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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卷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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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成德在家中整整养了一个月,明珠装着没事人似的每日上朝去递假名令,康熙每每令梁九功接过,似笑非笑.也不关怀几句,却也不问.
曹寅进宫一月,人生得乖巧,粉团也似的小孩儿,宫里上下也没舍得拿他怎样,又何况是太皇太后在背后撑着腰,更没人敢说什么.
捉弄他的,只有皇帝.
那日是书房下了课,康熙走了半路,曹寅小小儿的跟在边上,康熙忽然就说有东西落在了御书房里,让曹寅去取.
其实这些事情本来该是梁九功做的,就算是纳兰在康熙身边做陪读的日子,康熙也没让纳兰做过一件这样的事儿.
曹寅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一声没吭的转头朝来时的小径走去,梁九功看着他小小的身影,眼神里颇有些不忍.
康熙站在远地望着他,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凌厉,及至看不见曹寅的背影了,转身大踏步的朝寝宫走去,一进了宫里就唤来婢子更衣,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衫子,外头罩了玄色的夹衫,一声不吭的就朝外走.
梁九功这才有些慌了神,急忙的跟在他身后
"万岁爷这是要去哪?"
康熙抿着唇,冷冷的朝他看一眼,也不说话.
梁九功没法子,只得小心的跟着,不多时却见康熙到了马厩,挑了一匹马,接过边上人递上的马鞭,飞身上马,马鞭清脆的一甩,马嘶鸣一声,朝着前面直冲而去.
这一下,吓得梁九功面色发青,急忙的叫了人跟着,人都站不安稳
"紧着点,还不快跟上去,若是万岁爷有个什么差池,咱们有几个脑袋够赔的!"
边上的小太监慌乱着,梁九功随手抓住一个,嘴唇动了动,远远的望着康熙的背影,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来
"尽量封锁了消息,千万不能传到慈宁宫去."
梁九功心里,隐隐约约的能猜到皇帝的去处,皇帝忍了这些时候,终究还是忍不得了.
康熙抽着马鞭,暮春的风并不烈,拂在面上如软纱一般的柔软,马一路疾奔,远远的能看见午门遥遥的在日头下,红艳艳的耀眼,康熙一皱眉,马缰一拉,转而朝太和门而去.
若是冲出了午门,只怕皇祖母知道得会更快些罢.
太和门的侍卫远远的看见一人骑着马冲将过来,正要呵斥何人胆敢在这宫禁之地骑马,一眼却望见了马上的皇帝,一行人不敢阻拦,等皇帝穿过了宫门,好容易才回过神的侍卫统领随手抓住边上一个侍卫大吼
"快,快去慈宁宫告诉太后,皇上出宫了!"
明珠府门前的大街一贯是冷清的,偶尔有轿子车马辚辚的时候,却也不多.
这时候一阵清脆急速的马蹄声,惹得门房也忍不住的想看看究竟是哪个仗了天大的胆,竟敢在明珠府门前放肆.
康熙飞身下了马,几步踏上台阶,想也不想的敲响了门环,啪啪啪几声,门房几时见过这样敲门的,只以为是谁家有急事,一开门却见一毛头小子,瞧着也不眼熟,定不是哪家的公子,莫非又是慕了府里少爷的名儿来的?
由于明珠吩咐过,凡是来找少爷的人一概不能怠慢了,门房也就没想这许多,加上康熙一开口就说找容若,门房只以为是少爷在外面结交的朋友,就让小厮带着去了容若的书斋.
小小的院落颇为清净,园门小小巧巧,一园落寂无声.
小厮送着到了门口,躬身退下,康熙捏了捏手心,竟是满手心的汗.
门内一路小径,布满青苔,尽头处两丛落木,煞是繁荣,及至走近些,见此双树枝叶繁茂,一片青翠郁郁,煞是惹人欢喜.
屋内帘笼半卷,一丝丝的熏香淡淡的飘散在空中,康熙拾阶而上,穿过回屏,屋内人正在案前观书,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
"阿玛又有什么话要吩咐了?"
