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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卷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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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纳兰成德才从他人嘴里得知,这一日的早朝,也是罢免的.
四辅臣之一索尼的死对于此时的大清朝来说,犹如惊雷,震得原本已不太牢固的朝廷,更是松软.流言纷纷而来,朝堂上已然不见小皇帝的踪迹,大臣们窃窃私语着该把手中的棒子伸到谁的手里以保全一辈子的荣华,太皇太后深宫里法华经呢喃也似的轻旋,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命里的定数,任何的举动都只是徒劳.
明珠入了宫一宿未回,纳兰成德披着薄薄的衫子在书房里整整站了一晚上,看着东方起了鱼肚白,听着门外的下人扫路的声音,扫把拖过地面沙沙做响,初夏潮热的气息带着一丝儿的水气,扑面而来.
小桂站在门边,怯怯的看着他的少爷,他总是微微淡笑富贵无忧的少爷,竟就这么站了一晚上,也不顾檐下的露湿了身上的衫.
“少爷,洗把脸用点早膳罢,时辰到了,该去给夫人请安了.”
纳兰成德眨了眨眼,望着窗外,远处的芭蕉开得正艳,蜜蜂煽动着翅膀趴在红艳艳的花上,毛茸茸的喜人得很.
“夫人起身了?”
他转过身,整了整身上的衫,眼眶有些涩涩的疼,脖子也有些僵硬.
“先去给夫人请安.”
小桂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快到夫人房前的时候那竹帘子忽然一掀,梳着清爽盘髻的女子,端着铜盆转了出来,正巧对上了纳兰成德的眼,女子一楞,立刻回过神来福了一福
“奴婢给少爷请安.”
女子的声音软软糯糯,不似北方女子那般的清脆,纳兰成德正楞着,觉罗氏的笑声从窗子底下传了出来
“冬郎来了?怎么不进来说话?”
里屋的丫鬟掀开了帘子,纳兰成德一低头进了屋子,笑道
“额娘起得早,儿子给额娘请安.”
觉罗氏摆摆手,望着镜子,用梳子抿了抿额边的碎发
“你阿玛进宫去了一宿也没回来,额娘心里不塌实,管家方才来说,索大人昨儿个夜里没了?”
“儿子也听说了,阿玛进宫许是为了这事也不可知.”
觉罗氏望了眼周围的下人,一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你日日侍侯在皇上身边,可听见什么闲话不曾?”
纳兰成德摇了摇头
“儿倒是不曾听见什么闲话.”
觉罗氏皱着眉,望着眼前这个文静儿子,叹了口气
“冬郎,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按说也不用你阿玛再三的嘱咐了,这次的事情,说巧不巧,却也是在意料中的,你阿玛的意思让你探探皇上的口风,说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才是顶要紧的,你这几日若是还进宫去当差,千万谨慎着些.”
纳兰成德点了点头
“儿子明白额娘的意思.”
门帘子外却忽然传来小桂的声音
“夫人,宫里来人传了话,让少爷去呢.”
觉罗氏望了眼儿子
“知道了,你下去准备着罢.”
又拉了纳兰的手
“额娘这心里,总不太塌实,若是干不得,就和你阿玛说一声,不要勉强就是了.”
纳兰成德笑着拍拍觉罗氏的手
“额娘放心罢.”
正走到门边,却又回头道
“方才儿来的时候,见着那丫鬟有些面生,可是府里新进的丫鬟?”
“哪儿的话,那不是那天皇上和你一起回来的时候,带来的丫头么,皇上说那丫头伶俐,身世又怪可怜见的,让你阿玛收在了府里.我见她机灵,就收在身边带着了.”
“原来就是她啊,若不是额娘提醒,儿竟忘了.”
说罢,才出了门.
乾清宫内一贯的冷清,康熙素来不喜人多,梁九功早早的候在边上,一见纳兰成德,急忙迎了上去
"公子可算来了,皇上在西暖阁呢,奴才引公子去."
纳兰成德点了点头,跟在梁九功身后进了西暖阁.
阁内少有的燃了一屋子的檀香,康熙正坐在案头,翻着手中的书卷,听见声音,头也不抬
梁九功替他二人关了门,躬着身子退下.
纳兰成德几步上前,撩起袍子一跪
"容若叩见陛下."
周围很静,只有康熙翻着书卷的声音哧拉哧拉的响,半晌,皇帝的声音才轻飘飘的响起,带着轻易不能察觉的颤抖.
"容若,索尼死了."
"是,容若听说了."
"他怎么就死了呢......"
容若一震,缓慢的抬起头,看见康熙红着一双眼,死死捏紧了手中的书.
"皇上节哀,月尚有圆缺,更何况人呢."
砰的一声,瓷青的茶盏砸在了玄色的地衣上,深深浅浅的晕染开去,滚烫的茶水溅了纳兰成德一身,细碎的瓷屑,在玄色的地衣上,如碾碎破裂的尸骨.
"节哀?!"年轻的皇帝摇摇摆摆的站起来,死红死红的眼眶瞪着面前的纳兰,出口的声音却泫然欲泣,压抑了多少日子的担心悲痛怨恨不公委屈倾泻而出.
