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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三 ...

  •   回到房内,纳兰成德坐在书桌前,提起笔,却终究没能写出什么来.
      明珠的话,细细碎碎,扎得他一点都不得安宁.
      方才在用膳时,也不晓得是额娘看出了些端倪,还是阿玛嘱咐过额娘,话里话外的提起些往事来.
      那是之前双亲也曾说过的,总也不如这回说得透彻,说得纳兰成德只想快快的用完了膳,回自己的房去.
      阿玛说得话,他又何尝不明白.
      指尖摸上去一片冰冷,攥紧了手上的笔,那笔杆子却滑得仿佛要滑出手心.门外穿来打更的声音,一声声,清脆脆的.
      纳兰成德忽就想起儿时,阿玛曾经说过的
      "事君以忠,事父以孝."
      指尖无意识的捻了一团宣纸,捻成一段细线,伸手放到烛台上,噗嗤一声,细细的纸灰便飞散开来,扑腾了满桌子.
      这一夜,总有老鸦在门外的枝上扑腾个不停,纳兰成德躺在牙床上,听得迷迷糊糊,却仿佛总也睡不醒.
      隔日尚未出门,就有小厮兴冲冲的跑了来,说是宫里才来的消息,万岁龙体欠安,这几日的早朝都罢了,至于陪读的事,也暂时停几日.
      纳兰成德正往身上罩罩衫,听小厮这么说,一楞,边上的书童小桂机灵得很,立刻道
      "既然这样,还是换了家常的衫子罢?"
      纳兰成德抿了抿嘴,脱了罩衫,另着了一件松花色半新的褂子,一转身,看见额娘房里的宁儿手上拿了个百宝盒正低头跨过门槛.
      "宁儿怎么来了,额娘有什么吩咐不成?"
      宁儿笑嘻嘻的进了门,将手上的东西放桌上
      "是昨儿有人来送礼,福晋看中了一个,叫奴婢拿来给少爷用."
      "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谁送的礼?"
      "说是一个挺精致的铃铛,这东西倒是常见,难为这做工.至于谁送的,奴婢也不清楚,说是老爷替人办了件事,人家感激来着,特地送来的."
      纳兰成德一听,眉心不着痕迹的皱了皱
      "铃铛怎么送我这里来了,还是留着你们女孩子家玩罢."
      宁儿却打开了盒子取出一个颇小巧别致的黄金铃铛来,拇指大小,顶头镶了颗血红的珊瑚珠子,下边是三角形的,锩刻着云形如意纹,最底下用金箔封了口,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一摇,清脆脆的响个不停,最下边打了个大红的络子.
      "福晋说拿来给少爷绑发用的,这声音也并不是很响,入春后若是和别家的少爷公子出门去踏春,扎在发上才显得风流呢."
      纳兰成德哭笑不得
      "额娘以为我多大了,绑个铃铛出门怕是要被人笑死的."
      宁儿却撇撇嘴
      "要奴婢看来,也真是风流到极至了,也就少爷这般的人品样貌儿,才使得呢!"
      说着把东西往小桂手里一塞
      "奴婢是交差了,这就回去."
      纳兰成德转身到桌上去拿了把扇子,整了整衣衫
      "小桂,恰好今儿东街那边有诗会,我先去了,你不用跟来."
      小桂一急,几步跑上去拽着纳兰成德的袖子
      "我的爷,你消停些时候罢,昨儿老爷没准就是为这个生气的呢."
      "人家早就拿帖子来请过了,既然空着,哪里有不去的道理."
      小桂是一向拦不住他家少爷的,虽说是个温温和和的人,那眼也柔来,眉也软.可斜起眼角静静的一瞥,到底也有些大家公子的威严和气度在里边,他只得呐呐的咕哝
      "要不奴才跟了去?"
      纳兰成德一脚跨出了门,摆摆手
      "你跟去做甚?没的惹人嫌."
      边说着,提脚走得飞快,脑后传来小桂略微凄凉却又不敢大声的叫唤
      "若是老爷问起可怎么说呢?"
      "就说是出门办事去了."
      说是东街,其实是条不长的老街,因在城门的东面,才叫了东街.东街上有几处酒肆饭庄,颇得盛名,文人雅士也乐意去,久了,便自然而然的集成了诗会.
