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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卷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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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的天说变就变,晌午还晴朗的天气,到了下午,忽然阴风乍起,终于在进霸州城门的时候,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将出巡的长队,淋了个透.
霸州大大小小的官员站在门口,腆着笑脸,康熙的车辇到了跟前却是停都不停一下,直直朝着行宫驶去,只曹寅随在其后,高高在上的在马上点了个头
“各位大人辛苦了,皇上舟车劳顿,略有不适,觐见什么的,改日再谈罢.”
只苦了那些大小官员,青白着一张脸,在这狂风暴雨中,站得浑身湿透,却也未能一览圣颜.
康熙落脚的行宫,说是行宫,其实大概是哪家官绅家的别院,倒也是亭台楼阁俱全,家俱一概都是新的,就连那帘笼窗纱,也是簇簇新,更别提屋檐廊下那些描金的紫檀木,估计用手抠上一抠,那金粉,便能扑簌簌的掉落下来,可见地方官员在这行宫上,花下了多少的心思.
院子最里边的一间小院,建了座二层小楼,顶上阁楼仿七宝凉亭而制,格外玲珑,檐角各挂一只纯金铃铛,风一吹,声音清脆,煞是好听.
康熙久居深宫,对此自然是习以为常,曹寅初初见时,很是吃了一惊,见康熙也没说什么,便也不声响.
小院清幽,康熙便拿来当了成德的养病之所.
成德那日忽然自马上坠落,太医来看了之后,说是偶感风寒,一时晕眩的缘故,才会从马上坠了下来,称是没有大碍.
康熙甫听见风寒二字,心头一跳,急忙转了头去寻觅那人影踪,却见成德半靠在牙床上,垂了烟青色的软纱帘,曹寅正在与他说话,不知说了些什么,成德忽然一笑,苍白的唇色,勾勒出莫名的无力感.只让人觉得那笑,笑不从心.
康熙不放心,连着换了三个随行太医,不料个个都坚持说只是偶感风寒,喝上几贴方子,盖上被子发发汗,便能好了.
药方子里搀杂了静神的药物,康熙眼见着成德喝了药,不多时便昏昏然睡去,曹寅替他掖好被角,转出屏风见康熙依旧坐在花厅里,面色沉沉转着手上一盅越窑青瓷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上,容若睡了,皇上也请移驾去睡罢.”
康熙站起了身,向前几步跨出了门,夜寒,曹寅急忙拿了狐狸皮大氅替他披上,康熙拉了拉身上的大氅,随着曹寅穿梭在园中的青石小径上,月色如水,照得脚底的青石板熠熠生辉,仿佛镀了一层银粉,边上青竹在夜风中簌簌做响,康熙忽然说了句
“倒也是个清幽的住处.”
“恩,民间能觅得如此佳处,地方官应当用了不少心思罢.”
康熙转眼看着前边领路的曹寅,此时身边无人,就他一个,身影在夜风里,竟显得单薄.
“你是在暗示朕,霸州知府有问题?”
面前的身子一顿,回转过了身,半跪下去
“奴才只是心里有此想法.”
康熙一转身,望着夜色中,小院阁楼上,亮闪闪的纯金铃铛,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地方官员对行宫难免会大肆翻修,即便是修得过于堂皇,也……”
他看着曹寅低着的头,一字一句慢慢的道
“也是无碍的.”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中灰蒙蒙一片,无甚神采.
曹寅心底一寒,想抬头却又不敢,只好继续跪着.
康熙明黄色的织锦袍子沁凉的边角从他脸边划过
“起罢,朕有些事要你去办.”
“谢皇上.”
“明日你带些人,去问问这霸州城里可有哪些名医,都请了回来.”
曹寅疑惑道
“随行不是有太医们么,皇上请大夫做什么?”
“朕……已不知太医的诊断,该信还是不该信.”
康熙疲惫的声音,隔着夜色,飘渺的传近曹寅的耳里,一片朦胧中,曹寅只觉得面前明黄的身影,孤单寂寞浓厚得无法解脱.
隔日曹寅便带回二名老者,据说是这霸州城里有名的大夫,为免知道他们的身份,曹寅将他们从行宫后门带了进来,霸州城虽然老少都知道皇帝要来,住在哪里,却也不是人人知道的.
两人依次为成德请了脉,曹寅眼见成德疑惑的眼神,便把先前准备的话对他说了一通,无非是皇帝怕太医们误诊什么的,成德听了,也不当回事,只当是康熙大惊小怪了.
留了婢女侍侯着,曹寅引着两位大夫到了前厅,为免他们起疑事先已说了成德是康熙的弟弟,在来此的路上得了风寒病了,哥哥不放心,这才又请大夫来看上一看,也好放心.