"朕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眼看着就要实现,眼看着天下就要归朕来治理,凭什么?!凭什么因为一个臣子的死讯而把一切终止!!!太皇太后镇日的念着法华经,若是菩萨有用佛祖能显灵,却为何还要朕如此的坐困愁城!!!!"
纳兰成德静静跪着默不做声,冰冷的茶水渗透了膝盖下的裤子,寒气从底下直直的升起,初夏的日子他却冷得有些发抖,他张了张嘴,几乎能听见上下牙打颤的声音,可是飘荡在西暖阁里的声音,却格外的冷静.
"皇上过于急噪了."
"朕没有."
固执的康熙带着赌气的神情,前前后后来回的走,透过纱窗的光线一丝丝映在他鹅黄的袍子上,硬生生的扯出了帝王的威严.
"皇上,您只是太累了,所以想得也多---"
"朕没有!!!"
康熙猛然回过头,红红的眼死死的盯着纳兰成德,狂乱的气息贯穿着他的头脑,一刻也不能静止.
"容若,你为什么都不信朕呢,你们为什么都不信朕!!!"
为什么你们总是以为朕是胡思乱想呢!
纳兰成德望着他面前的皇帝,那个八岁登基的儿皇帝,一直大权旁落只能做傀儡的皇帝,整整六年的煎熬,当初的孩子,终于也成了懂得治理天下的帝王了么?
天下真的能就这么交给他么,大清,真的能在他手里繁盛么?
"皇上,太皇太后会有主意的."
康熙却一声冷哼,撇过了头
"太皇太后从昨儿夜里就一直在念经,半点动静也没有."
"这正是太后的高明之处,若人人都和皇上这样的急噪,岂不是昭告天下,大清朝少了一个索尼就不行了,就乱套了."
康熙的呼吸一窒,一直鼓噪剧烈跳动的脑子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满腔的火花呼啦一下,被浇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竟是有些后怕.
若真如容若方才所讲,别人还没乱他自己却先乱了阵脚,就真会被外人抓住了把柄.
"皇上,为人君者,当稳重为先,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万万不能自乱阵脚啊!"
康熙用手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你起来罢,跪了好长时候了,也不吭个气."
纳兰成德一手按在地上,撑起了身子,膝盖跪得时间长了,又麻又痛,冰冷的茶水湿答答的粘在身上,难受得不行.
康熙见他脚步有些踉跄,急忙上前去搀了一把,一低头见他下摆衫子尽湿,急忙叫了宫女
"快去把朕的亵衣取一套来,快去!"
宫女领命,急忙的去了,不多时取来了一套鹅黄绣银丝的亵衣,康熙示意纳兰成德去后室更换,纳兰成德推脱不得,只得去了.
康熙眼见着纳兰成德进了后室,一转头,却见梁九功在门外和人说着什么,只看见两个影子在门外晃动.
康熙走回案边,抬眼见梁九功正跨进了门槛,跪在面前启道
"皇上,太皇太后派了人来,说是找皇上有事."
康熙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知道了,这就过去."
身后的门帘子一掀,纳兰成德换了一身亵衣颇有些别扭的走了出来,康熙见了他的样,哈哈大笑
"容若竟脸红了,朕可从来不曾见你脸红过."
纳兰成德微微的偏过了头,神情竟有些羞赧可爱
"皇上取笑了."
康熙抚掌轻笑
"罢了罢了.大清早的传你入了宫,可用膳了不曾?"
"在府里用过一点."
康熙却摆摆手
"横竖回去也是要用膳的,不如在这里吃了再走."
边说着,边吩咐了梁九功让人把膳食抬来,纳兰成德见横竖也推脱不得,便跟在康熙身后去了饭厅.
用膳用到一半,太皇太后又着人来催了一次,纳兰成德放下手中的筷子,接过边上宫女递上的手巾抹了抹嘴.
"皇上还是快去罢,若是又惹得太皇太后不高兴---"
康熙面色略微一沉,筷子在碗里搅了半晌,才闷闷道
"既如此你先回罢."
纳兰成德离座告退,转出了门,朝前走了几步,却见曹寅一人孤零零的站在门外,也不见里面有声音传他,可怜一身墨绿的衫子被露水洇湿了大半,竟也无人来问.
纳兰成德心底可怜他,少不得多望了几眼,曹寅人虽站着,腰板却挺直,见纳兰成德望着他,一转眼的把眼神岔开了去,纳兰心道,这孩子倒是倔强得很.
这一次出宫,竟是十天半月也没再进宫.
待到这年的七月,流火天气,宫里朝廷上也是一片火热气氛.
登基了六年之久的康熙帝,终于亲政.
盛夏的气息一日浓厚过一日,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宛儿悄悄的走出门外,吩咐了小厮拿了竹竿子去把外面的知了粘下,免得打扰了大少爷的休息。
一回身,却见刚才还躺在榻上假寐的人,竟笑吟吟的站在身后。
“多谢宛儿的用心,只是这知了虽小,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宛儿就绕了它们罢。”
宛儿面上一红,啐了一口
“偏生公子的心最善,奴婢倒是做了回恶人。”
纳兰成德笑嘻嘻的,倒不生气。
“我方才想到一句妙句,宛儿若得闲,替我磨墨如何?”
