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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食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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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迹斑斑的地砖上突兀地躺着两颗……被踩破了的眼珠!
“呲——”碧落猛地缩脚,一口冷气抽得格外舒爽。
夜半、孤灯、一男一女、一死尸……
这种在碧落印象中,只有在说鬼故事的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场面,竟就这么活生生地摆在她面前!
如豆的烛火映着赵泓半跪于地的尸体,一小簇凄惨月光赶巧儿地照上他那因无力而歪在椅肚上的脑袋,僵硬又铁青的脸死死地朝向着碧落,嘴半张,空荡荡的额下俨然少了一双眼睛!然这挖眼之人的手法一看就极为拙劣,刀口凌乱,深浅不一,使得赵泓那因失了眼睛而深陷的脸皮被无数血管纠缠在一起,如同染了血的蜘蛛网一般鬼魅。
赵泓临死前震惊的表情又经过数个时辰的僵化扭曲,最后化为一种诡谲的神情,像是怜悯,又像是对不堪一击的生命的讥笑。
碧落看着他,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一股热血自脚底直冲头顶,她下意识地紧咬牙关,掌心生汗,双手亦开始微微颤抖。她并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身体……很、兴、奋。
地上一滩暗红的血迹在黑暗中散发出似铁锈般浓重的腥味,而那血味却如同幽灵一般窜入碧落的鼻尖,刺激着她已经沉寂多时的神经。除了美食,这世间还有一样东西能让碧落兴奋,那就是血。
个中缘由,还得从碧落尚在泽虚谷时说起。
这泽虚谷乃当今第一大谷,而碧落的师父宗鹤,便是这泽虚谷的谷主,其人深谙术数道法,称得上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师。
说起来,就连碧落这名字也是宗鹤给起的。她随宗鹤姓宗,碧落二字则是取自“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一句。这名字矫情至斯她都没有反对,可见她多敬重他老人家。
不过宗鹤于碧落而言,更多的则是一个既挑剔又狡猾的糟老头。她碧落明明已经尽职尽责地服侍他,除了早晚请安不说,连他老人家的洗脚水都是她碧落给亲自打点的!可这糟老头还老是一边享受地泡着脚,一边嫌弃她好吃懒惰不思进取。
得师这般,情何以堪!
话虽如此,宗鹤这老头挑归挑,却是碧落正儿八经的救命恩人。
据话篓子二师兄紫陌所言,当日宗鹤把碧落从谷外捡回来时,她已经是心肺俱裂,四肢散架,一副死得不能再死的模样。而宗鹤也满面风霜,一张向来淡泊冷静的脸上亦带着少有的痛心。
更让紫陌吃惊的是,宗鹤此次甫一回谷,就带着碧落零散的身子闭关不说,还在闭关前命弟子砍了谷中至宝——千年桃花木。这桃花木可是个了不得的玩意,传闻其乃泽虚谷的开谷之祖宗歆所栽,并由代代泽虚谷谷主相传,日日以真气喂养,才长出了这么个世间少有的神物。紫陌虽说从小长在泽虚谷,又颇受宗鹤宠爱,却也从来没见过这传说中的千年桃花木。
然宗鹤却为了救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将这千年桃花木说砍就砍,此举实在匪夷所思,引人遐想。而就在诸如碧落是宗鹤失散多年的亲闺女的谣言满天飞之际,宗鹤却带着四肢完好的碧落出关。紫陌至今仍然记得,那日站在众弟子面前的师父宗鹤,不知为何向来矍铄的眼神瞬间苍老了许多。
而就在宗鹤吩咐弟子将碧落安置妥当后,这宗老爷子便孤身一人在被砍了的桃花木墩旁闷了一宿。看守桃花林的弟子半夜打瞌睡,朦胧中却听闻林子里传来老者呜咽之声。
众师兄弟原以为师父会对砍了镇谷之宝有所解释,却不想师父出关几日之后,这一应起居便已回归往日,日日清修读书,谷里也一切照旧,除了这个多出来的莫名女子。众师兄弟虽心里好奇得紧,可又没人敢去打扰宗鹤清修,就只得将八卦之心转向仍在昏迷之中的碧落。
因而他们轮番照顾地也更为勤快,只盼着碧落醒来,能从她口中套个惊天秘闻出来。可惜这碧落却是个不争气的主。她虽因此捡了条小命,却仍昏迷了数月。而就在众人的好奇心极度膨胀,烦躁不堪时,碧落才总算悠悠转醒。
只可惜她醒来之后,却把自己的前尘过往忘得一干二净,渣也不剩。众子弟的好奇心终于砰砰砰崩裂,炸成了天边一抹灿烂红霞。
紫陌每每言及此,都会痛心疾首地打量碧落两眼,叹道:“这千年桃花木最后竟成了你这个模样,真是可惜啊,可惜!……啧啧,我说你啃完鸡腿能不能把嘴边的油抹抹干净?!”
自此之后,碧落便冠上了宗鹤亲传弟子的名号,伤愈之后的她日日在谷里吃喝打诨,凭着一张抹了蜜的嘴,也算是让谷中弟子对其的戒心日渐消退,终于和众人打成一片。而就在她无所事事了又一个月后,宗鹤才终于颇严肃地告知了她一个糟心的事实。
“小落,这千年桃花木虽是个神物,却到底不比人骨血肉。为师经过这一个来月的观察,倒是确信了有关于你的两件事。”
碧落从猪肘子里探出头,愣愣地看着宗鹤。
“一则如今你已是无心之人,动不了心,谈不了情,今后亦行不得巫山云雨之事。”
“师父,什么是巫山云雨之事?”碧落往啃了一半的红烧肘子上又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发问。
宗鹤难得地脸一红,清了清嗓子:“……就是男女阴阳调和,达到人生的大和-谐。”
“那啥是人生之大和-谐?”
