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客玉京》倾离_

14、第十四章

　　几日后，寒冽的雨倾洒到武关的土地上，这是十几年来武关最大的一场春雨，雨水透过黄土滋润着草芽，少习山的山路满是泥泞。
　　一路上杜钧清和方奕经过几道险峻的峡谷，竟未遇到一个伏兵，率军行至武关前的吊桥，杜钧清按照计划列阵、叫阵。
　　果然如他所料，遥遥望去，武关的城门开了，涌出一群人来。杜钧清按兵不动，待看清来人，暗暗松了口气，慕容慎果然用百姓做了先锋肉盾。算算时辰，程风带的人也应该快到河口了，只要牵制住这一阵就罢了。武关城由少习山流下来的河水穿过，看这个雨势，只要开了河口的水闸，淹了武关不是难事。
　　杜钧清叫来方奕，道：“传令下去，一会儿百姓过来别退，大阵型不要乱，打起来尽量不要下杀手，找些人把百姓往后方领，但不要太快，牵制一会儿。”
　　“好。”方奕领了命，调转马头找各个下属传令。
　　杜钧清暗暗盘算一番已定好的阵型，望了望挂满雨线的天空，呼出一团白雾。
　　慕容慎没有给肉盾排布阵型，由一列北燕士兵押着向玉龙军压过来，人数不少，只是手上的武器都是些锅碗铁锹，也没有铠甲护体，除了青壮年，其中还有妇女、孩子和老人。
　　孩子们在哭，哭得玉龙军的士兵都心有不忍。
　　两军对阵，玉龙军的士兵举起盾墙，像沙漏一般将冲进阵的百姓包在其中，下一队再冲进阵中时已不见上一队的人。
　　杜钧清和方奕在阵中忙着指挥士兵不停变换阵型。百姓们闯入阵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地转了几圈，周围都是冷森森的刀枪，却没往他们身上招呼。不辨方位地走了一阵，竟眼前一亮，出了阵，到了大军后方。
　　见已有不少人出阵，方奕心中不安，语气急切，对杜钧清的身影喊道：“钧清！是不是太冒险了？”
　　杜钧清知道他的意思，开战之前二人就因此事争辩过几次了。百姓之中如果混有北燕的士兵，一旦让他们进入军阵后方，两相包围，后果不堪设想。
　　杜钧清当然明白，可是那些是大楚的百姓。军人之所以披甲，为的是百姓，就算牺牲整个玉龙军也不足惜。
　　杜钧清咬牙道：“继续！不要扰乱军心！”
　　方奕仍想说什么，踟蹰片刻，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他知道杜钧清的性子，自己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先锋肉盾仿佛被杜钧清的中军吃了一样，不见了踪影，又纷纷出现在军队后方。慕容慎站在城墙上，嘴上挂起一丝笑。
　　他相信杜钧清能料到，只是他没得选择。
　　其实杜钧清意不在攻城，带的人不多，北燕只要据守武关便可高枕无忧。不过慕容慎这次的目的是全歼玉龙军，杀了杜钧清，他不会让北燕最勇猛的骑兵留守在城墙后，他要让他们出城门厮杀。
　　烟尘滚滚，马蹄声烈。看数量，应是武关内所有的骑兵了。
　　见到这个阵仗，杜钧清有些诧异，策马奔到方奕身边，抓住他肩膀忙问道：“舒将军还未到北门么？怎么全部骑兵都到东门来了！”
　　依照原定计划，舒容沐率右翼攻向北门，牵制北燕兵力，以减轻中军的压力，可是此时被北燕所有的骑兵竟都在东门，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杜钧清心间。
　　“我也不清楚，你别急，我即刻派人去探。”方奕话音未落，一枚箭羽呼啸着向他后心射来，杜钧清一把按下他，箭擦着他的头发掠过，带下几根发丝。
　　“好险，这是……”方奕惊魂甫定，转头看去，后方果然厮杀起来，那些百姓，有北燕军混在其中。北燕人的相貌他们不至于认不出，只怕是大楚的降兵，训练有素，比起百姓要难对付太多。
　　杜钧清正慌忙指挥变阵迎战骑兵和后侧的攻击，一个浑身是血的泥人滚下马，跌倒杜钧清面前，喊道：“报！右翼在山口遭遇埋伏，被包围了！舒将军正想办法突围！”
　　“什么！”杜钧清和方奕异口同声，两人皆是一脸的震惊。
　　方奕想说什么，却被几枚流箭打断。北燕的骑兵已奔至阵前，手上挽着弓，眼见靠近了，又纷纷换了刀，叫喊着厮杀进来。
　　骑兵有个弱点，就是攻力有余，防守不足。玉龙军的前锋将盾斜举到头顶，两人一列，中间空出一条通道，待敌方骑兵入阵，迎接他们的就是两列长刀。杜钧清本以为此阵专破骑兵，就算慕容慎将全部骑兵压上来也不是问题，可是当北燕的战马安然无恙地越过刀阵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漏算了一着。
　　北燕战马的马踝上都围了一圈铁板，游走在敌阵之中，不畏刀枪。这种战马的踝甲此前从未见过。
　　眼见北燕骑兵突破先锋，朝军阵中央奔来，杜钧清自知免不了一场血战，招呼方奕一起拔出剑，冲进混战之中。
　　短兵相接，一时血肉横飞。杜钧清早习惯了这般惨烈的战场，重复地挥刀，回护，他已顾不得那么多，多杀一人是一人。马上作战，他自然不如北燕人，孤身应对几番下来已是难以为继。
　　方奕浑身浴血，远远看见城门处又涌出了几阵步兵，找了个空隙策马奔回杜钧清身边，长剑挑起劈下的一刀，吼道：“北燕又有兵压上来了，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
　　一匹快马冲过包围，“报！出事了！程将军的骁骑营在少习山上全军覆没！”
　　“怎会……”方奕瞬间红了眼，吼道：“程将军呢！”
　　“程将军不愿被俘，带着部下……跳崖了。”
　　杜钧清一分神，四周的枪霎时压上来，方奕长剑抵到他头顶，反手用力一搅，将将化解了攻势，腰上却被捅了一枪，胳膊上也被划了密密麻麻的口子。
　　方奕顾不及疼，喘着粗气道：“杜钧清！你想死么？”
　　被他一吼，杜钧清回过神来，见他一身的血，心上愤怒悲痛更盛，挥剑落剑之间，已有五六人倒下。他杀得起劲，疏忽了防守，方奕就咬着牙跟在他身边替他抵挡暗招，“别杀了，我们已经败了，撤吧。”
　　杜钧清鼻子一酸，道：“你带着人撤，我给你开路。”
　　方奕纵马跟上，“我撤了，你呢？”
　　“我去救舒将军。”
　　“你是主帅，不能去！”
　　不再管他，杜钧清立马道：“先锋营一半留下来断后，一半随我杀出去，掩护撤退！”
　　踏着满地的尸体，杜钧清带着先锋营杀出一条血路，待掩护到奇策营都退了出来，他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小臂和背上都受了伤，疼过劲去只剩麻木。
　　杜钧清纵马狂奔着，雨停了，自云中射出几缕光线。