“大少爷的话,奴婢敢不遵从?!”
“诶,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自称奴婢,况且你原也是闺中小姐,若非落难……”
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这话说得不对,急忙抬头,却见宛儿微微笑着
“少爷说得本就是实话,无可忌讳。”
纳兰成德走到窗边坐下,歪着头看宛儿挑墨锭,纤纤素手拈过那大大小小的墨块墨锭,满眼墨香。
“用松烟罢。”
宛儿抬眼望了他一眼,依言拈了一块松烟墨,细细研磨起来。
纳兰成德看着她磨墨,低垂的额被发丝掩住,雪青色的领口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微微的汗湿粘了几缕发丝越发的显得肤色白润,圆润的耳垂挂了一枚金坠子,随着手腕的动作不住的晃动,越发的显得丰神俊秀。
纳兰成德虽出生世家,满族女子又不如汉家的忌讳多,虽然平素也见过不少格格郡主,却都是北方豪爽的性子,几何时见过如此温婉如水的女子,又是如此的贴心,不禁就想起那些个红袖添香的逸事来。
少年的心思说难猜亦好猜,觉罗氏每每的见自家孩子的目光总在那女子身上逗留,心里便也知晓了些个,终究只是独子,又是掌心捧着的肉,自然觉得事事顺着才好,况且宛儿确实也是身家清白,也算得是个良家女子,又待冬郎极好,岁数也比冬郎略长几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么。因此,过了些时日,便将宛儿收进了内房。一时间,夫唱妇随,明珠府的花园围廊下,时常见他二人影成双,吟诗做画,竟如鸳鸯般叫人羡慕。明珠原本对此事尚且有些芥蒂,现今见他们如此的和谐,也就落了心底的一块大石。
纳兰成德得此佳人,心底欢畅,连进宫去陪读都是春风满面。一来二去,倒把康熙的好奇心勾引起来,这日纳兰前脚出了宫,康熙后脚就招呼梁九功
“走走,咱们也去瞧瞧这明珠府到底出了什么稀罕事儿,把容若乐得整天都合不拢嘴。”
明珠府一贯是静静的,明珠出外访友未归,觉罗氏正在午睡,小桂上次见过康熙,隐约有些知道他的来头,骇白了一张脸正要下跪,却被梁九功一把扶住,笑咪咪的问他
“你家公子在哪呢?”
“在……在后花园呢,和姨奶奶在赏荷呢。”
康熙眉毛一挑,明显疑惑起来
“姨奶奶?!莫非你家大人新纳了如夫人?他倒是有这兴趣。”
小桂想笑,又不敢,只好低着个头
“回爷的话,是我家少爷新纳的如夫人。”
康熙心头一跳,怀疑听错,又问了遍
“你家少爷新纳的如夫人?你家大少爷?!”
小桂心里奇怪,又不好辩驳
“咱们府里的少爷,自然是大少爷了。”
梁九功眼见康熙面色已经不对劲,急忙上前道
“得了,咱们爷知道了,这就过去瞧瞧你们家新纳的如夫人,这里没你什么事,下去罢。”
说着,从袖口拢出几钱碎银子,塞进小桂手里
“我们爷找你们少爷有点事,不许叫外人知道的,你去吩咐几声,叫下人们暂时别去后花园。”
小桂收了银子,又想这位爷和少爷本是旧识,想来没有大碍,应了声就下去吩咐了。
周围静得很,只有知了的声音不停的叫,叫得康熙一肚子的火气,脑子乱成一团糨糊,竟也想不清楚究竟为什么生气。一股子的怒气直冲着脑门子,几乎烧掉了他的理智。
梁九功见他这样,心底又些担心,怕等会子闹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情来,只好暗念阿弥陀佛,想那纳兰公子是个懂事的,但愿能止得住面前这位不明不白的火气。
离后花园越近,就听见一阵阵的笑声格外的刺耳,后花园里平素用来聚会的渌水亭里,容若牵着宛儿的手,正笑得满面春风,赏着花,逗着鸟,好不惬意。
康熙阴沉着一张脸,背着手慢慢的踱到渌水亭边上,冷笑一声
“大热的天儿,容若好大的兴致,赏荷呢!”
纳兰成德正和宛儿说着那些花儿的趣事,猛然听见康熙的声音,心底一惊,急忙回转身子
“皇上来了?容若给皇上请安。”
宛儿亦在一边柔柔跪倒
“奴婢见过皇上。”
康熙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几步走进亭子里,一屁股坐下,望着四面湖光,满眼粉荷,越发的气闷起来。
好你个容若,竟然纳了妾都不和朕说一声,竟然敢瞒着朕,你心里压根就没把朕当朋友!!!
“容若果然是公子风流啊,俗话说大登科后小登科,容若却是小登科来大登科,想来等来日大登科,只怕连大胖小子都有了罢。”
纳兰成德听他这话语气不对劲,一抬头又见梁九功在身边歪牙裂嘴的,只得讪讪道
“承皇上金口,容若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容若现如今的日子可真是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啊”康熙别有用意的瞄了眼绿衣的宛儿,故做诧异道
“哎呀,瞧朕说的,这不还缺一个红袖么。容若啊,要不这么着,朕回宫去仔细挑选挑选,去岁进宫的秀女,可有好些个是才女呢,正好给你磨墨焚香啊!”