半晌不见回音,搁了手中的书,正要抬头,一股子淡淡的龙蜒香穿过鼻端,纳兰成德神色一僵,倏的站起了身,面前人,正是暌违了一月之久的康熙帝.
袖子带到了搁在案上的书,啪嗒一声,书掉在了地上,纳兰成德怔怔的,看着康熙一步步的走近,然后弯腰拣了地上的书,笑着递给他,软声道
"养了这些时候,身体可大安了,皇祖母在宫里也念叨着,平日里倒不觉得,你这一走,宫里就冷清了."
纳兰成德鼻子一酸,堪堪转过头去
"容若好多了,谢皇上和太后的恩典."
说着就要行礼,却被康熙一把扶住
"这里没有外人,做什么这么多的礼数,朕只是想来瞧瞧你好不好."
纳兰成德接过康熙手中的书,默默的搁在案上,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康熙转头望着窗外,面上带笑,眼底的寂寞却深得一眼能望透.
"你不在的日子,朕实在是寂寞得紧."
纳兰成德站在那里,接不上口,他确实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康熙拉了他,走出门去,门外的双树,郁郁葱葱的罩着他们,康熙心情颇好
"这是什么树,挺新鲜."
纳兰成德望了眼阶前的树
"回皇上,是明开夜合花."
"明开夜合花?"
康熙喃喃念了遍,嘴角勾起一抹笑
"名字倒是可爱."
康熙回过头,看着纳兰成德,一身白衫,看去人确实清减了几分,只是精神也不错.
"容若,皇祖母已经答应让朕亲政了,你也回来罢."
康熙的话仿佛一群蜜蜂,嗡嗡嗡的绕得纳兰成德一阵头晕,从康熙出现的那刻起,他的脑子就没想明白过.
他想不明白康熙怎么忽然就来了,他想不明白门房怎么就放他进来了,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他自个儿,心底的某个地方正在蠢蠢欲动,究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终究是满人家的子弟,虽说读了四书五经大学中庸,那内敛的光华,却终究不是想学就能学得的.
"皇上......究竟想说什么?"
康熙低头,望进纳兰成德迷茫的眸子里,一字一句道
"朕想让大清,更强盛,更富足.容若,朕想要你陪着朕,一起看着朕的天下,大清的天下,四海升平."
纳兰成德蜡色的唇哆嗦着,定定的望着眼前的明开夜合花,他总是想逃,为何总也逃不了.
门外的明珠屏息悄悄退了出去,隔着门儿远远的望着儿子和皇帝站在郁郁葱葱的树下,朦胧得象一副画.方才听下人说有人来找容若,只当是别的文人,却没想到竟是皇帝.
方才已经有人传来了口信儿,说是皇帝不知道怎的抽了风,竟单人匹马的出了宫,这事都已经闹到太皇太后那里去了,没想到,皇帝单是到他府上来了.
正想着,皇帝却拉着纳兰成德走出了院子,纳兰成德一惊,急忙问道
"皇上要去哪里?"
"敖拜这些日子也没少递假名令,朕去探探他."
纳兰成德吃了一惊,顾不得君臣之别一把扯住康熙的袖子
"皇上一个人,如何去得?"
"朕是皇帝,有什么去不得的?!"
"皇上难道忘记了敖拜的本事,你这番前去,难料福祸."
纳兰成德明显感觉到手里拽着的袖子一僵,康熙冷着一张恶狠狠的脸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朕是天子,天下都是朕的,又有哪里去不得!"
说着袖子一甩,大步的跨出了门,纳兰成德一怔,随手拉过边上的外衫,套在身上,急匆匆的追着康熙而去,远远的望见康熙走出府门跨上了马,正在着急,一边小桂正好牵了马过来,纳兰成德一把接过鞭子,飞身上马,旋风似的刮了出去.
小桂在一边暗自疑惑,好端端的少爷在书房看书,怎么老爷却叫他把少爷的马去牵了出来.
一回身,却见明珠站在树底下,凝神望着远去的纳兰,默默不语.
冬郎,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看你抓得住抓不住了.