      纳兰成德自入了宫以来,少有机会去外面走动,平日里结交的汉人学子也不常见到,今儿好容易得了空,自然少不了要寻访旧友一番.
      走到饭庄楼下,已然听见二楼有人在吟诗,仔细一听,却是李白的静夜思.店里的小二见了他,急忙跑上前来
      "纳兰公子好些时候不来了,楼上的几位相公刚才还在念叨你呢,可巧竟真的来了."
      边说着,边引他上了楼,二楼拐脚处的一张桌前,几位青衫书生正坐着,面前摆了几壶酒.其中一个站起身来,一眼看见他,拍掌大笑
      "刚才还记挂着呢,竟真来了,纳兰公子,最近听说是吃了皇粮,真令我辈望尘莫及啊."
      纳兰成德上前去一一见过,一撩衣角落坐笑道
      "刘兄莫要取笑,当知小弟是不得以而为之,家事羁绊,无可奈何."
      被称刘兄的那人举起酒壶满满的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
      "从来诗会的规矩,哪个迟到了自罚一杯,我们正愁没人罚呢,可巧你来了."
      纳兰成德接过酒杯,爽朗笑道
      "早知还不如不来呢,竟来做了个替罪羊."
      说话间,笑吟吟把酒落了肚.
      "怎么不见程兄,每次诗会他可是次次不落."
      "他呀,艳福不浅,前些时候去江南游学了."
      纳兰成德惊讶道
      "这时节去江南么?倒是好雅兴."
      刘姓书生点点头
      "说是这时节去,正好赶上杭州的断桥残雪."
      "去岁的时候,还说过一起去呢,没料得竟叫他抢了先."
      "可不是嘛,没准明年开春回来,连娘子都有了."
      书生间的玩笑开起来也是不浓不淡,转眼间,几壶清酒,几句诗词,天色便已昏黄.
      几个人便相继告辞,纳兰成德起身,才走到楼梯口,却见小桂一脸慌张的朝楼上冲,没看见下去的人,差点一头撞上,抬头看见他,松了一口气
      "少爷,可找着你了!"
      纳兰成德疑惑的抬眼
      "怎么了?什么事情急成这样?"
      "府里来了客人,说是找少爷的,刚好老爷回来,见了那位客人,脸色都变了,本来想让他进府等的,他却非要跟着奴才一起来."
      纳兰成德心里咯噔一下,几步下了楼,拉了小桂的手朝门外走
      "那客人人呢?"
      小桂的手笔直朝饭庄大门口一指
      "喏,在那里呢?"
      暮色深沉的夜幕里,来人裹了雪白的狐狸裘大氅,带了顶刺绣万字福花样的呢帽子,乌黑的发辫垂在脑后边,发辫下轻巧巧的坠了个翡翠玉珏.
      听见小桂的声音,缓缓的转过了身.纳兰成德一抬眼望见那人斜眉飞鬓,星眸如水,骇得哎呀一声,急忙几步跑上前去,撩起衣角就要下跪请安.
      却被那人一手扶住,暖得有点干燥的手扶了他的手,年轻轻却颇有气势的少年笑得儒雅温和,待人接物皆是说不出的风流体态.
      "好容易出来一趟,却没想到,容若叫我好找啊."

      许是纳兰成德诧异,一时之见竟不知该做何反应,身后的小桂自然是指望不上的,也亏得康熙身边的梁九功机灵,轻言慢语的说了句
      "爷出来了这半日,也累了,干脆和纳兰公子上去坐上一回,喝杯热茶再回去吧?"
      纳兰成德回过了神,已经被康熙搀着手,朝着楼上走去,小桂在边上畏缩着不敢大声,轻轻的叫了声
      "少爷?!"
      纳兰成德回身朝他笑笑
      "不碍事,是熟人,你且先去罢."
      康熙笑呵呵的走上了楼,楼梯口的小二机灵,见了纳兰的面,也晓得边上的人是个有钱有权的主,早就殷切切的在前边带路,进了一边的包房.
      梁九功站在门外嘱咐了小二几句,微微躬身退出了包房,替他们带上了门.
      康熙打量着周围,眼中尽是好奇
      "朕还是头一遭儿出来呢,这就是民间的饭庄?果然不错,虽不比宫里,倒也是精致."