碧落见宗鹤一张老脸红得忒有意思,饶有兴致地放下手中的肘子,眨巴着好奇的小眼睛。
“……就是生娃!”
碧落听罢,再度把头埋进肘子里,很是不以为然:就为了这点儿小事,师父至于这么严肃吗?她还以为师父是不满她混吃混喝,在委婉地下逐客令呢!她如今吃穿不愁,人生已经和-谐得不行,还需要什么大和-谐?
然而,宗鹤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她愣生生地滑掉了手里红烧肘子。
“那只是其一,其二则是……”
宗鹤撸了撸嘴边少得可怜的胡须,缓缓道:“这桃花木虽能助你化为人形,却并不能保你活得长久。幸而先祖早年将上古食忆术封印于这桃花木中,你若能参透其中奥妙,倒也能靠食人记忆续点命。”
“啊?!要不要这么坑!”碧落砸吧着嘴,问得急切:“那先祖往桃花木里安了什么奥妙?”
“为师又不是这桃花木,如何晓得?”宗鹤颇有深意地一笑,便极不负责地扬长而去。
“……”
碧落在对着宗鹤的背影腹诽良久之后,便忙不迭地开始了续命的食忆大业。幸而这食忆术本就与碧落融-为-一-体,她这厢灵台甫一放空,便从脑海深处寻到了八个字:以血为引,食忆续命。她将这八个字反复参透,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喝血有益身体健康”。
事实也确实如此,她只需饮下对方几滴血,就可以重现那人的过往,取走其记忆。而后,那记忆便会在她的身体里生根发芽,融为骨血。这玩意儿听着怪玄乎的,以至于刚开始时没有一个同门愿意做她的试验品。
直到大师兄在他青梅竹马新婚之夜大醉后,碧落才死皮白赖地吃到了此生的第一段记忆。
味道微甜中带着苦涩,混着大师兄身上独有的气息。然而打那以后,碧落却总觉得大师兄变得傻乎乎的,每每见他挠着脑袋在梨花树下呆愣时的模样,她都不免觉得可怜又可笑:大师兄之所以如此,是因他和那青梅曾在梨花树下私定终身,而大师兄却已忘了个干净。
看来这食忆术是个让人变傻的活计。不过,变傻又如何?虽这食忆术是略有些不厚道,说到底也是你情我愿的买卖,碧落才不会管这劳什子的仁义道德呢!
更何况,别人的这些记忆她也是掰扯不得的,若她一不小心将对方本已失去的记忆冒冒失地说出来,不仅毁了先前约定,还会让她自己受到反噬,续命不成反减寿,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又怎会去做?
大抵也是因为碧落这厮口风甚严,服务周全的生意态度,自大师兄一事之后,便有一个接一个的同门特地来寻她,好说歹说地劝碧落把他们变傻。俗话说,人生在世不称意,十之八-九,能将那些深刻于心的痛苦记忆忘却,就算偶尔犯傻,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呢?
因而短短几个月,碧落门前就从早到晚地排起了长龙,甚至还有不少谷外之人慕名而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存在感倒也让碧落暗爽了一把。正所谓不摆架子的名人不是好名人,她也故意学那些矫情的能人隐士,在门口装模作样地挂上了“三不见”的牌子。
无美酒佳肴者,不见!
无细软古玩者,不见!
无……无聊者,不见!
不过,这喝人鲜血、食人记忆之事毕竟不是什么好勾当,就在碧落续满了三十年寿命之际,她就金盆洗口,以后再吃。虽碧落有此觉悟,泽虚谷却已经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像大师兄那样立于各色花树下,傻楞、傻笑、傻哭的同门。碧落偶尔也会为师父担忧,这简直就是拉低了泽虚谷弟子的质量啊……
然而,她本以为自己会在荼毒同门以及延年益寿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
“阿落,阿落!老爷,老爷好可怕!阿落别,别看!”
阿远傻子的一声惊呼猛地将碧落的回忆打断,他大概是见碧落呆愣了许久,以为她是吓傻了,连忙张开双臂,以一种“大”字的形态死死地将碧落与赵泓隔开。他这一张俊脸上更是眉头紧皱,嘴里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
“乖,我没事,这有什么好怕的,你先一边呆着去。”
“不行!阿远要保护阿落!因为阿远、阿远……”
碧落见阿远这死活不放的模样,心里却一阵好笑:明明他自己怕得要死,竟还想着保护她?这到底是谁保护谁啊?不过如今看阿远这副傻样,一时半会儿也是说不清的了,她才懒得再理会他。
碧落再一次寻了个他身边的空隙,蹲下-身,钻到赵泓身侧,用手沾了点他身上的血,送到嘴里,一边想着:只要喝了这血,她大概就能知道自己这几日来寻的那玩意的下落,和杀害这赵泓的凶手……
然而,这血刚一下喉,赵泓的面孔堪堪浮现于灵台之中时,阿远那傻子却咋咋呼呼地一同蹲下了下来,硬是把碧落侧过的脸扳正,一脸正经。
“阿落听我说,阿远,阿远,阿远喜欢阿落!”
“嗝……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