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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皎皎君心河汉广 ...

  •   郭芙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胸口跳将出来,低叫一声“齐哥”,急急用衣袖为他擦去唇边血迹,只是心中慌乱,双手不住颤抖。耶律齐勉力一笑,哑声道:“我回来晚啦,当真对不住,害你等了这么久……”话音未落,又是一口血大力呕出。

      他直咳得喘不过气来,肩头微微耸动,月光下但见背膊枯瘦嶙峋,额上冷汗如涔,郭芙微微定了定神,道:“齐哥,你别再说话,我们这便回家去了。”

      她骑出城的战马此时早已自行奔回城去,耶律齐四顾之下见并无坐骑,便挣扎着想站起来,郭芙紧紧搀住他,柔声说:“齐哥,我来背你。”耶律齐心里一痛,哪里肯依,情急下止不住又是一番咳喘,只管一味摇头。

      郭芙也不劝服,径自俯身负起他的身子,微笑道:“齐哥,现下我力气比你大,自然是我来背你。”耶律齐比她高大许多,她却觉得背上重量轻飘飘全不像一个成年男子,不禁心下痛楚,眼泪夺眶而出。

      耶律齐觉她身子微微颤动,知她伤心难过,低声问:“你干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郭芙眼泪连珠价涌出,落在尘土中,竟是啪嗒有声,她摇摇头,侧过脸去宛然一笑,道:“我没哭,谁说我哭啦。”她负着耶律齐走了一段,似想起什么,自顾轻轻唱道:“活,我背着你,好,我背着你。”那原是从前听黄蓉讲桃源治伤往事时提及的一句当年戏言,她记不真切,此际自己改了唱来,却也别有一番低宛动人。

      耶律齐伤重难愈,万里独行,只凭一口坚毅之气强行维系,全仗存着回襄阳的念头才硬撑到此,早已精疲力竭,如今心里一松,但觉胸腹之中有如火焚,灼痛难当,浑身虚软无力,眼前昏黑阵阵,几欲晕死。然而此际他伏在郭芙肩头,闻着她身上淡淡馨香,听着她隐约深挚的唱曲声,当真无限甜蜜又感慨万千,竟有不知身在何方之感,一时觉得那一别经年、九死一生是噩梦一场,一时又以为眼下这份亲近温存只是他重伤垂死的幻觉。

      郭芙唯恐颠簸太过,触动耶律齐的伤势,故不敢疾奔,只是缓缓而行。刚近襄阳,就见两骑驰出城门,却是郭靖黄蓉得报,担心女儿有失,特意追来查看。

      郭芙见了父母,目中泪光闪闪,却又面带笑容,叫道:“爹爹,娘,齐哥回来了。”郭靖黄蓉只看到郭芙背上负有一人,面目却瞧不清楚,闻言不由都是一惊,还道是女儿思念成狂,已至神智不清,胡乱指认。

      郭靖欲点醒女儿,张口想说耶律齐早已身亡,却见黄蓉冲他暗暗摇头,这才忍下。却听郭芙突然语带哭腔:“爹爹,齐哥伤得好重,你快救他。”郭靖赶忙下马,将人从郭芙背上抱过,待看清其面目,先是一呆,随即“啊”的一声低呼,失声道:“真是齐儿!”而耶律齐唇边襟前皆是鲜血,气息凝滞,双目紧闭,人已经晕迷过去。

      黄蓉大惊之下亦是大喜,郭靖当下抱了耶律齐上马,郭芙则与母共骑,一同回到襄阳城内。

      耶律齐历劫而归的消息,很快传开,众人俱都为之欣喜,皆想知晓他是如何死里还生,只是耶律齐自回城便一直昏睡不醒,伤势殊为沉重。

      华仲涵已被武敦儒连夜请来,这边耶律燕和郭芙合力将耶律齐扶起,脱去上衣,只见他后背右肩胛下一处拳头大的伤口,时日虽久,但筋肉纠结,焦黑一片,十分可怖。郭芙脸色惨白,颤声道:“鞑子用了什么弩箭,将人伤成这样?”

