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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卷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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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得了答案,自然是满意而归,半路上梁九功不明白的问他
"奴才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出宫,若是要见明珠家的公子,召进宫来即可,犯不着冒着天大的险出去."
"召进宫来和朕亲自出宫去,怎么可能一样?"
康熙懒懒的靠在马车的锦缎软塌上, 听着车轮子咯吱咯吱的轧过底下的青石板,略微被风刮得敞开的帘子透进了几许风,带着腥腥的泥土气,和着一丝水气儿.
"外面可是落雨了?"
梁九功直起身子,撩起边上的窗帘子,马车一震一震,外面些微的光透过敞开的帘子射了进来,照在他脸上,分外的秀气.
"果真是落雨了,下得有些大."
康熙点了点头,转身换了个姿势,打了哈欠,眼睛蒙了一层水雾,略有睡意.
"朕困死了,到了宫门直接去寝宫罢."
"奴才记下了."
昏暗的车厢里,只隐约的听见康熙匀称的呼吸声,清脆的马蹄声,咯吱咯吱响的车轮声远远的拖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梁九功翻出边上的大氅,轻手轻脚的替康熙盖上,康熙轻轻一动,眼皮下薄薄的凸起转动了几下,梁九功以为他快睁眼了,却只听见康熙近乎呢喃的问了声
"九功你跟在朕身边多久了?"
"回皇上,自那年太后打发了奴才来伏侍皇上,也快十年了."
康熙蓦然睁开了眼,定定的看着他,吓得梁九功还以为说错了什么,急忙低了头.却听见康熙淡淡道
"皇祖母为朕操的心,也够多了."
说完这话,马车停了,听车外人的对话,已经到了宫门口.
康熙坐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
"去御书房罢,朕忽然想起还有些折子不曾看,若是明日大臣们问将起来,只怕被他们耻笑了去."
梁九功应了,起身下了车,吩咐了人抬来肩舆,扶着康熙下了车,上了肩舆.
远远的,听见梆子声,清脆脆的敲过了三下.
苏茉儿站在慈宁宫门房边上,正盯着灯火出神,派出去的使女小跑步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跨进了门
"皇上回来了,听守门的侍卫说,才回来的,吩咐了肩舆朝御书房去了."
"可探听到皇上去了哪里?"
"梁公公陪着皇上去的,暂时没说去了哪里,只是听马夫说,好象去找了明珠家的公子."
"知道了,你歇息去罢."
幽深的殿内点了安神香,淡淡的香浅浅的缭绕在大殿里,长垂的罗幔厚重的拖曳在石青的地衣上,缓缓的延伸开去,镏金四足龙凤锩花香鼎里的火光在人经过带起风的时候,呼哧一下,燃得通红.
苏茉儿穿过几道帘子,暖阁边的躺椅上,衣着精致的妇人,散了满头的青丝,抱了紫地掐丝珐琅手炉,听见苏茉儿的脚步声,手指末端的鎏金指套不动声色的一颤.
"回来了?"
"回老祖宗,回来了."
"都去了什么地方?谁陪着去的?"
"说是梁九功,见了明珠家的公子."
妇人睁开了眸子,转头望了望苏茉儿,苏茉儿急忙上前搀扶着她起了身,在躺椅上塞了软垫.
"这皇上人大了,心果真也大了.梁九功这孩子,只怕也是向着皇上的."
苏茉儿笑了笑,端过了边上宫女递上的茶水
"老祖宗多心了,依奴婢看,梁九功这孩子还是向着您的,若没有您当年的提携......"
妇人苦笑着摆手,接过了苏茉儿手中的茶,用盖子拂去茶上的浮沫
"苏茉儿,我们都老了,这将来,是玄烨的,人么,总得有点朝上爬的心思才是."
"老祖宗多虑了,皇上还小呢."
"不小了,娶了亲,也就离亲政不远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指望着能消停消停."
苏茉儿没说话,默默接过了妇人手中的茶,谴退了周围的宫女
"今儿太晚了,老祖宗歇了罢."
妇人点点头,起了身,扶了苏茉儿的手,忽然问道
"明珠家的孩子,在这宫里的风评如何?"
"听说是挺好的一孩子,书看得多,太傅也时常夸奖,难得的是骑射也好,将来定是文武全才,咱满人家,难得才出这么一个."
