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莫莫辰光日月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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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芙在襄阳城里寻了一圈，不见郭靖黄蓉，到军营里遇到武家兄弟，才知郭黄二人一早便出城了。
她心里牵挂丈夫，叮嘱武家兄弟仔细将话带到，便不再寻，正要回房之际，忽听有人唤“芙儿”，转身即看到郭靖黄蓉并辔行近，郭芙顿足道：“爹爹，娘，好端端干么出城去了？教我好找！”
郭靖眉头微蹙：“我和你娘出城，自然是有正事！倒是你，不在家里好好照顾齐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郭芙道：“就是齐哥让我来的啊，他说有事想跟爹娘说，请你们过去一趟。”黄蓉闻言一愣，脱口问道：“齐儿怎么啦？”
郭芙看着母亲，浑然不解：“齐哥没怎样啊？他也不知想起什么，只说是有话要和爹娘讲。”郭靖点点头，道：“正好，趁现下无事，也可去看看齐儿近来身子如何，芙儿，你到我马上来，我们一同回去。”
郭芙哼了一声，噘嘴道：“爹爹只知道凶我，我却要和妈妈一处骑。”她一拧身，跃到黄蓉身后，稳稳坐在马上，又将头倚在母亲肩上，不胜亲昵。
郭靖对这个女儿向来宠溺，只是近年来因为杨过的关系，对她颇有疏远，此时见她赌气撒娇的神情，依稀便是五六岁时的娇憨模样，心头一软，面上不禁显出笑意。转眼却见黄蓉眉心若蹙，似若有所思，郭靖颇觉诧异：“蓉儿，你怎么了？”黄蓉抬起头来，勉强一笑，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三人一走进房中，就齐齐脸色大变。只见书案上伏着一人，一动不动，正是本该卧床休息的耶律齐。郭芙如遭雷殛，身子颤抖了几下，摇摇欲坠，只觉浑身力气突然泄了精光，她离书案原不过短短数尺之距，竟说什么都走不过去。
黄蓉默不作声扶住女儿，那厢郭靖已经抢到耶律齐身边，伸指一探他鼻息，沉声道：“还有气息。”说罢，俯身将他抱起，送至榻上躺好。
郭芙扑到榻边，紧紧抓住耶律齐略显冰冷的手，几乎哭出声来，哽咽道：“爹爹，齐哥怎么了？”
郭靖不语，只伸掌抵住耶律齐胸口檀中穴，缓缓将内力送了过去，过得片刻，耶律齐低低呻吟一声，醒转过来。他睁开眼，待眼前昏黑散去，便看见郭芙脸色惨白，眼眶中泪珠莹莹，泫然欲泣，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耶律齐歉然一笑，低声道：“方才我写字写得乏了，不当心睡了过去，芙妹，是不是吓到你了？”郭芙听他如此说，这才觉得一颗心回到了身体里，长睫轻颤，泪水终于还是流了下来，忍不住嗔道：“你干么不好好在榻上歇着？”
郭靖浓眉紧皱，耶律齐脉象虚散，分明是力竭昏厥，他正欲开口讲明，臂上忽微微一痛，却是被黄蓉掐了一下，再看郭芙神情已见安定，显然对丈夫的话深信不疑，登时恍然，只得叹息一声，闭口不言。
黄蓉柔声道：“齐儿，你找我们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耶律齐半倚在床头，恭敬道：“我适才听芙妹说及襄阳被围一年多后即粮草断绝，城内军民只能以草根树皮果腹，情势十分危殆。我便冒昧写了一份条陈，关系襄阳囤粮防务，想请岳父岳母观览。”他对郭芙低声道：“芙妹，劳烦你把桌上的条陈拿给岳父岳母。”
郭芙依言将桌案上墨迹淋漓的纸取来递给郭靖，黄蓉探头过去看了两眼，面上便现出惊喜的神色，转头道：“在汉水上架浮桥？！”