      却听郭靖道:“这是拔箭后,用烧红的铁器将伤口灼合所至。草原大漠缺医少药,牧民常以此法为外伤止血,虽然惨酷,却能救得性命。”郭靖自幼长于大漠,对此等情状并不陌生,其余人等,想到火炙之物生生烙在血肉上那种苦楚,都不寒而栗。

      华仲涵看过伤口,又诊脉片刻,面带忧色,道:“耶律公子右寸空虚,数而无力,是肺经大损,寒气郁结之象,棘手之至,委实难医!”

      黄蓉心下一凛,道:“华先生,齐儿本是背上中箭,怎地会伤至肺经?”

      武敦儒便将当日费八音所讲耶律齐受伤的经过,细细与华仲涵说了,华仲涵沉吟片刻,道:“这就是了。老夫看耶律公子中箭之处,应是伤了右肺,伤后又落入冰河,寒邪入里,郁结于肺,缠绵至今,已成痼疾。这原也不是不治之症,针药齐下,本能痊愈。偏偏耶律公子箭伤沉重,失血过多,伤后未经调养,长途奔波,本元耗尽,如今虚羸瘦损、气血两亏,竟有疾入膏肓之势。眼下已将入冬,肺症最是畏寒,天气一冷,病情必然转剧,老夫只担心以他此时的身体,实难熬过这个冬日。”

      郭芙听了,胸口一凉,只觉空荡荡全无着落,一颗心竟不知到了何处,茫然间环视室内,见众人望向她的目光不免都带了同情不忍之意。她哀伤欲绝,暗想:“那日你们听闻齐哥中箭落水,便都相信他已经死了,也是这般看着我,我说他还活着,你们却不信,全当是我伤心得糊涂了。现今你们一听到华先生的话,就又认定他活不成,若是齐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自会随着他去,不必日日对着你们这样可怜我的神色。”

      她主意一经拿定,心中反觉安宁,遂轻声道:“华先生,齐哥病得虽重,但如今在襄阳,有医有药,还有我每日照顾着,哄他高兴,一定可以慢慢好起来的。只是平日里哪些地方该仔细小心,哪些地方是药食禁忌,还请都告诉我罢。”

      华仲涵行医多年,知道药石力有限,但病者若信念至坚则未必不能祛起沉疴,故闻言忙道:“郭大小姐说得极是,方才倒是老夫贸然了。耶律公子之症,除却每日汤药不可间断外,尚有两处忌讳,一不可遇冷受寒,二不可忧虑多思,若能平安过得这个冬日,便没有大碍了。”

      郭芙点头一一记了,黄蓉看她面容沉静温婉,全不见从前鲁莽娇纵的神气,心念女儿究竟是长大了,不禁欣慰感慨,只是未免遭逢苦楚太多,又替她倍觉心酸。

      华仲涵的医术到底不凡,开了方子,耶律齐服药后,很快便醒转过来,精神也健旺许多,这才将半年来经历断断续续讲了。原来他受伤落水,顺流冲出很远,人也昏迷过去。醒来时才发觉已睡在一处帐篷里,却是被一游牧的契丹部落救了,那部落中人看到他肩头青狼纹身,知道他也是契丹族人,便护着他躲过了蒙古人的追杀。他在那部落中养伤数月,待能够行动自如后,便立即动身赶返襄阳。

      他说得简略轻松,可这一路遥遥万里,他拖着重伤之身,横穿蒙古辖境,不知遇到多少凶险,吃了多少苦头,后来盘缠用尽,连马也只能卖掉,方才勉强挨回襄阳。途中数次伤病不起,前路煎熬,几乎便要放弃,可是一想起送别之际与郭芙的约定,想起她又是伤心又是深情的神色,心中牵挂不已,总是咬牙又坚持下来。

      这些事情他虽隐去不说,可旁人看他如此支离憔悴模样,自然都猜到这一路必是险厄重重。郭芙与他生离死别一场才得重逢,又疼惜他病重,镇日侍奉汤药尽心调理,将他照料得十分周到。

      这一日,耶律齐觉得精神甚好,便想沐浴净身,郭芙为他将浴桶热水等物事一一备好,耶律齐见她没有离开之意,不禁微微脸红,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郭芙本来担心他病中无力,才守在一旁,闻言也红潮过耳,他们虽然已做了夫妻,可这般裸裎相对,总是不好意思。她闭了眼睛,转过身,小声道:“我不看便是,你坐好了叫我,我与你擦背。”身后衣料悉簌,继而传来水声,她更觉面如火烧,又过了一小会儿,才听到耶律齐低低唤她:“芙妹。”

      郭芙走到他身后,用软布洇了水,在他肩背上细细擦抹,洗到右肩焦黑箭创处,手一抖,布巾掉在水里。耶律齐愣了愣,问道:“芙妹,怎么了?”