他说话时虽然满脸是笑,眼神却阴狠无比,冷冰冰无半丝感情。
纳兰成德不承想他来这么一遭,急忙磕下头去
“皇上,容若自认才疏德浅,宫里的秀女都是服侍皇上的,容若不敢高攀。”
“容若是我满族的大才子,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倒是他们高攀了。”
康熙说罢一拂手
“哪里来的知了叫得让人心烦,快叫人粘了去!”
梁九功不敢耽搁,急忙奔出园子去找人来粘知了。
纳兰成德转头,见宛儿低着头垂着发,颤抖着身子跪在身边,于心不忍,抬头道
“皇上,容若已有了宛儿,不想再纳其他女子,也不想害了别人的终生,求皇上三思。”
康熙好整以暇的逗逗笼里的鸟
“那么容若你倒是说说,喜欢宛儿什么?!”
纳兰成德一怔,没想到康熙这样问他,细细思想了一回,暗道就算是拼上一回,也尽了力了。
“容若喜欢宛儿……知书达理,温婉贤惠。”
康熙点点头
“还有呢?!”
纳兰成德木然,他完全想不出来其他,他只是觉得宛儿很温柔,柔情似水,如解语花一般的曼妙。可是这些话,能说出来么?
康熙见了他的样子,心底一阵得意
“既然容若喜欢这样的女子,朕照样去挑一个就是,必定不会叫容若委屈的!”
说话间,梁九功已经找了人来粘知了,一个个黑色的知了挣扎的被人用竿子和网子粘了下来,偶然一个受伤的知了飞到了康熙的面前,在他脚边挣扎着,康熙微微笑着,抬脚踩了下去,吧唧一声,容若不忍的别过了头。
“容若啊,你要记得,该在地上的东西,永远也别飞上天!那是妄想!”
康熙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深深的恨意,直直的透射出来,恨不得刺穿了面前女子的肌肤,一直射进她的骨血。
纳兰成德一震,眼中的神采逐渐的灰暗下去,匍匐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头
“容若谢皇上教导。”
康熙满意的起身,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两人,带着梁九功扬长而去,留下一地凌乱的知了,再也无法爬上树精力旺盛的鸣叫。
这天晚上,宫里送来了一名女子,名唤红袖,陪来的太监道,取自红袖添香的意思,皇上说,希望纳兰公子娥皇女英,共享齐人之福。
红袖来的第二日,宛儿投水而亡。一周后,红袖投缳自尽。
暖心阁的烛光很暖,四周搁置着冰块,康熙握笔批着奏章,梁九功静静的走近他身边,低声道
“皇上,探子回报,红袖投缳了。”
康熙恩了一声,继续批奏章,鲜红的朱笔艳丽的涂抹在雪白的折子上,血一样的殷红。
四周很静,只能听见笔头刷刷涂过折子的声音,康熙不说话,梁九功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立在一边。
“朕这次……做得过分了么?”
梁九功抬头,见小皇帝轻咬着下唇,有些慌张的望着他,许是第一次做了如此狠毒的决定,心里也难受吧。
“皇上是天子,天子要做什么,都是对的。”
康熙摇了摇头,苦笑着,望着手中的朱笔,呆呆的。
你们都不是他,你们都不是容若,若是容若在此,定是红了双眼说朕草菅人命,定说朕不配坐在这皇位上。
可是,究竟为什么,当日竟冲动成那样呢?
是见不得那女子依偎在他身边,笑得甜蜜的样子,还是见不得那两人双双对对,独留他一个只影孤单?
“容若进宫几年了?”
“回皇上,纳兰公子是甲辰年被太皇太后选进来给皇上做陪读的,现今正好三年。”
康熙点了点头,摆了摆手
“你且下去罢,朕想一个人静静。”
梁九功出去时候关了宫门,康熙眼见着那门拖着长长的影子被关上,偌大的暖心阁里,又剩下他一个人,孤单单的。
容若,别怪朕狠心……朕若不狠心,就是你容若狠心了。朕只有你,朕不想任何人分享你,任何人都不行!
你是朕的,也只能是朕的……
三年前小小少年面上清澈的笑,依稀还留在脑海里,那时候,曾经觉得,这个人,会一直陪伴着自己,一生一世。
可是越大,却越疏离,难道真是君臣的缝隙,竟能如此之大么?容若,我不要你把我当皇帝,不要……
悄无声息,笔尖上浓妍的朱墨滴落在素洁的纸面上,逐渐蔓延开去,洇染成一片血色,无边无际。
明珠府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即没有悬挂祭奠白幡也没有披麻戴孝,两个女人的死去,仿佛和明珠府没有任何的干系。
明珠气急败坏的在房里走来走去,觉罗氏担忧的望着他
“老爷,歇了罢,夜深了。”
明珠重重的叹了口气,走上前推开窗子,隐约能看见前边花园里正在焚香祭奠的纳兰成德。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家里娶了房姨奶奶竟成了这样。你说这宛儿也真是的,好好的投什么湖呢,咱们家里是哪一点亏待她了?!”