耶律齐道：“襄阳乃大宋鄂北门户，城池坚固，兵力雄厚，又有岳父岳母统领武林豪杰镇守于此，几次抵挡蒙古大军均得建功，使其未能寸进。只是孤城力守，一旦被围，救援难施，即成绝境，待得粮断，则不攻自破。我看襄阳樊城之间，仅有一条汉水相隔，若是建了水寨，架起浮桥，两城之间便能首尾相援，且更可利用汉水长江作我们粮草运送之道。”
郭靖听罢耶律齐所言，想不到自己和黄蓉近年最为烦忧之事，此际竟有了解决良策，当下不禁喜动颜色，道：“不错，鞑子骑兵虽然厉害，水战却定然不行，有了樊城援兵和水路粮草，日后鞑子再怎么围住襄阳，咱们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了。齐儿，你这个法子当真好极！”
郭芙见父母都对丈夫如此嘉许，很是开心，心想：“齐哥这般聪明，待他病好了，一定是爹爹妈妈的得力帮手，一个人就能抵过丐帮大大小小的叫化们。”
郭靖道：“蓉儿，我这就去找吕大人，将齐儿的条陈教他看看！”黄蓉见他一副兴奋难耐的神色，抿嘴笑道：“靖哥哥，你跟那吕文德知会一声便是，他若有什么啰里巴唆的废话，你也不必理睬！”
郭靖点点头，轻轻拍了拍耶律齐肩头，道：“齐儿，你好好歇着，我先走了。”
郭靖刚走，耶律齐便对郭芙道：“芙妹，我这会儿饿得厉害，有吃的么？”他病势沉重，胃口一直很差，此刻突然开口说饿，郭芙不禁大喜，笑道：“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厨房，给你端碗燕窝粥来。”
郭芙方出得门去，黄蓉便叹了口气，道：“齐儿，你找我和靖哥哥来，其实并不单只为了那条陈之事罢，现下芙儿也被你支开了，有什么话你但说不妨。”
耶律齐挣扎着坐起身来，望着黄蓉，道：“岳母，小婿请您过来，实是有一事相求。”他喘了口气，轻声道：“我自回到襄阳，精神眼见一日不如一日，每次向华先生和芙妹问起，也总是被他们顾左右而言它，其实他们纵然不说，我自己的身体，我又怎会不清楚，怕是……”
黄蓉心头一痛，打断他道：“你这孩子，快不要多想，好好的，胡说八道什么！”耶律齐淡淡一笑，目光中却露出凄然之意，低声道：“三妹和敦儒兄弟夫妻和睦，我没什么旁的牵挂，放心不下的，只是芙妹。岳母，我死了以后，烦劳你好好照看开解芙妹，不要让她做什么傻事，她正当韶龄，日后总能、总能再碰到喜欢的人……”他说到此处，只觉咽喉哽塞，似乎心头热血全都涌了上来，虽强自忍住不肯呕出血来，要想再多说一个字却也是断不能够了。
黄蓉见他面无血色，强抑伤心已将不支，目色却十分坚定倔强，心中不禁大是痛惜：“齐儿，你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如何这时候反糊涂了？你先前受了那么重的伤，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朋友，尚能从万里之遥的蒙古绝域活着回来，如今在襄阳，既有名医良药，又有芙儿看护照顾，你怎么倒灰心绝望起来呢？”
耶律齐惨然一笑，道：“去蒙古前，我答应芙妹一定会回来。那时候，我不敢死，我怕我死了，她便会一直傻傻等下去，那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黄蓉闻言出神片刻，然后缓缓摇头：“若论聪敏机智，自然是一百个芙儿也比不上你，可要说死心眼，我这女儿比你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齐儿，你还不知道罢，你不在襄阳的那段日子，芙儿每天都到城门上去等你，从不间断。后来费八印回来了，说你在西域中箭落水，凶多吉少，大家便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道那天芙儿如何便那么巧能接到你回城？因为只有她一直说你还活着，整天恍恍惚惚的，守着城门一心一意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便知道，这孩子，她是离不开你的，如果你真的死了，那芙儿也一定不会再活着。”她望着耶律齐的双眼，缓缓道：“齐儿，你记住，你若真的死了，芙儿也断断活不成的！”