敖拜的府邸建在离宫门不远的东北角,康熙只模糊记得儿时和父皇一起来游览过,印象中敖拜的府邸并不如一般官员家那样的富丽堂皇,反而朴实得紧,或许是长年带兵在外,敖拜的个性也染了战场上的血腥,总模糊得觉得他身上飘着一股子血味.
纳兰成德抓着马缰,死命的抽打着跨下的马,马被鞭打得痛极,跑得极快,却终究还是追不上康熙的宝马.
他遥遥的望见康熙下了马,上了熬拜府的台阶,却被门房拦下,一副耻高气昂的样子索要门贴,康熙整个人看上去阴沉着脸,眼看着就要爆发,纳兰成德急急的扯住缰绳,飞身下马,几步冲上前去,一把拦住了康熙,小声道
"皇上,这是宫外,万事小心为上."
康熙一双眼几欲喷出火来,狠狠的瞪着门房,冷哼一句,转过了头
"我只道这宅子的主人专横跋扈,却没料得底下的人竟也是狗仗人势."
门房虽然见识短,明珠家的公子却还是认得的,到底不敢太过,低了头向纳兰成德问好,纳兰成德望了一眼康熙,道
"去禀明你们主子,就说是三爷来看他了."
门房疑惑的看了看康熙,识相的转身进了门内去禀告.
不多时,却见门房出来道
"我家老爷说卧病在床,恐难出门迎客,请这位三爷,回去罢."
康熙这时候却是不怒反笑
"既然都来了,又逢你家主子身子不适,怎么着也得有个礼数才是,既然他不能出来,那就我去看他罢."
说着撩起衣袍跨进了门,门房正在阻止,却被纳兰成德一把拦住,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随后跟着康熙而去.
敖拜的卧房弥漫着一股子药味,门内的垂帘松松的挽着,纳兰成德上前替康熙挽起了帘子,康熙一低头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昏暗,牙床上半面帐子放着,许是听见有人进来,敖拜微微仰起头望向门口
"不是说了不许打扰么,谁这么不懂......"
话没说完,见进来的是康熙和纳兰,脸色一变,哆嗦着手掀开被子,颤巍巍的扑倒在地上
"老臣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
却只听得当啷一声,一把银刀跌在了地上,在黝黑的地面滚了几滚,静悄悄的落在地面,熠熠发光.
纳兰成德直觉不好,立刻抬头望着康熙,却见康熙依旧是笑眯眯的上前,扶起了敖拜,又弯腰拣起了地上的刀,递到了敖拜手里
"满人佩刀是旧俗,自从咱们入关后,已多时不见有人如此了,没想到竟在敖大人这里还见到了,敖大人不愧是我满洲第一巴图鲁,若人人如此,何愁我大清不兴."
敖拜颤巍巍的伸手接过刀,不动声色的避开了康熙的手,一丝狠色从康熙眼中一闪而过,纳兰成德在边上看得分明,悄悄挪到了康熙身边,脑子里的弦绷得死紧.
"臣惶恐."
康熙笑眯眯的走到边上,也不等敖拜,自行坐下,装着没看见敖拜阴沉的面色
"敖大人在府中修养了这些日子,可大安了?"
"回皇上,虽是身子不利索,为国效力却还是能做的."
康熙轻笑一声
"老大人不愧是国之栋梁啊,当为天下表率,不过既然身子不利索,还是在府中多修养几日罢,朕可不想让外人说,朕刻薄了先帝的重臣啊."
敖拜面色一僵
"陛下说笑了."
康熙却装着没看见敖拜的脸色,继续道
"前些时候,太皇太后提及,想去承德避暑,说起了老大人,说老大人劳苦功高,却难有安逸的日子过.提出今年去避暑山庄的时候,让老大人同往.朕概因年幼,想替老大人辞了这差事,却被太皇太后一顿训斥,说朕不体恤臣下,故,特特的选了今日来探望老大人,也算是应承了太皇太后的意思."
这段日子,康熙正因为亲政的事情而闹得满朝中人心惶惶,太皇太后的旨意和敖拜等四辅臣的意向,成了朝中大臣揣策的风向标.而此刻索尼又忽然传出病重的消息,敖拜借势也在家中养病闭门不出,整个京城仿佛面临暴风雨一般的摇摇欲坠,只剩一线理智在独撑着天下.
