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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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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降下任何实质意义的责罚,只命我从清河公主府搬到东城行馆居住,一住就是近两个月。我们众藩王此行是应诏来会立夏节气,按说当与诸兄弟欢聚,与帝王共庆,可是除了立夏那天的祭祀之外,我根本没有见过他。
我在行馆中百无聊赖,接连写了两首请罪自责的诗呈上去,第一首不温不火的他没有回应,第二首我便赌气写得凄惨无比,自序里恩隆父母这种话都反复说了好几遍,结尾处一连串顿首顿首死罪死罪。他大约面子上也过不去,下了道诏,赏了些东西,还是没召见我。
或许他觉得去年已经比别的藩王多见过一次,今年就不必见了?
去年若不是我病得快死,他也不会召我。我那时真觉得自己要死了,已经不知道发了多少天烧,起先吃什么都吐,后来根本是什么都不吃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帐顶,晃得好像云彩一样,过一会又换成车顶,像在海上一样颠簸不停,终于不颠了的时候,有人把我抱起来,放在一个非常非常软的地方。
我想自己绝对是烧得快死了,居然听见我哥的声音在脑袋旁边像小时候那样说,“子建,张嘴。”
我就张开嘴,有瓷器碰到我的嘴唇,像白粥一样的东西灌进我嘴里,我一口就全吐了出来。
那个“我哥”拍着我的背,跟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有炙烤的香气飘过来,他又说让我张嘴,塞进来的像是一片薄薄的炙鹿肉,嫩嫩肥肥,我应该爱吃的,但喉头还是涌起一阵恶心,有什么凉凉软软的东西分开我的嘴唇,大约是葡萄汁的酸甜液体慢慢送进来,压住了鹿肉的腻,两种味道一混,我还是想吐,转瞬间忽然意识到这口葡萄汁是以什么方式喂进我嘴里的。
于是就舍不得吐了,硬忍着,咽下去。
我努力睁开眼睛想看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揽着我的肩膀像是抱着我,又递鹿肉过来,我含起鹿肉,等他喂葡萄汁,又这样吃了几口。好像内侍的声音说,“陛下,莫喂太多”,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放我躺下,然后灯就黑了。
我睡了很久很久。
醒过来的时候昏昏沉沉,根本没力气动。我又躺了许久,想坐起来,大约弄出了些动静,有个人影走过来挡住了远处的光,我看见他站在内室的门口,后面像是书案,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笔,一副慌张地过来看我的样子。
真的是我哥,光看身影也认出来了。
我就笑。他没有走过来。
此后我就住他寝殿里,大约连母亲都不知道他接我进京来了,从来没过来看过我。我每日时睡时醒,醒过来就吃些东西。他白天多半不在,晚上就在外间的书案上批奏章写东西,我这屋里不怎么点灯,隔着一层绡帘子看着他,像是很远。
他半夜有时候过来摸我的额头,然后在榻边坐一会。
好像我是从来没长大过的小孩子。
到就寝的时候他就离开了。他的后宫里有许多妃子,很多是传奇般的美人。
他最早宠爱的那一个,却已经被他杀死了。
甄氏的确很美,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初见她的时候只有十三岁,什么都不懂,但我也知道她美,因为我看见我哥面对着她时,整张脸就像被一种光照亮。
他从来也不会对别人那样笑。
婚宴上新娘出来拜宾客的时候,连弹琴的都停了,所有人都看着甄氏的脸发呆。我哥站在旁边,笑得很满足。
我哥十七岁,甄氏二十二岁,他们两人站起一起的样子非常好看,好看得不像世间该存在的东西。我哥被绑在那个画面里,被那个美丽的女人抢走了。
没人顾得上我,我喝酒,喝了好几小坛。
后来头疼得要死,脑袋却明白得很,我哥终于看见我趴在一堆酒坛子中间,脸色一下子青了,几步走过来抓起我抱着,大声问,“谁让子建喝酒的?!”
当然没人回答他,都被他吓坏了。我哥就是那样,平时沉静得要命,我一难受他脾气就变坏。我索性变本加厉地抱着头说,“哥,我头好疼。”这下谁也没心思再开喜宴了,他抱着我就往后面走,说着要浓茶和醒酒汤。甄氏也跟着他走过来,我挂在他身上去拉她的手,“嫂子,我头好疼。”
甄氏像是想过来照看我,走到我身边还没碰到我,我哥忽然转身用身体把她挡开,抱着我的手猛地收了一下,箍得我疼出半身冷汗,酒也醒了,不敢再闹了。
后来许多年,他再叫甄氏出来拜客时,我从来都不在。除了他控制不了的年节时的全族家宴,他似乎刻意让我和甄氏没有其他机会见面。
他明明是很爱过她的。
但他后来越来越不喜欢她,将她长期弃置在邺城,到赐死她的时候,命人对尸身以发覆面,以糠塞口,狠绝得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我想了很久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明明不信鬼的。
甄氏的诗写得极好,这是我唯一喜欢她的地方。住在宫里那段时间听说了她遣怀自述的绝命诗,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个不停。
许多人说,那诗风像我。
到我可以下床走路的时候,他将我由甄城侯升为甄城王,命我离京就国。我也知道我是藩王,不可能在京城呆一辈子。
路过洛水的时候做了梦,梦见像甄氏一样的美人,或者比甄氏更美。她忽远忽近,难以看清,眉间含着深愁,却又像能将我一眼看穿。
她想念他的时候可以写诗,我想念他的时候写什么呢。
寄心于君王,学屈原。
叫什么好呢,甄城王梦见了甄氏般的美人,《感甄赋》吧。
但是这名字没有贴合多久,不出几个月,几乎在我刚刚重新习惯甄城水土的时候,他没有解释任何理由,一道诏书将我改封在更为贫瘠的雍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