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潮生记》雨泠檐

6、6

　　风场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白噪声。
　　一架小型飞行器载着20人的毕业班，穿过华北平原上空。
　　学员们裹在厚重的防护服里，隔着护目镜，眼神的交流中仍带着抑制不住的紧张与兴奋。在一个学年的时间里，他们完成了电磁学、枪械基础飞行器系统基础、空间工程、测控技术及爆破与破障等理论与技能的学习，已经初步具备了成为一名军人的基本素质。
　　今天，他们的弹匣里第一次装上了真弹，即将迎来最终检验的时刻。
　　“任务资料同步到你们个人终端了，”张海舟站在机舱内，他没有戴护目镜，“目标坐标39.54°N，116.23°E，位于原北京市区故宫紫禁城内部。信号塔内有两级安全自毁装置，一次触发后有十分钟缓冲时间，二次触发直接爆炸，火焰溅射范围达到30米以上。紫禁城建筑木质主体极易燃烧，耐火性差，经基地军事统帅部评估决定对其禁用空中摧毁方案，采取保护性拆除。”
　　“飞行器运输仓携带了一批绝火材料，你们的任务，是在信号塔外部搭建一个防止火焰喷溅保护罩防，然后破坏其自毁装置，进行主动引爆。”
　　张海舟说着，从防护服的腰部夹层中取出一个半导体大小的银色匣子：“每人防护服内部配有移动小型磁极，续航时间4小时，所以上述任务必须在4小时内完成——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任务资料中大量篇幅都是对电磁干扰信号塔的介绍，到目前为止，东磁极基地已经成功拆除了上百座信号塔，其中位于名胜古迹、资源开采区域等特殊位置，被保护性拆除的案例也有不少。
　　学员们兴致勃勃研究起资料中的内容。
　　凛月刚翻了两页，张海舟径直走过来，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用终端私聊给她传了一个文件，名字叫“世界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大全”。
　　凛月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我知道你可能无法理解这个任务的意义和价值，”张海舟说，“这个或许能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耗费精力和时间去保护一座非功能性建筑物。”
　　凛月点开文件，第一页就是故宫紫禁城的介绍。
　　凛月笑：“我理解啊，”她注视着屏幕上的红墙碧瓦，轻轻地说，“这是承载了一个民族上千年文化的地方，也是全人类共同的历史记忆。”
　　张海舟一哂：“你现在的语气就像在背书。”
　　凛月笑笑，不吭声了。

　　飞行全程时长共两个多小时，凛月对信号塔的认知比资料上写的还详细，无聊之下她开始浏览那个“物质文化遗产大全”。张海舟透过舷窗望向机身外，只见灰黄色的贫瘠荒原延伸向地平线，漫无边际，沙丘掩盖了城市的废墟。
　　他看着她倒映在舷窗的双层玻璃上的指尖，划过终端屏幕，整洁的指甲边缘被微微映亮。
　　片刻，她停留在了湛蓝色的一页。
　　——只见那一页是普陀山千步沙的介绍，下方一组照片，风涛拍岸，水光接天，阳光下的沙滩如同闪耀的白金，潮升潮落，残阳拥着沙洲上的望海亭。
　　她专注地看着那几张照片，反反复复，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神往。
　　张海舟忍不住道：“你真的没见过海吗？”
　　凛月这才被惊醒，点点头。张海舟说：“那你是怎么来到基地的？”从西磁极基地到东磁极基地，没有一条航线是不经过海上的。
　　“怎么可能走常规航线，很容易引起怀疑的好吗，”凛月笑，“他们把我藏在一架小型探测飞行器的功能舱里送过来的，中途确实有几个小时在太平洋上空飞行。但探测飞行器没有窗户，我只能盯着热成像仪看，不过，那确实是我离海最近的一次。”

