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上珠》耳君

74、桃花香吻

　　他摊开的掌心犹端着那两枚桃瓣，轻声问道：“这里还习惯吗？”

　　她少见地未施礼招呼，竟自然地与他闲谈起来，“之前听姑娘们说‘花落玉溪，梦隐桃坞’，庄里最美的两处景便是玉溪和桃坞了，原以为是一片桃花林，未想却是在东院阁子里。确实桃韵芬芳，一处美景。”

　　他未接话，只转过身，蹲下身躯侧了手掌，掌心的花瓣倏然滑落，飘至树根角落的泥地上。

　　“香瓣零落红颜损，长树依旧。”她不自禁地吟了出来。

　　他掸落身上的叶片，慢慢起身，恍惚露了丝浅笑，桃花玉颜，不知是谁衬了谁，只觉妙不可言。

　　“这里曾是庄主夫人所住之地。”他突然启口，眼里忽多了思忧郁。

　　庄主夫人？少庄主的娘亲？他为何以“夫人”称自己的母亲？或许是对逝者的尊敬吧。

　　“原来庄主夫人曾住过这里，不知当初是怎样的美人妙景了。”邪珠感慨。可以想见，当年庄主夫人芳龄美貌，老庄主又风华正茂，鹣鲽情深两相合宜，定是羡煞旁人了。

　　“听庄里的老人说起，庄主夫人温婉端庄，贤惠仁德，最有善心，她乐于接济穷人，每月必至灵隐寺烧香礼佛，对庄里的下人也是呵护关爱，从不苛责。”言词里，他对他这位庄主夫人母亲透着浓厚的欣赏和尊敬。

　　这份尊敬里却又隐含着陌生感。毕竟当年庄主夫人去得早，那时他应该还只有两三岁吧，关于娘亲的生平喜好，童年的他也只能从庄里的老人嘴里得知。

　　这也是他第二次主动提起他娘亲。第一次是去岁她初次进暖玉阁，他曾隐隐说过，他是个被娘亲抛弃的人。

　　他目光里对逝去的庄主夫人的尊敬与他当时提到被娘亲抛弃时的落寞，这种反差好不一样。人的内心总是矛盾的，他或许一方面渴求着母爱，一方面又哀怨自己从小失去了母亲吧。

　　邪珠不禁思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这样一位佳人过早地香消玉殒？还有禁室里那位庄主夫人的贴身丫环，何至于疯癫成狂，生不如死？萎缩在西院里的老庄主，明明儒雅俊逸正当壮年，又为何会有突如其来的苍老凄凉面目狰狞？

　　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虽然她很好奇。

　　“少庄主该是很想念庄主夫人吧？”她试探着问。

　　他不语，只怔怔对着桃树。

　　她也不语，等着他说话。

　　“物是人非，年月匆匆，也不知道活着的人，还记得逝去的人多少？”东门离忽发感慨。他那么沉静、安谧的一个人，少见的有如此寥落愁绪的时刻。

　　“如果逝去的人记住了活着的人，活着的人也会记着逝去的人，就好像我的娘亲。”邪珠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颈间的小桃核，“师父说她走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其实我也不放心她，不知道她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

　　“娘亲……”他轻声呢喃，似被这两个字所触动，沿着石桌，慢慢靠坐在石凳上。粉红花瓣偶尔飘落至黑棋盘，香韵飘渺。他竟盯着那花瓣，有些失神。

　　看他这般失落，邪珠也不晓得如何劝慰他。她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静静地望着他，想了想，小心说道：“逝去的人若能知道自己被活着的人想念，她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的。况且庄主夫人生前虔诚礼佛，生后也定能魂归佛门，终得解脱。”

　　他轻叹了口气，抬起眼感激地冲她笑了笑，“逝去的人是得了解脱，活着的人却还在煎熬。活着的还不如逝去的。”

　　他这样一说，她便不知该如何劝慰了。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迷茫疑惑，有些歉疚未克制自己的伤感，惹得她也失落起来，便伸出手覆在她手背上，抱歉又安慰地拍了拍。

　　她手背上一凉，稍稍瑟缩了下，他的手指总是冰凉凉的。

　　他以为她是回避，下意识地握紧了些，慢慢将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间。她却没有回避，翻转了手掌，与他交叉相握，稍稍用了力，一股温暖渐渐传至他掌心。

　　她对着他微微一笑，眼里是笃定与鼓励，“不要难过，活着的人该庆幸自己还活着，不管活得多累多难，毕竟总是活着。人生在世，岂能不分个喜怒哀乐，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即便人生是炼狱，这也不是煎熬，这是享受。当你这一生过去，所有苦痛、欢乐都会终结，享受也就结束了。”

　　他望着她坚毅的眼神，眼里有丝欣喜，好像又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她，不同于多才多艺，不同于聪慧敏捷，他看到了她的坚强韧劲，“我会记着你这番话的。”