      郭芙在那狰狞疤痕上轻轻抚触,声音哽噎:“这里是不是很痛很痛?”耶律齐只觉她手指微凉,又有水滴一点一点落下,肩头一片湿濡微烫,心下不忍,侧身拉住她手,低头在指尖轻轻一吻,微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早就不痛了。”

      郭芙语带抽泣,道:“齐哥,我一见你这伤,心里就觉得好痛,我只想当时能代你受那一箭多好。”耶律齐见她真情流露,感动不已,低声道:“傻丫头,我自己受伤有什么打紧了,你挨痛受苦的时候,我才当真不好过。”

      沐浴之后,耶律齐穿好衣服,郭芙在椅中置上软垫,扶他在桌前坐了,张罗着烧起火盆取暖,又拿了干巾要给他擦拭头发。耶律齐不愿她太过忙碌,道:“芙妹,我自己来擦好了。”郭芙笑道:“你自己总是胡乱应付了事,头发湿漉漉的躺下,可是要着凉头痛的,华大夫不是交代过么,你的病最忌寒凉,还是我来做吧。”

      她将他的头发一绺绺细细拭干,又从妆匣里取出蓖梳,耶律齐道:“不用梳了,随便束起来就好。”郭芙轻轻一笑,柔声道:“齐哥,我以前便想着要给你梳头的,只是我们一直没得空便,现下终于有这机会啦,你可不许不答允我。”耶律齐想起从前郭芙确实说过梳头的话,只是那时生死一线,听来凄切悱恻,如今再提,却已是鸳盟得谐,无限旖旎缠绵,心中甜蜜,也不禁微微一笑。

      郭芙道:“齐哥,去年我听人唱一首《梳头调》,我便学了来,这会儿唱给你听,好不好?”耶律齐道:“好啊!”郭芙轻轻唱道:

      “怀抱梳妆匣,给哥梳梳头。
      吃饭要趁热,喝水须长流。
      大路康庄走,晨昏驻小楼。
      哥哥有远行,妹妹泪双流……”

      她唱歌时手下不停,梳了两下,突然发觉蓖梳上落了很多头发,原来是耶律齐身体衰弱,头发亦脱落不少。那《梳头调》最后一句本是“但愿眼前人,年长日又久”,她想到丈夫病重至斯,也不知能不能白头偕老,登时气滞,再唱不下去,心下一酸,眼睛瞧着耶律齐瘦削的肩背,泪水已在眶中滚来滚去。

      耶律齐听她突然噤声,奇道:“很好听啊,怎么不往下唱了?”回头见郭芙落泪,忙牵过她的手,拉她坐在自己怀中,低声道:“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以后都在这里陪着你,不离开啦。”

      郭芙怕被看出心事惹耶律齐伤怀不好,更怕增添他病中烦扰,于是悄悄将蓖梳收了放在怀中,拉起耶律齐的衣袖抹去泪水,她有心要逗丈夫开心,便仰头微微笑道:“你不在襄阳的时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日子好生难熬。你这回说话可要作数,以后你都陪着我,哪都不去啦,不然我天天要擦,擦鼻子,可去找谁的袖子?”

      耶律齐看她扯着自己衣袖,知道定是想起当年活死人墓中少年往事,便笑道:“是啊,哪都不去啦,每天我给你吹笛子,你给我唱歌,我的袖子天天给你擦鼻子,好不好?”郭芙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又觉开心甜蜜,又感忧愁哀伤,险些再落下泪来。她怕耶律齐看出什么,忙拉住他的手,道:“我从前在家的时候,娘常常给我梳头,还总是出些谜语来考我,我现在讲给你,你也来猜猜,好不?”

      耶律齐笑着点头,郭芙想了想,曼声道:“文章多佳丽,那是说的什么俗语?”