"如此说来,倒是可以放心把他放在皇上身边,只是他终究,是明珠的孩子啊......"
"他阿玛也算是个明白人,老祖宗得空叫进宫来提醒几句,定是懂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不知怎的,总也不塌实,总觉得风啊雨的,都快来了."
妇人的声音慢慢的,扩散在空荡荡的寝宫里,幽幽儿的转着圈子绕在梁间,青铜雀烛台上上好的牛油烛,却忽然啪的一声,爆出了极大的一朵灯花来,瞬间映亮了边上猩红的软帘.
这一年的除夕,明珠一家意外的得到了宫内御赐的年膳.领头的太监满面是笑,看着明珠更是脸都笑开了花,临走时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这可是太皇太后特地给您的恩典."
纳兰成德正跟在阿玛后边跪地谢恩,闻言抬头,见阿玛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掠过一丝异样.
此后的日子平静无波,只是偶尔的明珠回来,会唠叨几句,间或也提到了当今圣上亲政的事儿.
关于皇上亲政的事,纳兰成德多多少少是知道一点的,少年皇帝偶尔在案头随手写下的诗句,时时充斥着愤忿,他在收拾的时候,到底也知道一些.
关于这个,明珠其实也明里暗里的暗示过儿子,奈何纳兰成德虽是每每恭敬的垂手听了,一转身,那些事,就仿佛都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身为天子近侍,却从来不曾说过一句朝事,纳兰成德对官场的讳莫如深叫明珠总是暗地里头疼,却也不好逼得太紧.
到是觉罗氏在他抱怨的时候,每每都以孩子还小的理由,劝说得明珠全无了脾性.
亲政的事闹腾了些时候,连太皇太后都惊动了,再之后,就仿佛水落石沉,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宫里已经逐渐的开始热闹起来,自康熙上任以来,每年的春季,都加了春狩,地点选在木兰围场,眼看春分将近,一切的准备也悄悄的进行着.
纳兰成德自进了宫门一路走来,只觉得边上的侍卫仆从皆是小心翼翼,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有几个看着他的眼神,好似怜悯.
他心里奇怪,又不好扯着个人当场问,只得加快了脚步,朝着御书房而去.
今日本来可以不用入宫陪驾,怎知康熙帝匆匆一道口谕,将他宣进了宫.
远远的,看见梁九功站在台阶上引颈相望,甚是急切的样子,纳兰成德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见礼
"梁公公......"
话才出头,就被梁九功急切的打断
"公子可来了,皇上候了好些时候了,赶紧着吧."
纳兰成德一头雾水的被梁九功推进了门内,踉跄几步,跪倒在地
"容若给皇上请安."
康熙的声音有些闷闷的,隔着空旷的大殿幽幽的传来
"起罢,走近些."
"是."
站起身放下衣摆,朝前走了几步,脚下却忽然喀啦一声,纳兰成德一低头,果然看见了满地的碎片,就连康熙平日甚为喜爱的金制九龙戏珠镇纸,也歪歪的斜在石榴红的地衣上,耀眼却冰冷.
纳兰成德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镇纸,冰冷冰冷的镇纸,触得人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皇上遇上什么不称心的事了么?"
康熙提着朱笔批着桌上的奏折,头也不抬
"能有什么不称心的,天下大事都在朕的笔下批出来,好得很!"
很字刚说完,康熙却猛然抬起头,忽闪的灯影交错中,他的眉宇间拧得死紧,恍惚中,竟有些狰狞.
"他们以为朕不知道......他们以为朕就该坐在这里,任由他们摆布,该死!!!他们怎么就能这么轻率的决定朕的事情!"
随着怒吼声,紫玉狼毫笔被毫不怜惜的摔在了地面,啪嗒一声,晶莹的裂成数片,一地流莹,朱红的色泽,硬生生的在石榴红的地衣上弥漫开去,隐隐的带着血腥.
纳兰成德低着头,静静的将镇纸放在了御案上
"皇上息怒,怒大伤身..."
话未说完,康熙却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的拽着他
"怒大伤身?朕的国都快没了,还要这身做什么?"
"皇上!这话不能乱说!"