　　世人总是讲究前因后果。很久之后，他就是靠着她的这番话，支撑了下去，渡过了他那段艰苦的宿命劫难。

　　他的手紧了紧，两人不自觉相握，深情对视。不需要直露的表白，不需要将爱慕宣诸于口，甚至不需要过多的表示。当心中有彼此，只一刻，便能感觉意愿相通，心领神会。

　　又一片花瓣飘落，搁在了她额际。他伸过另一只手，轻轻将它取下。她暖暖一笑，恬然悦目。他莫名有些心动，捏着花瓣的手不自觉滑落，拂在了她的脸上。

　　她睫毛微颤，双目晶莹迷离，琉璃灯幽微的暖光笼得她瓷白的脸上娇羞微漾又秋水如波。

　　他轻轻地捧起了她的脸，轻到怕摔碎了，微倾了脑袋慢慢往前靠去。

　　她瑟缩在他的手掌里，不敢动弹。他的脸蛋愈来愈近，漆黑耀目的瞳仁，挺直如玉的鼻梁，越来越大。

　　终于，他的唇轻轻覆上了她的唇，红唇相触，且轻且柔。瞬间，琉璃灯醉，夜色撩人，天地间充斥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仿若桃花仙子播散了精灵。

　　从未有过的，温暖与炽热的情愫席卷了全身，只轻轻的一吻，邪珠却感觉隔了一世，让人透不过气。

　　他黑长的睫毛轻颤，幻影迷离，如覆了层水雾。她的脸上起了朵红晕，娇羞无限，艳盛桃花。

　　若不是微风轻过，带起一丝凉意，两人都还抵着额、对着鼻尖，相对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舒展臂膀，轻轻一揽，将她拥入怀中。

　　暖香柔情，她靠着他的胸膛，脸颊摩挲着他胸前的素白织锦，上头绣有银竹暗纹，细碎精致。她能闻到他发丝间、衣袂里的兰香，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拥紧了力度，生怕她如桃花香瓣般随风逝去，鼻尖没入她的秀发，闻见恬淡舒适的药草香。他闭上眼，细微感受这一刻的甜蜜。

　　过了一会，埋在他胸前的脑袋微微抬起，她一双剪水莹眸烁烁闪光。他轻轻捧过她的小脸蛋，冰晶的眼眸闪着诚挚的热望。

　　她慢慢地闭上眼，轻轻踮起脚尖，樱红小唇在幽糜的灯光中莹润娇俏。他再一次覆唇而上，轻柔辗转。她开始应和，细细品尝。他含着她的唇，细斟慢酌，时缓时重，绵长有力而持续。

　　呼吸焦炽，细软甜蜜。他将她整个地纳入怀中，拥抱紧密，唯恐漏了一丝缝隙。他的气息混着兰香将她紧紧包裹，她开始融化，四肢绵软，只沉浸在他所给予的梦幻般幸福的体验中。

　　片刻，她开始反击，小嘴衔住他薄而幽香的唇，用牙齿轻轻啃咬，又将它含在嘴中，吮吸品味。

　　所有甜蜜的青涩的回忆瞬间划过脑海，溪林里温泉旁，那伫立在岩石上仰望月夜，轮廓完美、俊秀无俦的侧影；转过花丛，众人簇拥中，那风华绝代，幽香暗隐的玉人；那撑着竹纸伞，素洁冰冷立在雨中的萧瑟身影；那波光琉璃，晶玉冰澈的眼眸……

　　像是积淀了很久，终有一天爆发了出来，所有的热情都宣泄在了唇齿之间。

　　舌尖缠绵，依恋缱绻；予取予夺，欲生欲死。

　　夜灯朦胧月影稀疏，桃花细碎烂漫飘飞。

　　很久之后，两人才不舍地离开了彼此的怀抱。他拢过她额角的青丝，掸落她肩上的花瓣。

　　“早些休息吧。”他在她额头轻轻印了个吻，宠溺地刮了刮她娇俏的鼻子。

　　她从不曾奢望，原来他也有如此温柔和亲昵的一面。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原来她也可以小女人，娇羞乖巧，当她不需要冷静与坚强来武装自己的时候。

　　“照顾好自己。”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如果有什么不习惯的或不开心的，告诉我。”

　　她再次听话地点了点头。

　　他略略不舍地松开了握住她的手，对她舒颜一笑，如朗月明照。她也回以一笑，烂漫纯美仿似春花。

　　他终是背转了身，缓缓踱出了桃坞阁。她望着他，直到转过墙角，背影消失。

　　她舒展了双臂，仰头望月，在桃树下转起了身，止不住的笑意满脸。桃树是她的幸运树，桃花花瓣都是飘落人间的小精灵。

　　正当她陶醉之时，风声轻啸，似有肃杀之声。

　　她睁开眼，只见满树摇晃，枝桠震颤，花朵如破碎棉絮片片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