      耶律齐聪明绝顶,父亲耶律楚材又是当世大家,他家学渊源,自也博学能文,这唐诗谜面当然不在话下,便顺手抄起桌案上纸笔。郭芙满心好奇,待要伸了头去看,却教他拿左手将眼睛捂了不许窥看,但觉他身子微动,似乎是运笔起落。不一会儿,郭芙感到有人向自己头颈中轻轻吹气,正觉得酥痒,听得耶律齐笑道:“好啦!”眼前的手便松开了,却见自己手中被塞了本书册,丈夫正笑吟吟示意自己打开观瞧。

      郭芙随手翻开,见是本《南华经》,只是书中夹了别的纸张,取出一看,却是张女子小像,笔法写意,当是耶律齐刚才急就而成,他单手挥毫,寥寥数笔却神韵尽得,是以她一瞧便知画的是自己。耶律齐附在她耳边低语:“文章多佳丽,那便说的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了。”郭芙缓缓靠在耶律齐胸前,心中欢喜莫名,又觉羞涩,红潮涌上,一张脸就如芙蓉花一般。

      耶律齐偶与妻子调笑,自己也有几分羞赧,遂扬声问:“这个我答出来啦,可还有题目没有?”
      郭芙心头正自甜甜的,听得他如此问,方才想起猜谜之事,她暗想谜面太雅致了于耶律齐反而好猜,不若寻个俚俗些的教他多费些思量,便又道:“什么上山直勾勾,什么下山滚溜溜,什么树上敲梆子,什么洗脸不梳头?”

      耶律齐虽不熟悉南方童谣,却也难不倒他,只沉吟片刻,便道:“是不是蛇,刺猬,啄木鸟,还有……”他忽见郭芙面上隐现失望,心中一动,知道自己猜得太过轻松,让郭芙很是泄气。于是做冥思苦想状,半晌,才愁眉苦脸道:“这最后一个,我却不知道了。”

      郭芙喜动颜色,笑道:“猜不出了罢,这最后一个,洗脸不梳头,可不就是猫儿么!”耶律齐看她眼中颇有狡黠得意之色,蓦地恍然,笑道:“好哇,你拐着弯笑话我像猫!”郭芙咯咯笑道:“这是你自己承认的,我可没有说!”耶律齐伸手到她肋下呵痒,郭芙连连尖叫,想跳起逃开,却被耶律齐环住了腰,不敢使力挣脱,直被呵得又笑又喘,只好伏在他怀里不住讨饶。

      两人笑闹一阵,耶律齐抱着郭芙,低头在她头发上亲了亲,忽而微微皱眉,手臂紧了一紧,半是调笑,半是认真道:“一年不见,怎地瘦得这样厉害?都是因为想我么?”

      郭芙大是娇羞,啐道:“你瞎说什么?!咱们被鞑子大军围了一年多,与外界联系全断,城里后来存粮耗尽,什么草根树皮都吃得干干净净。我有几个月没得饱饭吃,自然会瘦,又、又哪里是想、想你了。”

      耶律齐闻言,却敛了笑意,沉吟道:“你说鞑子围城,襄阳就全靠先前囤积的粮草维持?”郭芙点点头,见他突然神色整肃,不明所以。

      耶律齐默然良久,忽地以袖掩口,闷闷咳嗽起来。郭芙低叫一声,跳了起来,道:“啊,瞧我真是糊涂,你还病着,怎么能让你久坐?齐哥,我扶你回榻上躺下。”

      她扶了耶律齐到床边坐下,耶律齐咳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喘了口气,缓缓道:“芙妹,我没什么,你莫担心。你去请岳父岳母过来,我有事想对他们讲。”

      郭芙道:“还是先歇息会吧,什么事情这样要紧,一定要现下跟爹爹妈妈讲?”耶律齐微微笑道:“不碍事,我还不困,你去请他们来吧。”

      郭芙心下不愿,但见他很是坚持,她不欲违丈夫之意,只得扶他上榻躺好,给他盖上被子,又将火盆挪至床边,添了些火炭,这才出门去了。

      耶律齐等她走了,方轻轻松开一直握着的袖角,白色袍袖上已染了刺目的猩红,他望着衣上斑斑血迹,怔怔出神,消瘦的脸上一片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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