康熙定定的望着纳兰成德,半晌,松开他的手,颓然的跌坐进椅子里
"是朕失了度数,朕是昏了头了."
纳兰成德静静的,眸如秋水,却无波无痕,平滑的吐出几乎没有声调的声音.
"皇上没有昏头,皇上正是为了天下社稷,才如此焦急."
康熙摇了摇头,忽然有点奇怪的看着他
"容若,朕有时候觉得,你一点都不象一个活人."
眼见纳兰成德诧异的抬起头,康熙笑了起来
"你总是过于冷静的看事物,难道就没有可以让你有些情绪的事情么?"
纳兰成德忽然就觉得康熙看着他的眼有些刺眼和锐利,仿佛生生的透过表面直射进他的身躯深处,他堪堪的撇过了头
"皇上多心了,容若一直都是如此,没有冷静不冷静之说."
撇过的头却被一双干燥温热的手转了过来,纳兰成德惊呼
"皇上?!"
康熙摇了摇头,指尖逐一的抚摩过纳兰的眼皮,感受到眼皮底下薄薄的触动
"这双眼睛,为什么总是没有温度呢?朕记得,明明看见过,它曾经明亮而有神.容若,你最近越来越沉寂了,可是有心事?"
"容若没有心事."
康熙放开了手,转身走回御座
"既然你不愿意讲,朕也不勉强.关于朕亲政的事情,你怎么看?"
"皇上若能亲政,自然是万民的洪福."
"容若,说真话吧......这些话,你不觉得太多了吗?"
纳兰成德抿了抿嘴,袖子底下的手攥得死紧,他一直想置身事外,可是,为什么都不给他置身事外的机会呢?或许这就是身在满人家,身在明珠家的荣幸么?他有些悲哀的自嘲.
"容若有些话,想问皇上,之后,容若才能说出自己的话."
康熙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角勾起
"好,你问."
"皇上,为何想亲政?"
"朕想亲自处理朝事,不受人摆布."
"只是为了,不当一个大臣们手心里的傀儡么?"
康熙一震,手啪的拍在书案上,怒视纳兰成德,从来也没有人敢,如此直接的说出康熙心底最深处的忌讳.
纳兰成德的眉眼安静宁逸,逐渐的模糊在淡蓝色烟雾中,康熙咬了咬牙,静下心来
"不错,此是原因一,另一个原因是,朕觉得,朕可以更好的管理江山."
"皇上何以如此自信,皇上目前,也不过是观摩四大臣的做法而已,至于书本上学的,只是纸上谈兵."
淡淡的话,一句句的响起在空旷的大殿,一字一字,逐渐燃烧着殿内的气息.
康熙没有说话,他在思索着纳兰成德的话,这些话,他也曾经暗自想过,而现在,从纳兰的口中说出,却忽然多了一丝惊秫.他每走一步,都只能是成功,他经不起失败,至少,目前的他无法经历.
殿内静寂无声,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沉重而让人窒息,半晌,康熙的声音才沉沉响起
"四辅臣之一的索尼最近病体沉疴,已无力朝政,敖拜专横揽权,朝堂上屡屡进犯,更以圈地为由,挟制苏克萨哈,朝堂,俨然成了他一人的天下."
"皇上,敖拜能有今日,并非一日而来,他曾经勇猛善战,有满州第一巴图鲁之称.根深枝固,短日恐难除去."
"这些朕也想过,只是再这样下去,只怕......"
"若皇上信得过容若,且听容若一言."
"你讲."
"容若以为,可先服软."
"服软?!"
康熙眉尖一挑
"你的意思是,施障眼术?然后趁其不备,直捣巢穴?"
康熙皱着眉心仔细的寻思了一回,站起身来来回走动,身边的烛台上烛火被他的身影映照的班驳交错,倒映在鹅黄的帘幔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倒是可以一试."
康熙缓缓的抬头,看着依旧站立的纳兰成德,他的眉眼清晰可见,他的容颜清秀而精致,容若呵,果然如他原本预料的一般,是最纯净的璞玉.
容若,容若,如此温暖干净的你,朕,真的可以全心的信赖你么?
朕每次回头,都想看见你,站在那里,坚定的,安静的,温暖的,让朕可以安心的容若.
如影随形,不相离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