      纳兰成德陪笑道
      "皇上万金之体,自然不该来这些地方,这哪里能和宫内比得."
      康熙的笑有一瞬间的僵硬,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俯视着楼下的灯火
      "容若,你是在指责朕?"
      "容若不敢."
      一声轻笑若有若无的飘散在空中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这些话,暂时都搁着罢,就此刻,让朕开心点."
      纳兰成德一时语塞,准备好的话卡在了喉咙口,望着趴在窗台上满脸新鲜的皇帝,他恍惚才觉得,其实,皇上也不过是个孩子.
      "皇上,这饭庄的点心都不错,要尝尝么?"
      "好啊,容若看着办罢."
      纳兰成德在心里盘算着,走到门口交代了梁九功,又走回了窗边,康熙正一脸兴致勃勃
      "容若你看,那边在放烟火,配着周围的灯火.真好看."
      "恩"
      "朕想,父皇曾经和朕说过的万家灯火,就是这样子了罢."
      "恩"
      "若是天下,能如朕此刻看见的这般,祥和宁静,该多好."
      纳兰成德一怔
      "皇上多虑了,大臣们的奏报都挺平和的."
      皇帝眼角一挑
      "容若哪里听来的消息?"
      "容若偶尔听见阿玛和大臣们议事,说起天下,都说尚且祥和."
      "尚且祥和,就表示并未祥和,我天朝大国,哪里能事事顺心,就这京畿之地,也并非歌舞升平罢."
      康熙的话,听在纳兰成德耳里,叫他狠狠的吃了一惊,他并不曾想到康熙会忽然说起这些.
      幸好门外的敲门声响起,倒是解了他的围.
      "皇上出来这半日,想必饿了,来尝尝这里的点心.这是芙蓉糕,中间夹了玫瑰酱做的,京里的小姐公子们都喜欢呢."
      康熙尝了一口,点点头
      "恩,确实不错,绵软香甜,京里的小姐公子都喜欢,纳兰公子可是京里盛名,也喜欢么?"
      纳兰成德怔怔的看着他,夹着糕的手一抖,半块芙蓉糕掉在了桌子上,吓得他手忙脚乱,面上飞起半抹红云
      "皇上休要取笑容若,容若不过是说这糕好吃,打个比方而已."
      康熙一脸正经
      "朕也是听了容若的比方,才起了兴趣,也来打个比方,怎么,就许你打比方,不许朕打比方不成?"
      一番话说下来饶舌的如绕口令,康熙面不改色心底偷笑,好不容易能捉着个机会,看着平日泰山崩于前估计也不会改色的纳兰成德脸上变色的样子,怎不叫人开怀.
      纳兰成德将掉到桌上的糕点夹起扔掉,调整好了心绪笑道
      "是容若多嘴了."
      一句话,淡淡的,却把方才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气氛一抹而空,康熙面有讪色
      "是朕失了分寸,容若莫要生气."
      "容若没有生气,只是皇上金口玉言,说话做事前,万请三思."
      康熙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站起身来几步跨到窗前,静静凝神望着远方,屋子里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好半晌,少年的声音清冽的响起,却带了挥之不去的深沉.
      "容若,在没有出宫以前,朕一直想着,这片江山有多美丽,可以让文人墨客写出这么多颂扬它的诗句来.朕每日在宫里,读着天下,却看不见天下,看见的,只是头顶的一片天.朕就想,总有一天,朕会看见这天下,这片朕手中的江山."
      康熙猛然转过了头,双眼晶亮得如天上的星子,漆黑无底
      "容若,你会帮朕一起实现这个梦想的,是不是?"
      纳兰成德被康熙紧紧的看着,他恍惚觉得不能呼吸,胸肺间的空气就快被压榨干净,那双眼,如此的犀利,却又如此的纯净,带了多少的信任.
      为什么会是他呢?!
      纳兰成德无力的想,为什么偏偏要选上他?他不相信康熙会一点都不防备他的阿玛,他也不信康熙是全身心的信任着他,只因为,他是明珠的儿子.
      但是对着那一双殷切期盼的眼睛,他说不出不字,他要怎么才能说出不字.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应了一声
      "好."
      一个好字,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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