觉罗氏倒是察觉了一点
“你说,莫不是那日皇上来了,把话说重了些,所以才……”
“我说你妇道人家,晓得什么,皇上莫非巴巴儿为了她才来的?若是这样,当初就不该把她放在咱们府里,要接进宫去才是!”
“说得轻巧,宫里也是她随便能去的?!要不怎么红袖来的第二日就出了事?要我说红袖就是个扫把星,才进门就出了这样的事!”
明珠不耐的挥了挥手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再怎样红袖也是宫里的,死了咱们怎么和皇上交代,幸好皇上宽厚不追究,那孽子还在花园里,叫下人看见成体统!!!”
说着就要出了房去,觉罗氏吓得急忙一把拉住他
“老爷,冬郎还小,这些事情上难免糊涂,你开导开导就是了,千万记得别动怒。”
纳兰成德听见身后的声音逐渐的近了,手拈着三支清香重重的插进了面前的鼎里。看着几丝清烟袅袅升起在半空中,想起素日里宛儿的好,心里头越发的堵得慌,一口气怎么都觉得喘不平,又闷又恨。宛儿的死着实蹊跷,好端端的走在池塘边怎么就失足落了水,况且后来府里的下人来说,池塘边的脚印很稳,半点都没有滑落的痕迹。
明珠望着他的样子,心里到底有些儿心疼,口气也软了些
“夜深了,随我回房去罢。”
“儿不想回去。”
“你不回房难道还在这里过夜不成!!!”
明珠只觉得心底火气腾的一下上来,瞪着自家儿子怒道
“你这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下人看见了,成何体统!不就一个女子么,值得你花费这许多心思么?”
“阿玛!你究竟清楚不清楚,她终究是儿的妻……”
说到这妻字,纳兰成德眼圈一红,几近哽咽,语不成句。
“求阿玛看在她也是真心待儿的份上,莫要再折辱她……”
明珠眼珠子一瞪,气道
“难道你阿玛说几句都不成了,什么叫折辱,我堂堂明珠府容得一汉家女子做偏房,你可知阿玛在背后被多少人耻笑,你可知阿玛顶了多大的压力!莫非你只记得你这心上的肉,竟全不顾你阿玛额娘的颜面了么?!”
纳兰成德望着面前的阿玛,眉心已有了皱纹,额鬓也有了白霜,曾经的风采早已经化成了往日的云烟,再也不是幼时会抱起他爽朗大笑,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写字的阿玛了。
“阿玛……你曾经教导儿,人人生而平等,无贵贱,无族分。可你如今的做派,却都是什么?莫非那些圣贤道理,真的只存在于书中么?阿玛,儿可以不要高官厚禄,儿也不想富贵荣华,儿只想得一知心人,采菊东篱----”
“够了!”
明珠一声断喝,显然被儿子的话气得不轻,一双手颤抖个不停,颤巍巍的走上前去,啪的一声,狠狠的甩了一记耳光,眼见着纳兰成德捂着脸撇过了头,心头一阵酸痛,凄然道
“冬郎,阿玛从小教你那些道理,是不希望你走歪路,是希望你能读圣贤知明理。可是冬郎啊,圣贤书之所以圣贤,就是因为它白纸黑字的只存在于书本间,阿玛若是存了和你一样的心思,我们纳兰家还能有现在的局面,还能有现在的风光和立场么?冬郎你还能如此悠闲的在月下祭魂,在渌水亭里和那些汉人吟诗作对么?!冬郎,阿玛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官场文章,可是,冬郎啊,只要你还是我纳兰一族的子弟,你就不得不背负这一切,高官厚禄你可以不要,富贵荣华阿玛给你攒着,可是冬郎!这纳兰家的长公子,明珠府的大少爷的脸面,你给我好好的做好了,不许给祖宗丢脸,不许给我纳兰家族丢脸!“
明珠越说越心酸,禁不住老泪纵横
“冬郎,阿玛养了你这么大,难道是图你什么,贪你什么么?”
纳兰成德怔怔的,半晌才回过神来,掏出怀里的帕子替明珠擦泪,明珠一把握住他的手
“冬郎,你自己好好想想罢,你额娘这几日担心得不行,你也得想想你额娘,想想你阿玛。”
说着,捏了捏纳兰成德的手,步履蹒跚的离去,身影逐渐的消失在后花园的小径里。
夜里的风逐渐刮得大些,几支清香也燃到了尽头,案上的白绫被风吹得飘起,轻飘飘的跌坠在纳兰成德脚边,泥土的潮湿逐渐的洇染了白绫上的墨迹。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宛儿……宛儿……终究是容若……负了你
若有来生,定不做官家子……愿为鱼樵共老此生……
“容若,你……恨朕么?”
磨着墨的素白指尖蓦然停顿,捏紧了手中的墨锭,连指甲盖都成了一片青色,手背上隐隐的露出一丝丝的筋络。
纳兰成德淡淡道
“皇上指什么?!”