敖拜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侍女端进了茶,康熙淡笑着端起茶盏,用茶盖拂着茶沫子,却不喝.
纳兰成德在一边侍侯着,看了看康熙,又看了看敖拜,心底暗暗叹息,却终究碍于自身身份,没有开口.
敖拜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几番思索后重重的跪在了康熙的面前
"老臣戎马一生,得先帝赏识,才有了今日的作为,先帝高升之后,老臣也曾和其他三位大臣一起发过重誓,如今陛下虽未及冠,却已是英华天纵,老臣纵死九泉也当欣慰未负先帝所托."
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刀就要朝脖子抹去,康熙啪的一下扔下了茶盏,滚烫的茶水随着清脆的当啷声飞溅在石青的地衣上.纳兰成德眼明手快的一把拦住了敖拜,夺下了他手里的刀.
康熙面色铁青,他万没想到敖拜竟做出如此激烈之举,一旦他今日自戕成功,他日被天下唾弃的,定是他玄烨.
"既然老大人不乐意,直说就是.天色也不早了,老大人身子要紧,朕先回了."
康熙一拂手,忿忿而去.纳兰成德急匆匆的跟在他身后,出门时见敖拜府上的管家正候在门外,急忙道
"快进去照看你们家大人."
他二人走得太急,终究没有看见敖拜一脸得色,慢悠悠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冷冷一哼,望着他二人的背影眼神阴冷无比.
康熙气哼哼的走出了府,接过了门口小厮递上的马鞭,一个飞身上了马,看也也不看道的一路狂奔,纳兰成德跟在他身后心急如焚,再朝前面就是大街,街上人来人往若是一不小心伤了人只怕事情就大了.
他脑子里正想着,却见康熙跨下的马一声长长的嘶鸣,前蹄高举,而蹄子前的青衣姑娘,煞白了一张脸,面色惊惶,手中的篮子落在地上,撒了一地的梨花.
等纳兰成德反应过来,马蹄已经踩在了他的肩膀上,殷红的血濡湿了身上雨过天青色的衫子,格外的凄厉.金星直冒的眼前只有那姑娘孱弱的泪眼,以及康熙惊慌失措的神情,眼前一黑,最后的感觉是被谁搂进了温暖的怀中,很暖很暖.
醒来的时候,听见窗外雨声滴滴答答的声音,打在屋檐上,窗外的芭蕉上,分外清脆.屋里湿湿暖暖的感觉,鼻端萦绕着药香,思绪再清楚一点,肩头一阵阵的抽疼,分外的真实.
烛台上的烛火缓缓的跳动着,纳兰成德转了转头,有点僵硬,隔着帐子看见窗台下的茶几上搁着红泥小炉,炉子上吊着银吊子,不知道在煮些什么.
纳兰成德眨了眨眼,望着空荡荡的帐子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很轻.
然后,门被嘎吱一声,推了开来,悠长而颤抖.来人和门外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肩头的伤痛得他有些混沌,听不清来人的说话声.
来人的脚步很轻很轻,走到床边轻轻的撩起了帐子,纳兰成德不期然的抬眼,望进来人的眸子里,满满的愧疚和哀伤.
"皇上?!"
康熙见纳兰竟然醒了,又惊又喜.
"你醒了,伤口痛不痛,太医已经来过了,今天的药也换过了,你都昏迷了二天了,再不醒来,只怕明珠大人的眼神都要杀死朕了."
纳兰成德眨了眨眼,望着康熙一脸期待的表情,张了张嘴.
"皇上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叫容若如何回答?!"
康熙一楞,继而笑了
"朕是关心则乱,也托了你的福,太皇太后也没怎么责怪朕那日私自出宫的罪,倒是你,她念叨了好几回."
纳兰成德清秀的眉眼在康熙的眼里弯成了半圆.
"等容若好了,定要亲自去谢了太皇太后的恩典的.只是皇上这会子不在宫里,怎么到这里来了?"
"朕处理完了政事听九功差来的人说你还没醒,朕实在担心,就来看看你."
