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青玦 ...
-
司弈神思已驰,颇有几分颓丧地松开碧落的手,又留得碧落一人极尽尴尬地立在当场。
而这时,宗鹤也捻了把胡须,道:“看来是老朽糊涂了。老朽三年前救了小落,掐指一算,算得她是祭天的商后。老朽因念及商后为天下苍生跳崖之事,也是积了大大的福报,这才砍了泽虚谷的千年桃木枝,助她起死回生,收入门中。”
他咳了两声,接着道:“而小落当时已经容颜尽毁,老朽便按着商后的模样给她安了上去。现在想来,或许当日小落身边只是有那商后的气息而为老朽算得。今日听商王一说,老朽再一想,倒兴许是自己救错了人,实在是惭愧……”
然而,碧落却再度直挺挺地僵在当场,就像是被人猛地浇了一大桶凉水一般,打心底里的冷意让她一阵哆嗦。
呵呵。
敢情师父救她是因为当时算错了命数?敢情自己这张脸不是她自己的?敢情自己如今活了这么些年都是因为师父的一时失误?而师父也并不是真心地想把她当作弟子看待,而是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机缘巧合?
师父啊师父……
她又想起师父半年前命她出谷之时说的一番话,字里行间都是那个商后燕舞鸢,莫不是盼她记起三年前之事?
原来师父授她以食忆之术,命她出谷寻找乾坤镜,全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那个以死祭天的商后,而不是因为自己是他教习了三年的徒弟!
突然之间,碧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好像这些年里她所尊崇的、所相信的东西都是假的。她的相貌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连,连心都是假的……
那她还拥有什么呢?
她当初又是为何要跳崖寻死?如今她的亲人又在何处?
不过几个时辰前,她虽被风忆月拐进了这君满楼,虽被翠娘逼得要去洗亵裤,可她心里仍然是自在的。就算再苦,她一想起泽虚谷中和师父同门一块儿生活的岁月,还能自我调侃玩笑。
然而,现在心中却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凉之意来。
事到如今,她的师父也不是师父,故人不再是故人,王妹也不是王妹,前夫更不是前夫,眼前虽然有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真正站在她身边!
唯一对她真心的,却是如今生死不明的傻子——阿远。
碧落越想越气,越想越悲,自然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指着面前殷青玦的鼻梁就骂道:“你这小白脸!仗着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就随便欺负人么!你以为人人都会因为你的美貌权势要往你身上贴么?哼!想得美!姑奶奶我偏不!是你们一个个说姑奶奶我是谁的,你们考虑过姑奶奶的感受么?姑奶奶我难道是个东西么?被你们踢来踢去!”
碧落说到痛处,竟然带上了几分哭腔。
“原是如此,姑娘且先莫动气,若因内子之事而让姑娘为难,青玦必定倾尽全力偿还。”
殷青玦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头看着碧落,只这一眼,就让碧落心神一荡。她方才因为悲怒已极而燥热的全身却渐渐凉下来,仿佛这男子的眼眸就是一泓清凉的深泉,她只须与之对望一眼,便能浸在其中,便能舒爽自在。
这男的……真是个天神般的人物啊,呸,是个蛊惑人心的妖孽。
哼!她受了如此大的精神损失,他要咋偿还?
给钱?呸,谁稀罕。
给权?呸,有何用。
以身相许?呸……还是可以考虑下的吧。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在下殷青玦,青山依旧的青,夕夕成玦的玦。”
殷青玦轻轻启口,好听而又磁性的男音再次流淌而出,就像这泓清泉随着字里行间,汩汩得淌了出来一般,让碧落不争气得浑身一软,怒气竟又消了一半!
而她脑海里也突然闪现出一幅深秋时节的画面,一头奄奄一息的老虎倒在地上,一个胖胖的小女孩满脸土色地躲在一个小男孩怀里。
只见这个小女孩眨巴着同样圆滚滚的双眼,圆脸一红,向着男孩奶声奶气地问道:“我叫燕舞鸢,你叫什么名字?”
而那小男孩一笑,却胜过了周围的三秋桂子,十里枫林。
这小女孩是……燕、燕舞鸢?
娘诶,这个圆不溜秋的小女孩难道就是商王后燕舞鸢么?这小女孩的眉眼之间倒是和她碧落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笑起来嘴边那一对深深内陷的酒窝!
