术的完美,那正是身为艺术家他一生的追求。

      巴赫确实没有再回来。演出告一段落后,他对判断是非厌倦,也对协会的那些流言蜚语不感兴趣。他不想判断维瓦尔第,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但幸好,他还有许多可爱的老师与前辈。亲爱的哥哥约翰·克里斯托弗的老师帕赫贝尔刚从纽伦堡归来,想看看当年他印象中那个刻苦的小孩子约翰·塞巴斯蒂安。尽管知道目前自己的体型只会把恩师吓得半死(半活?),巴赫同意了帕赫贝尔的邀请,前去德国北部游览,那里还有许多他幼年时期最喜爱的音乐家们的足迹:Georg Böhm, Dieterich Buxtehude, Johann Adam Reincken。
      时间确乎能磨平许多激烈的感情。当维瓦尔第再次穿上他黑色的长袍时,贝克莱主教对他的怒火似乎没有那么猛烈了。当然,原因很可能是教会的其他神父和修士也十分品行不端,不做功课爱作曲的有奥夫斯泰特和蒙泰威尔第,斯帕兰札尼和孟德尔则钟情于危险的生物学实验。维瓦尔第跪着忏悔,当晨光透过教堂的花窗、五彩的光芒照射到他的脸上时,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一无是处。如果不是欲望与私念,他本可以在圣母慈光孤儿院贫寒却安静地度过一生,保有他特有的纯洁和腼腆。可是他没有。事到如今,他甚至伤害了他死后最为感谢的巴赫。“在维瓦尔第自己的国家,他已经不再受人推崇……但是他也得到补偿——他成为J.S.巴赫的榜样”,当罗曼·罗兰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这位杰出的法国作家说的是事实。如果没有巴赫,维瓦尔第可能再也不能够重新回到现代人的视野中,更别提重新行走于这片他两个世纪前就已经告别的土地上。这种愧疚与感激让维瓦尔第几乎窒息。但是对于伟大的巴赫而言,维瓦尔第可以算什么呢?他不过是他众多心爱前辈中的一个,漫长生涯的一小段点缀。

      当月月底。
      维瓦尔第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音协的办公室里。他的回忆录内核的自修复程序终于启动了,这从他的外貌可以看出:他恢复了他淡金色的卷曲长发,只是脸色依旧蜡黄,使得他看上去像一颗黄黄的小土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来那个叫做“维瓦尔第”的可以一年四季生长的土豆品种也是一样的蜡黄,不禁哑然失笑。
      由于今年协会内部的新年音乐会大家都想听不得了的未来音乐(可惜,对于这群大部分是17-18世纪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而言,所谓未来音乐指的是19世纪的民族乐派),巴洛克古乐团分外冷清。巴赫依旧外出中,亨德尔则偶尔来办公室晃几圈。与亨德尔的几面之缘足以使维瓦尔第感到愧疚,他想尽量偿还那笔钱,但单靠协会平时的工资根本不可能,更不要说今年巴洛克古乐团冬季取消了演出。
      “安东尼奥在做什么?”看到维瓦尔第对打字机费力地打字,佩尔戈莱西凑了过来。“小提琴教师……你想到现世去赚外快?”
      “是的……我不知道圣诞节期间……”
      “别提小提琴了!”佩尔戈莱西身板虽小,但声音清脆嘹亮。“现在不是茱莉亚音乐学院毕业的,哪个小朋友的家长爱请你教呢?还教的是‘巴洛克小提琴’?”
      “那……”维瓦尔第不安地看着佩尔戈莱西。不过后者愉快的小脑瓜马上有了好主意,“马上就圣诞节了……我建议你可以写家政服务类的……”
      “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维瓦尔第诧异地说,“是的,我很擅长我也不介意,可是……”
      “让我来写吧,安东尼奥,我知道最吸引人的广告语,我还知道应该发布在哪里……”佩尔戈莱西欢快地说,棕色的发卷随着他侧过头而轻快地摆动。他抢过维瓦尔第的打字机,迅速地打起字来。
      维瓦尔第有点忧虑但又欣慰地看着这个小小的那不勒斯人。回到工作岗位后的一个月,自作自受的他饱受流言,只有那些曾经和他一起在林勃度过漫长时光的伙伴十分理解他。“安东尼奥一定遭受了什么不方便公开的事情……我不认为他会无缘故地消失”、“是的,我也是”,当他听到当年林勃意大利小乐团的伙伴们这么说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为自己的自负懊悔不已。

      维瓦尔第真的得相信能写出《女仆作夫人》这样风靡欧洲的喜剧的佩尔戈莱西的力量。广告在报纸上没刊登几天,居住在德国联邦州图林根的魏玛小镇的威廉·弗里德曼先生表示愿意雇佣这个意大利小伙子,虽然薪水一般,但可以包吃住。简单的确认协议之后,具有看到钱智商就基本为零的隐藏属性的维瓦尔第,欢快地吻别了佩尔戈莱西,拉着行李箱带着小提琴,踏上了去魏玛的火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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