说完,看见纳兰的表情,急忙又道
"朕这次出来,是太皇太后应允的,你不用担心."
纳兰成德无奈的撇了撇嘴,他想说的话都让康熙抢了先,肩头又实在是疼得厉害,又不想在康熙面前示软,少不得苦撑,冷汗一阵阵,早把身上的亵衣湿了大半,粘答答的粘在身上实在难受.眼看康熙半点没离去的样子,只得提醒他.
"皇上,天色不早了,请回去罢,容若没大碍的."
康熙的眼睛在烛光里晶亮晶亮的,那兴奋的表情,纳兰成德一辈子也忘不了.
"容若,你知道吗,昨儿早上,索尼等四辅臣上了让朕亲政的折子了!"
仿佛朦胧中看见烛台上的蜡烛劈啪一下,爆出了一朵极大的灯花来.
纳兰成德的心里忽然就激烈的鼓噪起来,一阵阵的噪音,大得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索尼等人请皇上亲政了?!就在他昏迷的当口,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那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是现在,兴奋的皇帝,能分辨出真假么?!
纳兰成德使劲的摇了摇头,想摇去脑子里的杂念,还自己一个清净,他一下子分析不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康熙见纳兰在摇头,以为他不舒服,急忙道
"药在外面煎着呢,朕去让他们拿进来."
纳兰成德急忙伸出手去抓康熙的衣角,动作太快,抽到了伤口,他痛得哎哟一声,惹得康熙急忙回头,蹲在他边上,看着他的伤口,却又不敢碰,小心翼翼的握着他的手
"容若,还疼不疼......那日,是朕卤莽了."
纳兰成德倒吸了几口凉气,一张脸痛得煞白,好半天才缓过了神.
"皇上不必放在心上,伤在容若身上不要紧,若是伤了皇上的子民,只怕就又有人要生事了,皇上要时刻记得,民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康熙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楚,望着面前清朗秀气的少年,痛得煞白的面容上依稀清澈的眸子,他很想说,其实别人都不重要,朕不在意伤了谁,却在意伤了你.
可是他不能说,他若说出了这番话,只怕今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罢.
他想起了那日回宫后,太皇太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皇上,请你时刻记得,你是大清国的皇帝,你的人,你的行为,都是属于大清国的,而不是你自己.你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你个人的皇帝!
太皇太后从来也没这么严厉的呵斥过他,那一刻,康熙只觉得很冷,鹅黄色庄严的宫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从开始到现在,不曾改变过.
康熙苦笑着,放开了纳兰成德的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容若,朕知道,朕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天色不早了,朕先回去了."
康熙替纳兰成德放下了帐子,转身离去,快都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过了身
"对了,那日你救下的姑娘,是个孤儿,靠卖花为生,朕看她可怜,让明珠收进了府里当丫鬟,也算是了结你一份善心."
纳兰成德隔着帐子看着康熙的背影,在石青地衣上拖得长长的,单薄而寂寞,他叹了口气
"容若谢过皇上."
康熙点了点头,头也不回的出了纳兰的房门,急匆匆的赶回了宫.
纳兰成德在府里又养了几日,等天又热些了,随着明珠去了宫里复职.
说是复职,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的职可复.不过也是个过场,就是和宫里的人招呼一声,又要劳他们照顾了.
太皇太后那里的恩典少不得要去磕头的,明珠急匆匆的走在前头,六月的日头已然有些毒辣,纳兰成德跟在阿玛身后有些晕头转向,路上一片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刮过,带来点滴的清凉.
慈宁宫里依旧充斥着檀香的味道,太皇太后正在午睡,苏茉儿笑呵呵的让他们父子在外边等,明珠诺诺的应了,一转头望见纳兰成德蔫蔫的样子,气得肝火腾的一下子上来,也顾不得走廊上的宫女太监们,一个暴栗敲在了他头上,恨恨道
"不争气的小崽子,这是什么地方,打起你的精神来!"
太皇太后不多时就起了,笑眯眯的和明珠唠叨了些时候的家常,纳兰成德给太皇太后磕了头垂手在一边听着,冷不防却听见话题忽然转向了自己.
