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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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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盛夏,子文哥死了。
暴卒于宫。这是他给所有人的解释。
不是晴天霹雳,是某种更痛,更深,更长久的东西。
子文哥是我和他在彼此之外唯一同父同母的兄弟,一起长大,流着同样的血。
他还是动手了。
下一个应该就是我。我却似乎不在乎了。
两日之后,召见的诏书终于下至东城行馆。我穿了礼服。
然而见面的地点并不在正殿,是在他宫中最幽深的角落,那间我曾住过的寝殿。
我走进去时他站起身来。殿中没有第三个人。
他看着我,像是已经很久没有睡过,眼周微微肿着,显得憔悴,令我想伸手去摸他眼角处的暗色,看看那里是否有早生的皱纹。
然而我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
他有话对我说,但无从说起。我不想对他说任何话,但是有齐整的句子在我脑海中成型。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在我最亲近的哥哥死在这个人手上之后,我居然还可以,在他面前,吟诗。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在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终于离他近在咫尺,我们之间却已分隔过太过深重的死亡。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连你也相信……子文是我杀的?”他的眼睛蓦然睁大,其间的连绵血丝像捆绑我一生的网。
“否则你告诉我,子文哥是如何死的?”我几乎要对他说,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你早就想杀他了不是么,父王临死前急召他回来,他后来告诉我父王是想让他拥兵立我为魏王。可是你没有奔丧,抢先在邺城即位了。这件事你从来就知道,你知道子文哥始终支持的是我。”
我向他再接近一步,几乎可以触碰到他的气息。
“你最应该杀的是我,你为什么不先杀了我?!”
他看着我,像长久的出神,但目光却清晰地锁在我眼睛里。
除了早夭的仓舒(曹冲),我曾是他太子地位的唯一竞争者。我记事很早,所有想要记住的情景只要回忆就仿佛是昨天的事。我还记得我五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和大哥去南阳征张绣,开始时家中听说张绣已降,母亲很高兴,但不久之后又有败军的消息传回,全家陷入一片惶乱,几日后逃回的参将说,大哥战死了。
正室丁夫人的哭声持续了很多天,到父亲挟残兵回来时,她离开,回去了本家。
我哥不在父亲的队伍里,母亲的脸色那些天一直白得像纸,那一刻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死。子文哥告诉我,就是我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就开始哭,哭到所有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看着我哭。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住的偏院里有马蹄声,我爬下床,而母亲根本没睡,她把房门猛地推开,我哥骑在马上,满身血污,只有一双眼睛是清楚的,他看着母亲,然后看见母亲身后的我,晃了晃,从马上栽下去。
母亲冲过去抱他,我没有跟过去。他满身都是血,我非常害怕。
后来我做噩梦时常梦见那个情景,我哥满身都是血,只有一双清楚的眼睛看着我,然后从马上栽下去,再也找不到了。我哭出多少眼泪来都没有用。
他醒过来的时候我在他身边躺着,母亲坐在床边。她或许以为我没有醒,或许以为我听不懂,她握着我哥的手说,“子桓,你是长子了。以后母亲和弟弟们都要依靠你了。”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那时母亲口中需要依靠你的弟弟中,也包括子文哥……
“你知道我杀不了你……”良久之后,他按住眉头,慢慢地坐下。
我有片刻怔忪。
我的确知道。这也许才是我今天能够流畅地说出这些话的原因。
我从来,就是怕死的。
我忽然很想笑。
“我一直后悔,父王去世时没有追随他到地下去,”我几乎是恶毒地看着他低垂的头说,“你记不记得父王在世你是怎样恭顺的臣子,怎样温良的哥哥。若我当时有勇气杀身成仁殉葬父王,我就只会记得邺下那些最好的日子,不必承担兄长篡汉的骂名,不必遭受至亲被杀的痛苦,不必看到你面具卸尽后的嘴脸!”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一瞬之间面孔极为平静。我却知道这是他痛到极至的表情。
就像当年仓舒死时,他想要去安慰父亲,却听见父亲对他说“此吾之不幸,而汝之大幸也”时,他脸上的表情。
他很慢很慢地说,“我根本,就不该让你活下来。”
他的眼睛像一道深渊,将我从未枯竭过的文辞尽数吸进去,我微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向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扼住我的脖子,然而那个动作归结于一个极浅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