耶律齐浑身一震，他因伤病缠绵几入膏肓，渐渐心灰意冷，便想跟黄蓉托付身后之事。待听了黄蓉这一番话，想到郭芙在襄阳苦苦等他，倍受煎熬，心中大恸，再想到从前郭芙为他所受诸般苦楚劫难，心下无限爱怜，登时又燃起求生之念，只想着：“芙妹因为我，总是担惊受怕，伤心难过，我若就此死了，竟是真害了她一生。我不能死，只有活下来，才能好好爱她护她，好教她今后都过平安喜乐的日子。”
黄蓉察言观色，见他死志尽去，生念已起，总算放下心来，遂轻轻扶他躺下，柔声道：“齐儿，你不必作那些胡思乱想，目下养好身体方是要紧，我看你今日也折腾了大半天了，且先歇一会吧。”耶律齐点点头，他心力尽使也委实虚弱乏累，一闭上眼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因为白日里耗了心神，又受了凉，到了晚间，耶律齐便发起低烧，人昏昏沉沉，咳嗽得着实厉害，安歇不得。郭芙大是紧张，连夜将华仲函请来，诊脉针灸，又配了清热祛寒的药，煎了给耶律齐服下，直折腾了大半夜。到四更时分，总算退了烧，耶律齐精疲力竭，方沉沉睡去。
郭芙送走华仲函，自己坐在榻边，将耶律齐的手轻轻握住。夜深人静，她却一丝睡意也无，只要合上眼，丈夫伏在书案上毫无生机的一幕便似又在她眼前重演，唯有像这般亲眼看着他胸口起伏，亲耳听着他呼吸均匀，亲手触着他脉动有律，她方才觉得他是真真切切活着的，她才能放得下心。
待耶律齐醒转过来，已是第二日午后，却不见郭芙在屋中。他口中焦渴，便坐起身来，想自行找点水喝。刚要下床，就听房门咯吱一响，郭芙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见他起身坐在床上，立时便有些着忙：“齐哥，你别起来，想要什么，告诉我就好。”
耶律齐道：“我只是有些口渴，想倒杯茶喝。”郭芙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个青瓷茶壶，倒了一杯，递到他手边，道：“冷茶伤身，对你的病不好。昨夜华先生带了一坛梨花蜜来，说是润肺培元，我就拿温水给你调了些，你尝尝，看可喜欢？”
耶律齐喝了几口，只觉香甜清润，咽喉也觉舒服了许多，不禁笑道：“真好喝。”他抬眼见郭芙脸色颇为憔悴，显是整夜未歇，心中大感怜惜，柔声道：“芙妹，辛苦你啦。”
郭芙嫣然一笑，又端出一只热气腾腾散发着甜香的青花瓷碗，道：“你一天没进米水，该饿得狠了，这是刚炖好的燕窝粥，来，我喂你吃。”
她坐到榻边，用匙羹舀了粥，放在唇边吹至温热，再送到他嘴边，轻声道：“乖，张嘴。”耶律齐想起当年在临安府客栈，她喂他吃药也是这个情形，面上不禁露出微笑，问道：“不知这次还有没有蜜饯吃了？”
郭芙一愣，旋即想起往事，心中一阵甜蜜，又觉有几分羞涩，啐道：“不害臊，这么大的人了，还讨甜嘴吃！”耶律齐笑而不语，张口将那匙燕窝吃了。
刚吃完粥，就听到房门又是一响，探进两个小小脑袋，却是郭襄和郭破虏，看见耶律齐，齐齐欢呼一声，跑进屋来。
耶律齐上次见他们，还是将近两年之前。此时双生子已有六岁，郭襄生得一张雪白小脸，眉目如画，一双黑漆般大眼珠不住骨碌碌地转动，鬼灵精怪，十分可爱，而郭破虏肤色黝黑，浓眉大眼，笑起来一股憨厚之气，颇有父风。
郭破虏扑到床边，拉住耶律齐的衣袖，呵呵笑着，道：“哥哥，哥哥，陪破虏玩抛抛。”他一直对那个言笑温和，将自己抛起再接住的哥哥念念不忘，是以见到耶律齐，马上就想起了要玩抛抛。