"明珠啊,你家小子我看着以后有出息,皇上也喜欢得很,哀家从没见皇上对哪个人那么上心过."
明珠急忙道
"那是托了老祖宗的福."
其实他心里也觉得皇帝对自家儿子的关心过甚了点,但是对方到底也是皇帝,他也不便说什么,只道是小皇帝孤单久了,好容易来了一个称心的,自然巴着不肯放,时日长了也便好了.再说曹家的儿子不是也进宫了么?
想到这里,明珠又道
"听说曹家的公子也进了宫,想必皇上也是喜欢的."
他哪里知道一句话正巧戳在孝庄的心尖上,这曹寅,康熙虽说不上不喜欢,却时常的爱捉弄他,想着法儿的往死里整,比起当日里纳兰家的小子进宫的时候,待遇真是天差地别的.
"曹家的小子到底不如你家的公子叫人放心,皇上也念叨了些时日了,好在你家公子是个懂事的,哀家也就放下这乱操的心了."
不知怎的,纳兰成德在太皇太后说着懂事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总跟搁了块什么东西似的,堵得慌.
这一日的磕头,在父亲和太皇太后的唠叨里就过去了,但是纳兰成德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隔日进宫见了康熙,康熙拉着他很是亲热了一番,他照例淡淡的应付了一阵子,一抬头,却见角落里站了一个孩子,小小的身子,清秀的面容,干干净净的,却不见他上前来,环视一周,连梁九功也不见影子,当下里就明白,这孩子怕就是太皇太后和父亲昨日说到的曹家公子了.
却为何这般的缩在角落里呢?!
康熙正埋头抄着书,纳兰成德想走上前去问,没有康熙的命令却不敢.
康熙写到一半,咳嗽了一声
"茶来."
纳兰成德一听,急忙准备上前,却被康熙用眼神制止
"曹寅,你去."
曹寅低低的应了一声,起身朝门外走去,纳兰成德诶了一声
"茶不是在那里么?"
语毕,他指了指搁置在一边案上的茶壶.
康熙却咳嗽一声
"朕要冰镇过的云雾茶!"
纳兰成德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道瘦小的身影跨过高大的门槛,细细的影子拖成长长的斜条,在落日余辉里,竟有些凄凉.
他心里便有些不忍
"皇上......"
才一开头,康熙就抬起了头
"容若,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说了,朕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改变!"
康熙心底有些忿忿,自始自终,他都把曹寅想成了是太皇太后为了监视他而派来的人.
纳兰成德在心里暗暗的叹息,也不再说些什么,毕竟伴君如伴虎,说多错多.
这一日纳兰成德回府的时候,康熙还在灯下看着那些四大臣们批阅过的奏折,昏黄的烛光照着年幼的帝王,竟然满是沧桑.
到了府里进了房,发现桌上竟插了一支荷花,半开着花苞,娇艳欲滴,纳兰有片刻的惊讶,随后心里逐渐的喜欢起来.问了小桂,说是新来的丫鬟做的.
新来的丫鬟?!
纳兰成德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夜里睡到四更的时候,耳里仿佛听见清脆的云板四响,正迷糊着,房门却忽然被拍的劈啪直响,开了门,是小桂一脸的惊慌.
"少爷,方才索家的人来过了,说是索尼老大人......去了!"
啊?!
仿佛轰的一声炸雷,炸得纳兰成德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六月的天气,竟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朝中的势力,一直都是四大臣相互抵挡,如今忽然去了一个,这天......眼看着就要变了.
纳兰成德扯过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边去书房边问
"老爷呢?去禀告老爷了没有?!"
"老爷刚被太皇太后叫进宫去了!"
纳兰成德的脚步蓦然停住
"太后这么快就知道了?!"
远处的天空隐约的有了一丝鱼肚白,黎明,就快来了.
而黑暗,真的就能过去了吗?
纳兰成德的手心,忽地攥得死紧.
十三岁的纳兰成德,第一次发现,原来政治的旋涡,离他是如此的近,近到他只要一伸手,就会被吞噬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