　　少习山的山口，三面的山头和隘口列满了人，舒容沐率军被堵在山谷中，突围数次皆是白费，只趁乱逃出几人。
　　山上晃出一个女子的婀娜身影，惹得士兵们纷纷看去，顺着众人的视线，舒容沐抬首望去，随即微觉惊异。
　　那女子迎上舒容沐的目光，盈盈一笑，用鲜卑话说道：“慕容舒，好久不见。”
　　舒容沐沉着脸色不答。
　　玉龙军的士兵们见那站在敌军中汉人模样的女子竟盯着舒容沐说话，都不知是何状况，奈何不懂鲜卑话，各自低声议论。
　　“朝北跪下磕三个响头，我给你和你的部下留个全尸。”女子敛笑，架起□□，准头向舒容沐的眉心对来。
　　看着她这幅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架势，舒容沐隐隐皱眉，心里惊道，自己和莹莹一向交好，怎得此时反目，反复思虑了几番仍是不得解，向山上问道：“为何？”
　　此前商议的时候，慕容慎答应他只是故作包围，拖延时间，可当下四周的北燕军个个拉着长弓，眼看是要下狠手。
　　“你做就罢了，轮不到你问。”莹莹说着，引箭松手，箭矢似惊雷一般射向山下，马上一人应声倒下，舒容沐回身一看，竟是自己身旁的都尉。
　　想不到她当真如此狠辣，舒容沐震惊之余心生寒意，那日一千士兵惨死在面前的场景又漫上眼前，吸了吸鼻子，“你当真要杀我？”剩下的质问堵在口中，不能说。
　　“我对你，早就恨之入骨了。”嗖的一声，还未看清箭的痕迹，舒容沐身边又倒下一人。莹莹咯咯地笑了起来，“下一箭是谁好呢？”
　　舒容沐只觉五味杂陈，自己在北燕长大，因为生了一副汉人相貌，无亲无友，也无人与他接近，只有莹莹和慕容慎肯与他交往。来到大楚之前，他以为此事真如慕容慎口中所说，只是帮个小忙，潜入敌军营中提供一些情报，任务完成他就算是报了养父救命的恩情，可以四海游历去了，却没想到事态会越来越复杂，先是得知自己的身世，险些被北燕刺客陷害，到如今，慕容慎竟是要杀自己灭口了。
　　他曾多么仰慕这个人，希望像他一样征战沙场、开辟疆土。他离开北燕时，慕容慎塞给他一个平安符，说，好好回来。
　　长安城中的欢笑，一切都回不去了。
　　舒容沐惊得无言当中，又一人倒下。莹莹仍是不解恨，摆手示意弓手道：“先射一批。”
　　话音方落，箭如雨下，密密集集地涌向玉龙军众人。
　　天地之间一片殷红。
　　北燕军已屠杀了几番，仿佛猫儿在玩弄手中的猎物。玉龙军的士兵们依旧伫立在山谷之中，同伴的尸体旁，视死如归。箭雨一次次飘下来，也无人慌张。
　　“蹄尘远，栉风烟，不扫胡虏誓不还……”
　　听着耳边逐渐微弱的歌声，舒容沐的眼前一片模糊，就这么坠入十八层地狱也就罢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自己已分辨不清。
　　莹莹正杀得起劲，身边突然响起急吼，“报——西侧山口有人攻过来了！”
　　一阵厮杀声自山口处传来，玉龙军余下的士兵们士气振奋，失去同伴的悲痛皆化为了一腔怒火，众人拾起兵器，擂上战鼓，一时鼓声震天，金鸣振耳。
　　“援军来了！杀出去！”
　　一瞬之间，情势陡转。莹莹稳稳心神，对左右道：“别慌，待他们进来，一齐放箭，将他们一网打尽。”
　　舒容沐愣神，缓缓转头望向山口处，只见一队人杀了进来，领头的将军立马引刀，竭力喊道：“杀胡虏！”
　　杜钧清血红的身影逆着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似是天神一般，仿佛时间就停滞在这一刻。
　　“放箭！”
　　耳畔箭声尖锐。
　　“看着飞鸟，想家了。”
　　“那日劫后余生，我想了许多，觉得应该说给你知道。我们都是走在生死边上的人，哪日人不在了，想说也不成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真想一辈子都不要回建康去。”
　　“……舒容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