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客玉京》倾离_

6、第六章

　　见杜钧清一时出神，韩凌拉了他的手说：“荆州军的将领们今早已回荆州去了，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也想回广陵了？”
　　杜钧清确实想回去，但嘴上又不能说明，便恭恭敬敬地道：“回不回去，几时回去，都听陛下的。”
　　“广陵又不是你的家乡，这么盼着，到底还是因为玉龙军在那儿，不如朕把玉龙军调到京城来。”韩凌叹了口气。
　　“陛下说笑了，玉龙军是外军，怎么能一直驻在京城，陛下万不可太过纵容臣，不然谢相又该念个不停了。”杜钧清想了想，“有件事倒想请求陛下恩准。”
　　“你说，除了北伐，朕又有什么不答应你的。”
　　提到北伐，杜钧清顿了顿说：“玉龙军回了广陵，可将领都在京城，臣放心不下，想调个副将回去领事。”
　　韩凌眼睛里闪了闪光，“你想调舒容沐回去？”
　　杜钧清摇摇头，“舒将军年纪小，又刚从牢里出来，不知怎的病了起来，此番不适宜调他回广陵。臣想着，不如调奇策营的方将军回去。上次的行刺险些就累及他，让他回军中躲着倒也安全。”
　　韩凌有些失望，点了点头，算是应允，转而又问：“怎么进了回大理寺就病了，谢时晴是不是用刑了？朕不管他，这人就越发没规矩了。”
　　“身上倒是没有外伤，就是神智有些不清楚，不知道谢大人用了什么法子审人。”杜钧清话里有些不快。
　　韩凌撇嘴道：“你倒是对他上心得很，朕记得你从不背后说人恶语。”
　　“臣失言。臣对帐下皆是一视同仁，只是舒将军年纪小，又与臣说得来，难免偏袒了些…”杜钧清叹了口气，望向身后湖面的说：“他十七，若小眠活着，也该十七了。看着他，臣总是想起小眠。”
　　一时语塞，韩凌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将他的手又拉近了些。
　　“陛下今天心情好，臣原不该说这些堵心的事。”见他不说话，杜钧清接着说道。
　　韩凌垂着眼睛，“朕许久没去看过小眠了，一会儿跟你回府上香吧。”
　　“臣替小眠谢过陛下了。”
　　“当年为了逃命，撇下小眠，这些年，朕的心里一直过不去。周岁婴孩的魂魄不能入轮回，小眠一定还在世间徘徊，朕亲自给他上香，别的游魂便不敢欺他了。”
　　闻言，杜钧清心里有阵暖意涌上来，这小皇帝纵然再喜怒无常、恣意任性，到底还是心性纯良之人。
　　韩凌收了收画，就去换了一套便装。杜钧清今日是骑马来的，不能陪韩凌坐轿回去。韩凌干脆也叫人牵了马，两人一齐策马回了镇国将军府。
　　进了府门，两人风风火火地向祠堂走去。将军府的人有不少人见过韩凌，下人们一看皇上来了，一时嘈杂起来。舒容沐听见窗外有人议论说皇上来了，去了祠堂，便披了大氅，幽幽走了出去。
　　将军府的祠堂位置和一般人家不同，左问右问，舒容沐才找到祠堂的所在。他一探头，便看见祠堂里立着两人，看身形，正是韩凌和杜钧清。
　　杜钧清找到一个灵位，抚摸了几下，“小眠，大哥来看你了，你看我带了谁来。”他一侧身，韩凌也看见了那个写着‘杜宵眠’灵位，冲它摆了摆手道：“小眠以前最喜欢太子哥哥了，还记得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杜钧清自案几上取了三支香，递到韩凌手里道：“以前小眠见臣便哭，一看陛下就笑了，见陛下来了一定高兴。”
　　韩凌接过香，“朕会逗他笑，你不会罢了，你们是至亲骨肉，他还是更喜欢你。”
　　舒容沐靠在门边，身体仿佛僵住了，暗暗道，经历了这样的事，又怎么能高兴呢，难道他们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婴孩么。杜宵眠，原来是他的名字。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是否父亲当年也希望他跟杜钧清一样征战沙场，从军报国。
　　耳边仿佛是韩凌的声音，跟他说，你只需记得，你身上流着汉人的血……
　　大哥……舒容沐心下一动，明明是至亲之人，却亲手将他推下火坑。
　　“当年皆是因为朕……到底是朕对不住你们杜家。”韩凌捏着香，默默垂首。
　　杜钧清犹豫一下，还是将手覆上了他的肩膀，“莫要这么说，陛下是天子，杜家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应该的。”
　　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温度，韩凌回头看向他，“朕知你这几年一直放不下小眠，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
　　“还是保全陛下。”杜钧清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回答。
　　果然如此……舒容沐犹自苦笑，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杜钧清听力甚好，听见脚步声，喝了一声，“是谁在外面！”说着奔到了门外，却见舒容沐披着苍白大氅，失神地站在那里。
　　杜钧清上前一步，“你怎么在这儿？”
　　舒容沐苦涩地看了他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去看着他的衣襟，牙暗暗咬住嘴唇，不说话。
