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多食广》萧杳

2、凶案

　　“……你也死了。”
　　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平淡冷静，是个老妇。然而，她语气中的冷意却透过厚重的屏风直刺入耳，让躲在其后的碧落不寒而栗。空气里充斥着甜腻的血腥味，一束幽光从狭小的缝隙中一跃而入，好似坟头明灭的鬼火，显得愈发阴森诡异。
　　碧落咽了口唾沫，手指紧抠住木质屏风，心一提，小心地探出头。暗淡的光线下，隐约有两团黑影。一个是微痀着身子的老妇，一个是瘫在木椅上的赵泓。
　　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这个阴郁的老妇虽然奇怪，却应该不是杀死赵泓的凶手。因为在碧落进屋之前，赵泓就已经死了。凶手定然另有其人。
　　难不成是他？
　　碧落瞥了眼身后的男子，他正俊眉紧锁，嘴边沾了几粒米饭。她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推测。不会是他，阿远傻子连话都说不齐全，哪能有这么大能耐？
　　那会是谁？又是为何杀了这半生戎马，腰缠万贯的富商？

　　就在碧落思索间，耳畔却传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呲”声。那是只有刀刃与人骨摩擦才能发出的声响。碧落再一次探出头，却见那老妇手里赫然多了一把匕首，刀口锋利，晃着诡异的光。她的脑门倏地一紧，牙齿不慎咬破嘴唇，舌尖舔上一股甜腥。
　　这老女人是在作甚？难不成是要……刮骨？剖心？分尸？
　　一个个可怕的推测蹦入脑海，她不经意间便掌心生汗，脊背却冷了下来。就在这时，身后一阵暖意环来，衣袂相擦，发出了轻微的“哧哧”声。
　　那老女人也因此警觉起来，挥着手里的匕首走近屏风。
　　不好！

　　碧落赶紧缩进去，反抱住身后的阿远，声音戛然而止。她接着聚精会神地分辨着周围的动静，以至全身有些僵硬，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许久，“咯呲”声终于再度传来。她总算松了口气，略一抬头，眉心却碰到了阿远的下巴。碧落这才惊觉自己和他的姿势委实暧_昧。他们俩的脸贴得极近，彼此的呼息纠缠在一起，微痒温热。
　　阿远纤长的睫毛扫过她的发际，一双明亮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她，如同深山里的溪水一般清澈透明。碧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她从来洁身自好，这第一次和男子亲密接触，竟是在凶案现场，对象还是个傻子？
　　说好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呢！

　　然而，这罪魁祸首却似乎享受得很。阿远傻子用光洁的下巴蹭了蹭碧落的前额，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碧落略有些嫌弃地用手肘一戳，本想让他安分些，却不料这傻子低头一笑，眼里尽是明朗干净，反倒让碧落有一瞬的失神。
　　这傻子倒是长得很好看，就算是在黑暗中，那双眼睛依旧亮得直照人心。
　　碧落第一次见这傻子，是在赵府的杂院，好好地啃着一口酥的她却没来由地心头一恸。这也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心痛，那种感觉好比暮鼓晨钟，让人记得的不是那猛然间的一击，而是之后绵长而悠远的余音。
　　这种前所未有的痛感让碧落很兴奋。据师父那个糟老头所言，她身为一个用桃木枝做成的半成品，本该是没有心的。既然如此，她又怎会突来心痛之感？碧落对这种诡谲的现象表示极为不解，本着勤学好问的优良传统，她不辞辛劳地经过多方考证，终于得出一个颇靠谱的结论——全怪这傻子一张脸长得忒好。
　　不论古今，不论男女，一切看脸。

　　碧落犹记得那时的阿远身着一件半旧青衫，脚边一捆柴，手里一把斧头，却只让人觉得清俊出尘，就像九重天外飘落的云彩，华贵旖_旎，不沾染一丝尘埃。她也不是没见过美男子，谷里那老在她面前晃悠的紫陌师兄就是公认的美男子，招蜂引蝶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好。然而紫陌的相貌和阿远这傻子比起来，虽不至云泥之别，却也是一个凡间，一个天上。
　　正在她出身之际，这青衣缓袍的男子却摸索着从宽袖里掏出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朝碧落笑着道：“妹妹，绿、绿豆酥，吃、好吃……”
　　啧啧啧，碧落这犯花痴的心就被这句话给扼死在了摇篮里。
　　只可惜这阿远是个傻子，白白可惜了这张脸。

　　不过傻人终有傻福，据传这阿远一个多月前莫名晕倒在赵府后门，就是靠着这张老少通吃的脸才成功色_诱赵府主厨吴妈，捡了条小命。吴妈本以为他是个羸弱俊俏的世家公子，对之百般照料，却不想自他醒来后就成了此番痴傻模样，为此还伤怀了良久。然她又不忍阿远此等美色流落在外，才破例安置阿远在后院干活。
　　负责烧水的阿亮如是说：“死愣头青！长了张小白脸到处勾_引人！吴妈被他糊了心不说，竟还敢来勾搭我家阿杏！要不看他是个傻子，我早把他揍得找不着北了！”
　　“死鬼！明明是你自己嚷嚷着去揍阿远反被揍成这个鬼样回来！人阿远招你惹你了？人阿远长得好我阿杏喜欢你管得着吗！有本事你长得和他一样老娘我也就从了你！”
　　他嘴里的阿杏左手给他上着金疮药，右手就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阿亮登时没了气势，蹑嚅道：“长得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傻子……”
　　碧落心里暗笑，被个傻子揍成这样，你也聪明不到哪去。