　　两小时后，飞行器平稳地落在紫禁城前的长街上。
　　在大毁灭中，北京是世界上最先建立起自机发电式磁极的城市之一，因此也成了迄今为数不多的、保存较为完好的人类城市。
　　一行人进入紫禁城，信号塔就位于太和、中和两大殿之间的广场上，是一座高2米、底座边长5.4米的黑色锥型体，十分显眼。他们在广场的边缘停下脚步。
　　“三人一组，包括我在内，”张海舟将终端上的紫禁城平面图划分为7个区域，“一组负责一区，分别清除该区范围内的畸变种，一旦发现，就地击杀。但注意保护周围的建筑。”
　　“是！”
　　学员们很快分好了组，并每组选出一名组长接入通讯。凛月组的组长是邵安安，另一名组员是在枪械基础课上曾经打脱靶的那个男学员，叫维克多。
　　三个人开始向着紫禁城西南角移动。
　　一路上很平静，只听宫墙后不知何处时而遥遥传出一声枪响，带着回声。有人激动地在通讯频道里描述自己亲手击毙畸变种的过程。
　　安安把音量调小一点，好奇地问自己的组员：“维克多，你姓什么呢？”
　　维克多有点腼腆，而且介绍自己的时候从来不说姓氏。这时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答道：“雨果。”
　　“哇！”安安说，“那你的父母肯定很希望你成为一名作家。”
　　凛月的表情有些茫然。
　　“Victor Hugo，”安安主动朝她解释道，“黄金时代的伟大作家，《悲惨世界》你听说过吗？《巴黎圣母院》呢？——‘这是黄昏的太阳，我们却把它当成了黎明的曙光。’”
　　凛月都没听说过。一年来她在班级中成绩优异待人友善，众人对她的印象逐渐改观，有时遇到课业相关的问题，他们还会主动来请教她；可每当他们谈起文学、谈起音乐、谈起艺术，她就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广袤的白色陷阱中央，她坐在看不见的墙里，无法同步他们世界里的悲欢。
　　“那边好像有动静，”维克多怕她尴尬，忙说，“咱们过去看看吧。”
　　三人来到武英殿前，在月台上发现了一只III度畸变种，安安开枪击杀了它。绕到殿后，在一颗树下又发现了一只，维克多举枪瞄准。
　　“太极殿清除完成。”这时，一名组长在通讯频道里说。
　　维克多手抖了一下，但这次，他很快稳定下来，子弹准确地打爆了那只爬行类畸变种三角形的脑袋。
　　“慈宁宫清除完成。”
　　“神武门清除完成。”
　　“九龙壁清除完……滋啦——”
　　从落地开始他们的通讯频道就表现得不太稳定，人声总是伴随着杂音。终端右上角表示的接入通讯的数字7时不时会跳一下，变成6或者5，即有人断线了。
　　但由于现在他们处在信号塔干扰范围内，属于正常现象，大家也没太在意。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大部分组区域内的清除工作都已经完成。张海舟的声音从通讯中传来：“九龙壁组搬运绝火材料，太极殿、慈宁宫组勘测目标场地——接近目标时随身移动磁极强度调到0.5以下，自毁装置检测到异常磁场波动会引发误触。其他人回出发地。”

　　张海舟自己带的是文华殿组。文华殿很干净，他们一枪都没开。
　　他带着两个组员回到太和殿广场前，只见绝火材料已经运过来了，在地上整齐地码成几垛，几个小组正坐在汉白玉栏杆上研究防护罩的搭建方案。广场上，3个学员围在信号塔周围，还在认真勘测——是慈宁宫组。
　　张海舟扫了一眼四周，皱了下眉：“太极殿组呢？”
　　勘测目标是太极殿和慈宁宫两个组的任务。
　　众人纷纷摇头，都表示一直没看到太极殿组的人回来。有人开始意识到不对：“在频道里第一个汇报清除完成的，好像就是太极殿组？”
　　“太极殿也不是很远呀，怎么还没有回来？”“会不会有情况，武英殿和神武门组也没回来……”
　　“有情况会在通讯频道里说的……”
　　“可万一他们断线了呢？”
　　众人打开终端，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右上角的接入通讯数稳定在了6，再没有回到过7。
　　张海舟盯着那个鲜红的数字6，目光沉下来。

　　“太极殿、神武门、乾清宫、武英殿，以上四个组收到请回话。”
　　“太极殿、神武门、乾清宫、武——滋啦——以上……请——滋啦——滋啦——”