心里一阵一阵鼓噪起来,一颗心激烈的几乎就要跳出腔子,一下一下,冰冷而火热,仿佛浇了烈油一般的滚煎,他不想抬头去看面前帝王的脸,他怕那一腔恨意再也控制不住的从眼中面上倾泻而出。
活生生的两条人命,让纳兰成德蓦然醒觉,原来昔日伴在身边温和稳定的人,在不知不觉里,已经对人命草菅到如此地步。
原来皇帝,就可以随意杀人。
控制不住的苦笑从嘴边蔓延开来,嘴里都弥漫着一股子甜腥味。
康熙紧张的一手覆上容若的手,一片冰冷,连温度都是冷的。
“容若!容若你不要这样,容若,容若!”
干燥而温暖的掌心使劲的摄住纳兰成德的肩,想摇又不敢大力,面前的纳兰成德脆弱得仿佛透明的琉璃,一捏即碎。
康熙一把拿掉纳兰成德手里机械性磨着的墨锭,啪的一下扔在远处的砖地上,墨锭清脆的碎裂声终于惊醒了纳兰成德,回过神才发觉原来牙齿咬得狠了,才一口的血腥味儿。
康熙望着纳兰成德的样子,心里压抑不住的恐慌,他怕,他真的好怕,他怕容若就这么撒手,他怕再也见不到容若,素来秉性柔软坚定的人,为何却让他觉得如此的脆弱。
而这一切,难道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么?他只是不想容若被任何人拥有,难道也错了么?
他只是……不想看见容若为了别人笑,为了别人哭,为了别人悲伤。
可是……给了容若这一切的人,不正是他自己么?!
被脑子里忽然蹦达出来的想法吓住,康熙不自觉的松了手,斜斜的光线混合着尘土从鹅黄的窗格子里透射进来,照在纳兰成德的脸上,清晰而模糊,曾经微微淡笑的容若,曾经抿着嘴眼底有着深深笑意的容若,因为他的过错而被太傅罚抄的容若,低垂着头握着笔仔细书写的容若,说着帝王当怜悯的时候倔得象一头牛的容若以及前些时候提起家里的事情总是很温柔的容若。
康熙越想越怕,原来不经意间,他竟记住了这么多,原来不经意间,面前的少年,已经走进他的生命,在他原本贫瘠而孤单的生命里,画上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
纳兰成德低着头,声音略略的低哑,面上却苍白如纸。
“若皇上没有其他事,容若告退。”
说着也不经过康熙的同意,转过身就朝大门走去,才走了三步,就被康熙从背后猛然抱住,那抱着自己的少年整个人都在颤抖,纳兰成德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恐慌。
“容若,不要走,朕错了,朕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走,你不要留下朕一个人,不要!”
眼前一片漆黑,虽然事先确实有此预想,但是听见康熙当面说出了口,纳兰成德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热,身后固执的拥抱几乎成了烧红的铁块,烫着他本就鼓噪的心,胸口压抑的话,几乎就要倾泻而出。
只是闭眼的一瞬间,想起阿玛和额娘急切焦急的脸,不!他不能……
身为人子,身为人臣,他都不能说……不能……
身后人细微的呼吸拂过了他的脖子,之觉得一阵阵的痒,纳兰成德闭上了眼,总觉得有些东西,变了。仿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皇上想说什么?”
清清冷冷的声音,听在康熙耳里如一盆冰水,浇得他浑身的热切瞬间冷却,心开始抽,一抽一抽疼得紧。他慢慢的送开手,望着面前人的背影,容若,你的背影,为何总是如此的冷清和寂寞,朕,真的想知道……可是为何你连一点点的希望和机会,都不肯给朕么?
“罢了,你跪安罢。”
纳兰成德一楞,这是康熙第一次对他说,你跪安罢。
他转过身,身子软得撑不住,缓缓的滑跪在地
“奴才……告退”
他低着头,却看不见康熙的背影,猛然一震,看不见康熙的面上,是怎样的诧异怎样的不舍怎样的绝望。明明可以知心交心的两人,却为何始终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阂。
康熙没有动,纳兰成德跪在地上,看着石青的地衣,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最初进宫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到处乱跑的小皇帝,想起会把好吃的东西留着给他的小皇帝,想起曾经发誓要做个好皇帝的小皇帝,想起……那天说着恶毒语言的皇帝……
他咬了咬唇,指尖掐在手心里,很疼,汗水渗进伤口,刺骨的疼。
“皇上……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的话么?”
康熙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朕记得。”
鹅黄的龙袍软软的垂落在面前,影子重重的压了下来,康熙跪在了他面前,两眼相接,纳兰成德在对方的眸子里,如此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容若,朕记得的,朕说过要做个好皇帝,朕说过,朕想要你陪着朕,一起看着朕的天下,大清的天下,四海升平.”
“皇上,还记得四海升平的意思么?”
“太傅说过,是天下太平的意思。”
纳兰成德静静的凝视着康熙,康熙蓦然伸出手,拉住了纳兰成德的手,他的手冰冷而绵软。他望着康熙眸子里自己的倒影,看着倒影里的自己,张开了嘴,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
“皇上,天下太平只四字,做起来却难,要百姓安居,官吏清明,河运亨通,四海归心,方可称为四海升平,不仅要四海升平,还要八方宁靖,边境不再有流寇作乱,江南仕子心归朝廷,皇上自认,能做到吗?”