　　不过，碧落倒十分愿意和阿远这个傻子处在一块。且不说与这傻子相处不必费心思讨好，就说这傻子在与她搭伙偷吃时极为好用的上道表现，就让碧落颇有好感。
　　要知道，“好用”二字，可是碧落对旁人极高的评价。像碧落这种实打实的没心没肺之人，即使表面上自来熟又善于讨人欢心，里子里却是个淡泊无情的主。这世间种种，除了那桌上摆的、碗里盛的美食，便再没有什么好让她魂牵梦绕的东西。
　　然而，身为无心之人的碧落却反长了张讨喜的脸，无论在哪，这露水人情都做得颇好。碧落有个诀窍，能在短时间内与人迅速打成一片，而且屡试不爽，那就是——一块儿聊八卦。因此，短短几日，碧落对赵府的秘闻八卦也算得上如数家珍。
　　八卦之首便要数而今这死得惨烈的秦国首富，赵泓的发家史。

　　据传，赵老爷早年参军，是当今秦国之主秦浅的心腹，还曾于战场之上捡了秦浅一命，可算是秦浅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当朝的护国功臣。然而他却在凯旋而归，终得功成名就之际，急流勇退，卸甲从商，因此引来无数猜测传闻。
　　传闻一还算靠谱，道是秦王上位登基，忌赵泓权重，终于杯酒释兵权，并将贡品船运这肥差予了他，也算是给这出生入死的兄弟留个好退路。
　　传闻二则颇为狗血，说是因这赵泓的糟糠之妻叶秋心于其远征之际难产而亡，赵泓悔恨自己未能见其最后一面，于是再不领兵，隐退朝堂。其中有意思之处却在于，这对亡妻情深似海的赵泓不久便续了弦，此弦还是他亡妻的亲妹妹——叶秋霜。这得是多么曲折离奇又引人想入非非的风-流情史啊！
　　传闻三则更为离谱，言是这赵泓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妖物，为其所惑，几近疯癫，还甚至险些伤了秦主。赵泓因而其病愈之后便引咎辞官，做起了船运生意。
　　正所谓殊途同归，前因几何如今已无人计较，众人只道这赵府生意越做越大，短短十几年便攒了别人十几辈子都攒不齐的财富。不过……再有钱又如何？
　　这一生传奇的赵老爷，如今不还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地躺在离碧落不到三丈远的血泊之中？

　　就在碧落神游之际，耳边的“咯呲”声却骤然停住，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突然，“啪嗒”两声，似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碧落正准备再探头时，却被阿远一把拉住，他的劲道不小，动作倒很温柔。她顺势贴上阿远的胸膛，坚实沉稳的心跳倒让她安心不少。
　　这时，“嚓”的一声，桌上的铜灯一亮，光线悠悠地投过来，正巧落在碧落刚刚躲着的地方。得亏有阿远拉了一把，不然她可就要暴露了。就说这阿远极为好用，虽看着痴笨，眼力儿可不错。碧落的半边脸也因此贴住阿远的衣襟，微苦浅淡的药香萦绕在她的鼻尖，很是好闻。
　　就此时，那老女人却不知何故笑出了声，对着尸体自言自语，字里行间狠毒刻薄：“赵泓，你活着的时候不愿见我，我倒要看看，你这副样子死了还怎么去见你那心上人！”
　　那笑声穿透力极强，让碧落不禁身子一抖。这得有多大的怨念才能在人死后整上这么一出？她嫌恶地瞥了那老女人一眼，心里亦开始猜起这老女人的身份。
　　这赵府虽年纪大的老妈子不少，不过都是些斤斤计较的市井长舌妇，一年里能见着赵泓讨些银子已经乐得合不拢嘴，又怎会生出此番怨念？这女人到底是谁？这厢碧落正使劲儿揣测，那厢的老女人也足足笑了一柱香的时间，才终于慢悠悠地离开。碧落撇撇嘴，真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喂，远傻子，你我男女有别，这样搂搂抱抱的，不好。”
　　半柱香后，碧落一边揉着自己发麻的左脸，一边对着吃尽自己豆腐的阿远说教，语气相当正经。而阿远却习惯性地缩着头，眼里却委屈又好奇。
　　“那、那为什么……阿、阿亮和阿杏……就可以？”
　　“他俩已经成亲了。”
　　“那阿远也要和阿落成亲。”阿远意外地没有口吃，这话说得极溜。
　　碧落却反而噎得说不出话，这傻大个儿想什么呢？
　　“你和我可不能成亲！”
　　“那要怎样才能成亲？”
　　碧落回想起紫陌与她说的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段子，随口忽悠道：“这……大概是要男女相互喜欢吧。”
　　“阿落不喜欢阿远？”
　　“唔，这倒也不是。”
　　她碧落一个无心之人，又怎晓得啥叫喜欢？
　　“阿远不是男子？”
　　“你当然是男子。”
　　阿远沉默了一会，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阿落不是女子。”

　　碧落听罢一愣，这傻子的逻辑真是诡异强大，可又似乎找不到什么错处。而她只顾得惊叹于这傻子惊人的逻辑，却没有发现他无辜的语气里隐藏着的一丝笑意。直到多年以后，在某人盈盈的目光之下，她只能气鼓鼓地对着“不是女子”四字，恨得咬牙切齿。

　　“就、就算阿落不、不是女子，阿远也、也要和阿落成亲！因为阿远……”
　　“啥？”
　　碧落并未在意阿远的语气，只突然觉着脚下一滑，不经意间往下瞥去，却明晃晃地看见……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