　　“武英殿组清除完成。”邵安安捂住耳机，顶着杂音向频道里喊道。
　　他们一共在武英殿区清除了8只畸变种，地上的砖缝里全是血。安安的护目镜上溅上了几滴血点，她抬手抹掉，对自己的两个组员说道：“凛月、作家，咱们也回去集合点吧。”
　　维克多点点头，正要向外走，转头却看见凛月坐在殿中的丹陛上，一动未动。
　　她侧着头，终端屏幕的幽幽蓝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另外半边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凛月？”安安纳闷道，“怎么……”
　　凛月抬手向下压了一下，示意不要说话。她把耳机音量调到了最大，只听通讯频道中张海舟的声音夹在断断续续的杂音里：“太极殿、神——滋啦——乾清宫，以上三个组……请回话……滋啦——”
　　凛月听了几秒，突而把终端的通讯模式切了出去。安安和维克多围过来，看她在屏幕上点选了一个什么，跳出一个运行框，凛月飞快地在里面输入了一串代码。
　　代码跑完后，她又切回到通讯模式，界面变得和之前不太一样，有的地方显示变成了乱码。凛月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一片天花乱坠的数字和字母的组合，选中其中一段，删除。
　　继而她敲了几个新数字进去，运行。
　　滋啦——
　　凛月耳机里的杂音陡然变得高亢刺耳。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就连在她旁边的安安和维克多都吓了一跳。却见凛月头也不抬，静静注视着终端时间上的秒数跳动。
　　滋啦——
　　7秒。
　　滋啦——
　　11秒。
　　滋啦——
　　2秒。
　　滋啦——
　　7秒。

　　那声音并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按照一定的规律间隔循环。
　　凛月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慢慢浮现起一丝错愕。

　　“太极殿、神武门、乾清宫，以上三个组，收到通讯请回话。”
　　太和殿前，目标勘测的工作也完成了。三个组依然杳无音信，其他组员先开始按计划搭建防护罩，张海舟不时扫一眼终端右上角那个数字6。
　　数字突然变成了7。
　　张海舟心中一跳。下一秒，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来：“张少将，是我。”
　　张海舟是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见到这个班的学员，并不是每一个人的声音他都能认出来。但他能认出她的。他怔了一下，说：“怎么了？”
　　“紫禁城里还有一个塔，”凛月的声音伴着沙沙的电流，语气略带急促，“两个塔的坐标离得太近，所以从之前基地哨所收到的信号根本解析不出来。西磁极基地很可能知道我们要用人工拆塔，所以故意在这里投放了两个，他们干得出来这种事。”
　　张海舟：“第二个塔的位置？”
　　“时间不够，我解不出来。对不起，”凛月说，“但根据现在的情况，我觉得可能……”
　　这时候，通讯频道的某一端传来了隐约的争执。几秒后，神武门组组长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来：“乾、乾清宫组……3人进入乾清宫后，就没再出来。”
　　“怎么回事？”
　　神武门组组长哭丧道：“我们组、太极殿组负责的区域比较小，任务很快就完成了，回来的时候经过乾清宫区，他们的区域大，我们就留下来帮忙。但这里……信号非常不稳定，他们进入乾清宫后，不知怎么突然就联系不上了。现在我和太极殿组都在乾清宫门前，正在研究进去救人……”
　　那边太极殿组长小声嘟囔：“不是让你别说吗，他知道了扣咱们考核分怎么办。”
　　张海舟厉声问：“他们进去多久了？”
　　“大、大概快10分钟了吧。”

　　频道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目前，紫禁城内的地磁场测量值是0.38。正常情况下，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的在该磁场强度下的安全时间为3分钟，如受过特殊训练的军校生，最长也不超过5分钟。
　　10分钟——对于乾清宫组的3个人而言，当神武门和太极殿两个组为了考核分犹豫不决时，他们或许已经挣扎在死亡线上了。
　　“什么啊？”终端的另一头，安安忍不住怒道，“如果第二个塔真的在乾清宫里，那他们进去后随身移动磁极很有可能已经坏掉了。你们差点害死他们！”
　　太极殿组长辩解道：“凭什么怪我们？我们来帮忙也是好意……”
　　“没关系。”张海舟突而出言，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他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相反，语气放缓了一些：“太极殿、神武门两个组原地待命，不要再派人进去。武英殿组。”
　　安安余怒未消，答道：“在。
　　“停止前往出发地，乾清宫前集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