康熙征然,他心中的家国天下,只是一个恍惚的影子,他每日坐在深宫,接触的尽是大臣,那些大臣口颂和平,从不会说起这些事情。他望着面前认真的纳兰成德,顿觉千头万绪,一时间哽在了心头,无话可说。
纳兰成德叹了口气,轻轻的抽出了手,手很冰,被康熙握了这许久还是冷,大殿外一片寂静,世界仿佛只余下他们俩,铺天盖地鹅黄色的帘缦笼罩在他们周围,压抑的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
皇上啊,你和我,都是孤独而寂寞的行走在世界上的人呵,若脱离了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你我,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是!
康熙的手猛然握紧了纳兰成德的肩,清澈的眸子火一样的燃烧着志向
“容若,或许现在的朕还不能做到,但是只要朕还是皇帝,朕就会一步一步的走,朕的每一步,都会留下脚印。容若,我们可以一起走的,只要我们在一起不分开,我们有两个人,我们不是孤独的,是不是!”
康熙急切的望着纳兰成德,手掌的力气逐渐的加强,期待看向他
“是不是,容若,你会和朕在一起的,是不是?”
最后的三个字,软软的甚至带着哀求,空旷的大殿里,鹅黄色的帘幔下,是两个孤独而寂寞的心,是不是互相拥抱着,就能汲取到一点点的暖意,是不是互相陪伴着,就不会再有孤独寂寞和伤害。
“容若,会和皇上在一起……”
温暖而干燥的手捂住了他的唇,康熙的眼中有光在一闪一闪,欣喜几乎藏不住的奔涌而出。
“容若,叫我玄烨。”
水色的唇颤动着,软软的,吐出在口中缠绕的名讳。
“玄……烨”
吐露在空气中的气息被纠缠进了唇舌,淹没在口齿间。懵懂的情思,忌讳的爱恋,伴随着哀伤而透明的泪,跌落在石青的地衣上,碎裂成无数晶莹剔透的水花。
玄烨……玄烨……我们这样,究竟是对是错,纠缠了生死爱恋,抛弃了君臣伦理纲常的我们,是否已经打开了通往地狱的方向,再也无法回头……
用宛儿和红袖的死,换来我们的相知相许,这样的爱,一开始……就带着鲜血和死亡的诅咒了吧……
那日从宫中回来,小桂在门外等着,见自家少爷神色不如以往平静,只道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嘴上也不敢再说些什么,眼见着少爷进了房,他上前服侍着脱了进宫的袍子,才换上家常穿的藕荷色衫子,却听纳兰成德道
“阿玛额娘安歇了么?”
小桂想了想
“老爷在书房里,饭后就进去的,怕是有公事要办,吩咐了下人不许进。”
纳兰成德微微的抿了抿嘴,这几日朝中出了件大事,他也隐约的晓得是敖拜又因为圈地的事情发作了一番,却不晓得究竟严重到何种程度,恰好今日也有其他事情想与阿玛商量,如此想着,便跨出门去,命小桂挑了一盏琉璃灯在前面带着路,趁着夜色朝书房走去。
明珠府里的书房原在渌水亭边上,因明珠偶尔会带写公文回来批示,而纳兰成德又经常要在渌水亭里与人聚会,久了,明珠干脆在府里另辟了一处宅子当书房,把渌水亭留给了儿子。
要去明珠新开的书房,必要经过那日宛儿落水的湖,小桂捏着琉璃灯,心里在直念阿弥陀佛,自打姨奶奶在这里落水身亡,他是再也不敢来这里的,总怕姨奶奶的阴灵一个不开心就把他也拖了去,他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走在湖边,好在身后总算有纳兰成德的脚步声给他壮胆。
他走了半路,忽然没了纳兰成德的脚步声,转头一看,见自家少爷正望着湖面发呆,时已夏暮,满池残荷枯枝蔫答答的垂在湖面上,一片萧条。
小桂以为少爷又想起了姨奶奶,也是,那样一个宛转的女子,转眼间便天人永隔,也怪不得少爷如此的落寞。
正要上前,却见纳兰成德已经转了身子朝他走来,小桂见不得他家少爷难过,道
“少爷,别伤心了,姨奶奶若是见你为她这样,定是不开心的。”
纳兰成德转过头望了眼湖面,一片黑暗,粼粼水波在月光中光如镜面,他想起那个叫做宛儿的江南女子,也曾经盈盈笑着站在湖边,到如今,却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宛儿,终究是我成德,负你良多。
你若地下有知,定是怨我恨我,薄情寡意罢。
转过了湖,便到了明珠的书房,纳兰成德示意小桂先回去,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明珠的声音稳稳的从门内传来
“是冬郎么,进来罢。”
纳兰成德推门进去,明珠正在书案边上翻着书卷,他好奇道
“阿玛怎知是我?”
明珠笑道
“我饭后便吩咐了不许人打扰,你额娘早早的就安歇了,又没有下人通报,自然便是你在外边敲门。有什么事情不能留到明日说的,今儿夜里巴巴的赶来。”
纳兰成德听得脸上讪讪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倒是儿莽撞了,阿玛若是不得闲,儿这就回屋去。”
明珠斜瞥了他一眼,坐在椅子里放下手中的书卷
“这么说几句就与阿玛耍起小性子来了,怎么这许多年这脾气也改不了。阿玛又说了你什么不是?”