可是,到头来这燕舞鸢竟、竟然是个长得不错的……胖子?!
怪不得眼前这美男子要移情别恋了。
碧落突然想起在谷中与紫陌的一段对话:
“正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女人喜欢男人可以因为很多标准,什么靠谱啦、有才啦、幽默啦,而男人喜欢女人从来只有一个标准——漂亮就好。所以你贪吃的习惯,可得好好改改……”
当时碧落吃得正香,怎会理紫陌话中深意?只一句话便把紫陌给气了个半死:“师兄我也劝你一句,既是乌鸦就别天天想美白了,注定一生黑,没用!”
然她事后偶尔再想起这话时,却会在心里暗暗点头:紫陌曾说过无数屁话,这一句却是难得的让她觉得还有那么点道理的人话了。
且不说这些,更让她奇怪的是,短短几日,她的食忆术竟已然精进至斯了?如今她只是看了这殷青玦几眼,却已经能看到他记忆中的片段啦?
唉呀妈呀,这事儿实在是可喜可贺!要知道,她骗吃骗喝的本事可终于又迈上新台阶了!
就在碧落不找边际的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之时,宗鹤却见碧落迟迟不曾发话,以为她受打击太过而恍惚了去,便代她回道:“老朽这徒儿随老朽姓宗,小名碧落。”
碧落听宗鹤这么一说,这才忽然记起自己这名字也是师父起的,当时他还说取自什么“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酸诗,兴许也是因为那个死了的商王后燕舞鸢的缘故。
她之前从没深思过这句话的含义,而今想来,她这人不算人,死人不算死人的尴尬身份,还真是上达不到西天,下入不了地府,果然是碧落黄泉,两处皆不见了。
呵呵,她这一世能活到这地步……还真他娘的窝心。
碧落念及此,不由偏过头向宗鹤望去,心中却猛地一酸。只见宗鹤两鬓的白发有些乱,外衣的前襟也湿了一大片,显然是因为碧落刚刚躲在他怀里哭的缘故。
而他此时身子正微微前倾,望着她碧落的眼里也蕴着浓浓的担忧。
“师父……”
碧落心坎儿里又是一软,下意识地喃喃自语起来。她接而想起刚刚师父字里行间都是维护之意,哪里有半分嫌弃她不是商王后?
是啊,师父本来在泽虚谷待得好好的,却当初为了救她砍了千年桃木,又累得半死不活……且不说一日为师百日恩,就说师父对她的这救命之恩,她粉身碎骨都是难以为报啊!
而她之前却还不懂事地在心里怨师父,怨他不真心待自己?
真是该死!
师父如今亲涉红尘,兴许也是为了寻她?
莫不是这些日子她不在泽虚谷,他老人家没个可心的人儿作弄调戏?想想师父日日对着师兄弟们那些没情趣的糙汉子,这心里得有多无聊,得多空虚寂寞冷啊……
这么一想,她心里哪还有半分对宗鹤的怨念?
在座的其他人哪里知道碧落这拐了十八个弯的心思,只道这小姑娘一直在出神,竟有几分痴痴呆呆的意味,都不由心中一叹:这丫头如今突遭变故,神智恍惚也实属正常……
就在这时,却见司弈突然抚掌笑道:“碧落?黄泉碧落,永不相见。哈哈!真是好名字!殷青玦,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这丫头不是阿鸢,那她不认识你,不稀罕你,你又占得到几分便宜?若这丫头真是阿鸢,那你们的缘分也早在三年前就断得干干净净了!”
“阿弈!”
紫玥听见司弈这般雪上加霜的话,不由出口相劝,却又晓得他们俩因为王嫂之事隔阂已深,又哪里是一朝一夕解得了的?
然除了他们几个三年前之事的知情人,座上的秦王却对此事兴致缺缺。他一心只想再问宗鹤关于这丫头和乾坤镜的神机之事,却因这一番变故而难以开口。眼看夜色将至,新月初上,好不容易等到众星逐月,又请来燕商之主,难道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要在这几个年轻人的往事纠葛之中白白丢了?
不过,看着这几个小辈,倒不禁让他想起了那段早早湮灭在史书之间的岁月。而曾经被千丝万缕地痴缠着的那些人却相继离去,现在就连赵泓都死了。
下一个,会是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