郭襄在郭破虏额头上敲了一记，道：“三弟真笨，不是哥哥，要叫姊夫啦！”郭破虏捂着头，很委屈的望向耶律齐，看来看去也不明白这个“哥哥”为什么忽然变成了“籽麸”。
耶律齐笑着探身把他们抱到床上坐好，道：“没关系，三弟喜欢，叫哥哥也是一样。”郭芙皱起眉头，看着霸住丈夫闹个没完的弟妹，道：“你们两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郭襄道：“奶娘睡着了，我就和三弟过来看姊夫啦。”她也不理会姊姊，只管拱在耶律齐怀里，撒娇道：“姊夫，你怎么这么久不来陪我们玩啦，襄儿很想你呢！”
耶律齐笑道：“姊夫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才刚刚回来，不过我也一直很想你和三弟啊。”郭襄噘起小嘴，插言道：“那姊夫以后要天天陪襄儿玩。”
耶律齐刚要点头答应，郭芙赶忙抢在前面道：“二妹，三弟，姊夫现在生病啦，没力气陪小孩儿家玩，你们不要闹他，乖，快点回自己屋去。”
郭破虏极听话，马上跳下床去，郭襄却显得很是委屈，扁扁嘴，眼看就要哭将起来，耶律齐摸摸她柔软的头发，柔声道：“二妹不要哭，等姊夫病好了，一定天天去看你和三弟，姊夫还教你们练武，让你们可以抓到那些停在树上的漂亮小鸟，好不好？”
郭襄这才满意，小脸眉花眼笑，那边郭破虏则已经开心的叫起来：“抓小鸟，抓小鸟！”郭芙看他们这般高兴，也忍不住笑了，道：“好了，小祖宗们，赶紧回去吧，不要让奶娘着急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郭襄郭破虏，郭芙掩上门，过来扶耶律齐躺下休息，却反被他伸手抱在怀中，耶律齐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包在自己掌中，轻声道：“芙妹，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等我好了，我就一直一直陪着你。”郭芙低低“嗯”了一声，将头倚在他肩膀上，觉得心中无限宁静祥和——他既答允了她，那是一定会做到的。
许是上天也垂怜这对命运多舛的少年夫妻，那年冬天竟格外温和，耶律齐的病情没有继续恶化，又兼调理得当，到了燕飞柳斜的暮春时节，终于开始慢慢好转。
被耶律齐救了性命的丐帮弟子安志，伤势痊愈后返回襄阳，得知耶律齐死里逃生，喜不自胜。他在西域养伤之际，机缘凑巧合得到一块西方精金，因耶律齐随身佩剑折于乌伦古河，安志便用心寻得数位铸剑名师，将那西方精金炼成四尺长剑，送与耶律齐当兵刃。
待剑铸成之际，耶律齐康复有时，武功亦尽复旧观，得到此剑，更如虎添翼，果然就如郭芙所想，成为郭靖黄蓉镇守襄阳的力助。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拖雷长子蒙哥即蒙古汗位，平内乱，征西域，灭大理，狼烟处处，铁血倥偬，铁骑到处所向披靡，却一直无暇东顾，宋室倒藉此暂得了数载安宁。
“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
少年走马为谁雄，乌衣芝兰江湖老，转眼已是宝祐六年，襄阳自耶律齐行刺贵由解困至此已有十载，城里的淡竹花开了落落了开，城外的鹿箭草荣了枯枯了荣，当年垂髫稚子也到了束发之年，当年总角幼女也长成了及笄妙龄。
而霜降汉水，薄雾萦江的时候，永远有刀剑弓弦隐隐作响的襄阳依然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孤城。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莫莫辰光日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