成德自知理亏,他本因心中只惦记着这事,急急的赶来,却被明珠冷水一浇,便又些不快,再因白日里在宫内的事,心里如同堵着石头,当下里说话也没了分寸,他本是极孝顺的,见阿玛说了这话,便在一边呐呐不语。
明珠暗自叹了口气,自家孩子他哪里有不知道的理,八成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到底也是八旗子弟,自小娇惯出来的。
他起身,拉着儿子在一边软塌上坐下,拍了拍他的手道
“这么晚特地过来,定是有要紧事情罢,赶紧说与阿玛听,阿玛与你做主。”
纳兰成德红了个脸,半天才支支吾吾道
“阿玛,儿想入国子监。”
明珠大吃一惊
“在宫里陪着皇上伴读不好么,做什么要入国子监?”
纳兰成德自然不便说出原由,他本是不想入宫的,原先皇帝也没那心意,如今皇帝流露出那意思来,倒叫他怕得很,难为他却知道先忍后退的道理,回家路上就想了一路脱身的办法。
“太傅教导的都是些大道理,儿学来也用处不大,天天陪着皇上读书,儿却半分都学不进。”
明珠想了想也有些道理,送他入宫说到底也是为了他将来仕途做打算,现在冬郎已经十五岁,等过了年便是十六,若是汉人家的孩子,十年寒窗已经尽了,举人也中得了。
满人家子弟虽不讲究这些个,却也是想谋个好去处,若说入国子监,却也使得。
明珠琢磨了半晌,又暗道
“只是皇上那里却又怎么开口,太后那里又该如何解释清楚?”
边想着,边望了儿子一眼,到底只得一个儿子,终究狠不下心拂了他的意,道
“阿玛去试试,进国子监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宫里的事情要复杂些,这样罢了,你明日开始也不必再入宫了,全由阿玛去周旋妥当,定不教你失望。”
纳兰成德遂了心意,欢喜得很,如小时候一般狠狠的抱住明珠撒娇道
“儿就晓得阿玛定会依的。”
忽又想到出门来街巷里的传闻,又道
“儿方才从宫里回来,听闻敖拜又因为圈地之事大做文章了?”
明珠看了儿子一眼,想他年纪不小了,知道些政事也无妨,遂道
“那还是索尼老大人在的时候的案子,那敖拜因圈地的事情大做文章,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联名上奏皇上要求彻查,结果那敖拜恼羞成怒,将他三人重罪下狱,当日皇上在朝上气得直抖,阿玛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好在索尼老大人的面子厚,他三人也只是在狱中,尚无生命危险,谁料近日老大人驾鹤西去,他敖拜竟置圣命于不顾,擅矫诏书,将他三人诛杀于市!”
说完看了儿子一眼,却见儿子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纳兰成德惊吓似的回过了头
“阿玛,儿先回去了,不打扰阿玛了。”
明珠隐隐的预料到些什么,张嘴想说,却还是没说出来。
“也罢,夜深了,你且先回去,路上小心些。”
纳兰成德咬着唇,走得飞快,一路上想着今日暖心阁内的皇帝,他怕是因为这事,而心中大痛罢。
这样的悲痛,却不能表达出来,三个重臣被敖拜诛杀,做皇帝的却只能在朝堂上冷眼相往,想救救不得,定是撕肝裂胆的摧心之痛啊。
而他呢,他又做了什么,他在谋划着离开他,离开这个他曾经亲口应允要陪伴在他身边永远不离开的人。
冷风吹过,面上一凉,才发觉又走回了湖边,渌水亭在边上静静立着,檐下的白铜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做响,周围寂静无声。
几日前,分明还有佳人,陪伴在侧,那时候,他的世界,尚未天崩地裂。
君心如水,他猜得到却又猜不透,然则,佞臣二字他却清楚。
若是再呆在小皇帝身边,他不敢想象以后的自己。
他也有抱负,他也是八尺男儿,他也想,有一番作为。
不愿每日依在皇帝身边,被人说成靠着皇帝的施舍才得来的荣耀。
最难堪的,是断袖分桃。
是,皇帝的心意,若是他不明白十分,起码也知了了八分。如此炽热的感情,就是痴儿,也该察觉了。
皇上,容若不想成为董贤,而皇上,也不能是哀帝。
在亭子里吹了一夜的风,隔天纳兰成德便染了些风寒,明珠趁势上奏,说是成德体弱不宜再呆在宫中侍侯皇上,恳请辞了伴读的差事,太皇太后耳目众多自然知晓些原由,巴不得这一声,立刻越俎代庖准奏,待小皇帝回过神来,纳兰成德不再做伴读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他也奈何不得,发了狠的更是折磨曹寅,可怜曹寅无辜,小小年纪便深沉许多。
纳兰成德在家中修养一年,同年,康熙颁布《圣谕十六条》,宣布以儒学治国,次年,明珠替纳兰成德补了诸生,成德得入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