进了前厅,康熙正坐着,换了一袭竹青的衫子,罩了柳绿缂丝团花坎肩,见大夫进来,急忙起身笑迎
“劳烦各位了,快快请坐.”
曹寅见了康熙的样子,吃惊不小,也不知他哪里学来的待人接物,竟也如此的协调而不露马脚,硬是憋了笑介绍道
“这是我们家老爷,姓艾.”
落座,上了茶,康熙才问道
“不知舍弟的病,能根治否?”
两位大夫中,有个姓陈的,人称陈扒皮,最是爱钱,有钱倒贴他都去,没钱人跪到他门前磕头也是视而不见的,为人人品说不上卑鄙,却也不是顶好的,这次曹寅请了他来,实在是靠了银子的脸面.人品好坏暂且不说,那医术,却委实是好得古怪,专治别人治不了的怪病.
陈扒皮见康熙问起,又上下打量康熙的服色,微微的皱了皱眉头,却听边上的大夫说道
“府中少爷的病,许是夜里感了风寒,寒邪侵体,阳气不盛,只需开些怯寒的方子,便可.”
这话与太医说的一般无二,康熙转了头,又问陈扒皮
“你呢,也是这样的看法?”
陈扒皮转了几圈眼珠子,又仔细的打量了康熙和曹寅,目光在他二人中来回穿梭,曹寅紧张的一身冷汗,只怕他要对康熙不利,急急的几步挪到康熙身边呵道
“我家老爷问你话呢,怎么不说?!”
“话是要说,但是只说给老爷一人听,不知可否?”
曹寅吃了一惊,上前一步就要怒骂,康熙却一伸手拦了他
“好,你们都下去,我与先生独自说些话.”
“老爷,万一这厮……”
剩下的话被康熙一个眼神封在了嘴里,曹寅无奈,只得带了人下去,又给了之前的大夫看病的银子,照例从后门送走.
见人都走了,康熙才道
“这下能说了?”
陈扒皮却忽然跪下磕头道
“在下不才有个请求.”
“先生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罢.”
陈扒皮抬起头,望着康熙道
“在下只怕今天说了这番话,便没命走出这里,因此心里害怕.”
康熙好笑道
“我这里又不是什么地狱牢门,先生怕什么?”
“只怕这里,比地狱牢门更可怕,来得去不得.”
康熙神色一凝,仔细打量起跪在地上的人,那人一身灰色衫子,灰仆仆一身,不仔细看谁料得是个大夫?
“如此,我保你定能出去,你且起来,告诉我,舍弟的病,究竟治不治得了?”
“在下也不敢保证,少爷的病,粗请脉象,确实与风寒一般无二.只是在下当年,曾遇见过一样的脉象,当初也以为是风寒,开了些温和的方子,谁知……”
“谁知怎么了?”
陈扒皮目光迷茫,半晌才轻声道
“这病,靠养,即便是养着,也不见得会根治,也只能过得一日是一日罢了.每年三月,定会犯病,至夏初好转,秋风一起,便再次复发,如此辗转,不得而治.”
康熙听了此言一时怔住,半晌也没回过神来,半边身子微微的颤,说话声音都带了颤音
“照你这么说,便是拖着等…….”
他噎了一噎,半个死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心底如破了苦胆,苦涩难言.
“也只能如此.”
“当年你看诊的那人,还在么?”
“早已化为白骨.”
“多少年前的事?”
“已有十五个春秋.”
康熙抬了眼,面前的人,分明沉浸在回忆里,满目凄然.
“你在霸州多久?”
“十四年.”
“那人从诊断得疾到殁……”
“只得六个春秋.”
康熙苦笑出声
“你很聪明.你是如何看出朕的身份的?”
“皇上身上的坎肩,非常人能用,明朝以来,便是贡品.”
康熙恍然大悟,自嘲道
“朕竟以为,天底下只得朕一个聪明人了.你且走罢,你的身份,朕不会追究,只今后莫再行医,朕保你此生无虑,隐居去罢.”
陈扒皮道了谢,又跪下了磕了个头,出了门忽然仰天大笑,蹒跚离去.
曹寅早候在门外,见他出去急忙飞奔进屋,上下将康熙看得仔细,见他无碍,这才长出一口气
“可吓死奴才了,那人怎么了,出了门竟疯癫了一般.”
康熙抿了抿唇
“此人----乃前明余孽.”
曹寅吓了一跳
“那还不赶紧抓了起来.”
“不必了,他也是个可怜人,况且,他并没有做什么,放他归去罢,朕许他今生无忧,明儿你悄悄送三百金到他门上,不必多言.”
康熙背转身,长叹一声.
“曹寅,明日有空,去霸州大牢里看看,问问知县,凡是罪不致死的,全部赦免.”
只不知,这么做,可否为病中那人,积些阴德福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