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微吟》戎葵

2、贰

　　打着雍丘王旗号的车驾果然在入京的关卡前被拦住了，我回头看了看正在搜查车队的佩刀关吏，打马与几个贴身随从一起混在过关的人流中，一路向洛阳急赶。
　　从洛阳的东门进城，抬头就可以看见城市正中高高的帝阙。我的行色这样狼狈，装贡品的车队又失了，是断不能直接进宫的。我想了想，便叫随从引我去清河公主府。
　　清河公主是我的长姐，也比我哥年长，从小非常疼我。我哥对哥哥姐姐们都很尊重，让她进宫帮我说些好话，再引我跟母亲见面，应该就不会有事了。姐姐看到我穿着平民的服色来，先是惊了一下，然后高兴地迎我进门，说了没两句话，眼泪却掉下来。我看见她哭，心里才觉得苦，也流了些眼泪。晚上姐姐在府中给我摆了宴席，有很多雍丘吃不到的佳肴，她说，“今晚吃饱些，明天入宫去见陛下和母后”。我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些好东西，加上想到明天就能见到我哥，觉得非常饿，吃了很多。姐姐和我那些随从们后来都不吃了，都欢喜地看着我吃。
　　从小让我吃东西是一件很愁人的事，我胃弱，体气又燥，容易起热，经常没有胃口，吃什么都闹，硬喂下去的东西往往不一时又吐出来。那时候父亲常年打仗，母亲还不是正室，根本不会有人来管我们这一房。子文哥性格毛躁，熊儿还在襁褓里，母亲谁也顾不过来，天天喂我吃饭的就是我哥。
　　他怕我吐，总是喂得很慢，一顿午饭要吃半个下午，晚饭要吃半个晚上。冬天饭容易凉，他坐在火炉边，碗放在火炉沿上，抱我坐在他膝上，手里拿本书，一边看着书，一边拿嘴唇去试勺子的凉热，不烫了就递到我嘴边让我吃。我慢慢地嚼，慢慢咽，他等一会看我这口没有吐出来，就再喂一口。
　　大哥出去打仗后他是家里最大的哥哥，弟弟们其实都想缠他，可是他根本没精神去管别人。我得意得很，吃饭总是尽量磨蹭，口里的饭嚼好了却不咽，没别的事做，便看他手里的书。
　　他发现我比他看得更快、记得更牢，是后来的事。
　　晚上住在姐姐府中的客房里，我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心，睡得很浅。半夜时分房门上忽然响起急促的拍打声，我披衣起身去开门，姐姐在门外惊慌失措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抖着声音说，“子建啊，这回闯了大祸了！”
　　我被她的神色惊到，没说出话来。
　　“城里都乱成一团了……方才宫里传话出来，说关吏截到了你的车队却没有见到你的人，问随从也都说你不知去向，母后以为你不甘受辱遁去自尽，与陛下大吵了一架。陛下……陛下气疯了一样，尽出羽林军在城中筛查，北营也全军出动，要向洛阳方圆百里内织网搜你……姐姐再保不了你了，听姐姐的话，快进宫请罪……”
　　想不到弄巧成拙，难以收拾了。
　　“子建，”姐姐这时从身旁的随从手中取过什么东西塞进我手里，“这是我府中下人受罚时所带的刑枷，你把冠履都除掉，戴着这个去见陛下……”她忽然紧紧抱住我，“子建，见到陛下以后，你一定要服软啊，一定要服软知道吗，姐姐真害怕——”
　　她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打在我的后颈。
　　踏进皇宫后殿时已经是极深的夜了，我刚从黑暗中走到烛光下，就听见母亲熟悉的低泣声轻轻响起。
　　我没有抬头看母亲，也没有看他，径直跪下去伏在地上，“罪臣植叩见大魏皇帝、皇太后。皇帝、皇太后万寿。”
　　除了母亲的低泣声，殿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想像出他的表情，铁青着脸，像连呼吸都不会的雕刻。他生气的时候往往不说什么，反而更威严可怕。我跪了很久，久到膝盖都冷了，又说了许多请罪的话，他还是一句话不说，只从上方死死地盯着我。我等了这么多天，赶了这么远的路来见他，到现在散着头发光着脚，像死囚一样跪着哀求他，他一句都不回答。我忽然觉得很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滴下来，又不想让他看见，索性整张脸埋在地上。
　　母亲生气了，我听见她低声与皇帝争执的声音。
　　然后他的声音说，“平身去换衣服。”
　　他起身从殿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