　　韩凌跟了上来，看见舒容沐也是吃了一惊，想到自己那些话居然被外人听了去，冷了声音问道：“舒将军，你什么都没听见，对么？”
　　杜钧清皱起眉头，看了看韩凌，又看向低着头沉默的舒容沐，“陛下……他……”
　　“我没听到。”舒容沐淡淡地说完，就略过两人走了。
　　知道他一向不拘于礼数，杜钧清也没有叫他，只对韩凌赔礼道：“礼数不周，陛下莫要怪他。”
　　韩凌见杜钧清维护他颇为生气，又不愿在杜家祠堂前对杜钧清发作，干脆甩了袖子向另一边走去。杜钧清赶上去问：“陛下生气了？”
　　“知道就不要问了，朕还有折子没看，回去了。”
　　韩凌越走越快，杜钧清提快步子跟着。
　　“臣送陛下回去吧。”
　　“给你面子，放他一马，你不要再烦朕。”韩凌凌厉地扫他一眼，却在看见他的眼睛时候软了下来，那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是在担忧谁？猛一转身，韩凌将将抱住了比他高了不少的杜钧清，“你不要动，不然治你的罪。”
　　震惊过后，正打算挣扎的杜钧清听见这话，便僵住不动了，像个树桩子一样任由韩凌抱着。
　　“你说……你还会选择保全我，我真的很感动。你们杜家因为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我欠你的。北伐之事，我可以和你商量。”
　　杜钧清心中震惊，他竟同意了北伐。听他没有自称朕，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岁月，嘴中的话脱口而出，“小凌……”
　　韩凌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便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说商量，可没说答应你，大楚刚打过一场恶仗，需要休养生息，你若要穷兵黩武，我是不答应的。且我是以你为重的，若打起来，你可管好自己。万一你像此番徐州之战一样陷入险境，我不会再顾你的用兵之法，只会一味去救你。”
　　杜钧清本该高兴，可是听他话里的情意，却高兴不起来，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沉默着由他说。以他的意思，若是他日真的领兵北上，也是多有掣肘。
　　韩凌抬头看了看杜钧清的神色，发现他不但没欣喜若狂，反倒皱着眉头，心中一片酸楚，觉得自己的脸皮太厚，一把推开他说：“不识好歹。”
　　“臣不是这个意思。”杜钧清站稳，连忙躬身。
　　“朕赏你的，就不要得寸进尺。朕想要的，也没有得不到的，你自己想想清楚。”韩凌一怒之下，放下狠话就振衣走了。杜钧清心神不定，还是叫了管家派几个武艺好的护院护送韩凌回宫。
　　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杜钧清已走到了前院，看到眼前一个浓眉毛的丫鬟过去，便叫住她道：“看到舒将军了么？”
　　“刚回房去了，好像要找您呢。”
　　杜钧清点点头，“你去跟方将军说一声，让他准备准备，明日出发回广陵。”说完又抬脚向舒容沐的住处走去。
　　杜钧清还没走近，远远便看见舒容沐披着那苍白的大氅立在门口，正怔怔地抬头望着，随着他的视线往上一看，傍晚昏暗的天空上有几只飞鸟。
　　“晚了，天凉，别在门口站着。”杜钧清一边走过去一边说。
　　舒容沐闻言，缓缓将视线移到他身上，深吸了一口气，道：“看着飞鸟，想家了。”
　　杜钧清带着他进了屋，坐在桌边，“没听你说过家里的事。听说你是任城逃难来的，家里可还有人么？”
　　舒容沐垂着眼睛，不以为意地答道：“还有个哥哥。”
　　“今天我和陛下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见舒容沐点了头，杜钧清叹口气，继续说：“我本有个弟弟，跟你一样大……你也看到了，现在是个灵位，我一个家人也没有了。”
　　“将军节哀。”舒容沐压下眼中的雾气，淡淡说。
　　许是舒容沐的冷淡让杜钧清也觉得这个话题不太恰当，缓了缓说：“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说好我去广陵的，之前的事耽误了，什么时候出发？”
　　“你不要去了，我已让方将军去了。”说着杜钧清拿起果盘里一个橘子，仔细剥了起来。
　　舒容沐抬起眼，问道：“为什么？”
　　杜钧清剥下一瓣橘子递给对面的人，“你这样能去么？”
　　“我怎么不能去？”舒容沐没有接，只是皱着眉质问。
　　杜钧清见他不接，干脆把橘子搁在桌子上，“且不说你刚从牢里出来，不适宜奔波，光是这次行刺案涉及到你，陛下就不得不顾及。”
　　“陛下亲口说我无罪的，怎么又顾及了？”
　　“那供状，不是你亲手画押的么？”杜钧清反问。
　　舒容沐有些急，“我刚到，谢时晴已经拿出一份伪造的供状，替我画过押了！”
　　闻言，杜钧清一拍桌子道：“他竟如此大胆，目无法度！”他刚想起身，想想却明白自己也不能拿谢时晴怎么样，捏着桌角的力道越来越大，“奸臣当道，大楚的朝堂当真是……一潭浑水！”
　　若说之前杜钧清对舒容沐还有两分疑虑，现下这疑虑已变成厌恶转嫁到了谢时晴身上。杜钧清暗暗道：谢相是忠君爱国的仁义之人，怎就生了谢时晴这么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