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多食广》萧杳

28、逐月

　　槛栏之外明月高升，而原本散落在夜色天幕下的众星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移位，就像是事前商量过的一般，不断相互靠拢。冥冥之中已经颇有章法地绕在玄月四周，使得原本还算明亮的月光变得黯淡了起来。
　　时节尚未入夏，却已有夏虫早早地聒噪了起来，虫声一波接着一波，像是战场上首当其冲的小卒，莫名地带上了几分决绝与凄厉。夜风阵阵，将楼阁四周的白色帘幔吹得翩跹而舞，如同女子瘦弱的纤纤柔指，不断地凭空召唤，最终却只得落个徒然。

　　然虽槛外颇有几分山雨欲来的诡谲意味，摘月阁的厅堂之内却是火烛熠熠，亮堂得紧。
　　秦王下意识地抚过自己右手虎口的老茧，不知为何，多年以来，那些连梦中都不曾来过之人的音容笑貌，现在却像是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循环往复。
　　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那些人，却实未料到，一旦经历过的事情就不会忘记，只是一时想不起。随着岁月流逝，反而会越老越深刻，想起时一切若昨，历历在目，清楚得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他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呢喃，由远及近，随着那一层层吹起的纱幔传来，语调平缓而又极为哀怨，不断地重复着几个词：“秦浅……立十……阿悦……想你……想……杀了你……”
　　秦王闻此心中大惊，不慎将手边的茶盏打落，颤道：“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我？我是阿悦呀……你不记得我了？”
　　随而只听得晃荡一声，好好的秦王竟身子一软，生生地从椅子上摔下，半跪到了地上！

　　“秦王伯伯！”
　　“陛下！”
　　“来人！”
　　在席之人见秦王突生此変，不由具是大惊，连原本诚心要给青玦拆台的司弈停了挖苦。
　　碧落也趁此机会赶忙退到宗鹤身，离开了刚刚那一阵风口浪尖的她终于暗自长吁了口气，稍稍安定下来，心中却又不免再次生出重重疑问：“难不成这个秦王看出了她只是附在一根桃花木上的魂魄的真相？可也不用吓成这样吧？再者，若是因为她身份缘故，这秦王不该早就觉察得到，不至于后知后觉到如此地步吧？”

　　然就在碧落疑惑之际，却见秦王已经在风忆月和另几位侍女的搀扶之下重新坐好，只见他整了整宽袖，略有几分自嘲地笑道：“本王果然是老了啊！刚刚本王瞧见司贤侄和商王提起三年前已逝的商王后，倒也不由得想起了本王年轻时的一些故人。这才一时激动失了分寸，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殷青玦听罢缓缓一揖，谦道：“秦王伯伯哪里的话，本该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不是。如今正值百年一见的赏月奇景，秦王伯伯倒不如谈谈旧事故人，聊以派遣追思？”
　　“不过是些年轻时的荒唐事，不提也罢。”秦王摆摆手，喝了口茶道：“商王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本王，今日本王托忆月邀诸位相聚君满楼，这一来是想与诸位共赏‘众星逐月’的奇观，这二来么……也是有事要与二位相商。”

　　“哦？原来今日之宴竟是秦王陛下做东。司某之前误以为是君满楼的一场风流宴席，多处失礼还望秦王陛下不要见怪。”司弈一拱手，接着道：“当初风老板在请帖中一再强调，这摘月楼可是观‘众星逐月’的绝佳之所，承蒙秦王陛下有心，让司某也能来此凑个热闹。”
　　司弈折扇一摇，虽字里行间处处低谦，然瞧他那副诗酒风流的模样，却是没有半分身为人臣的谦卑意味。
　　然而，在座之人却无一觉得不妥。碧落只当他是生性洒脱，没大没小惯了。她只听闻过燕国国师在燕国手握重权，却并不晓得如今司弈才是燕国真正的主事之人。

　　不过，碧落听他们此言，口中一次次反复提起的“众星逐月”……
　　她着好奇心不由得怦然作祟，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听着似乎是个百年一遇的奇景，但若是这玩意真这么难得，紫陌师兄不可能没与她提起过啊？
　　一旁的殷青玦似乎是察觉到了碧落的疑惑，低声向她解释道：“碧落姑娘有所不知，这‘众星逐月’的传说历来只在燕、商、秦三国王族之中流传，在民间鲜有耳闻。因这星象十分特别，月起三缺，缺处却各有三颗明星补足，外人望去，确如众星相逐，蚕食月色一般，故而称之为‘众星逐月’。”
　　“原来如此，多谢商王陛下解惑。”
　　碧落故意短暂性失忆地无视之前对殷青玦的无理之处，装模作样地向殷青玦道了个谢，却听身边的师父接话道：“商王陛下说得正是。而且据老夫所知，按书中记载的日期推算下来，今日该是‘众星逐月’第二次现世之日。一旦出现‘众星逐月’之象，乾坤镜必然会与其响应，其中结界发生异动，或可伺机抵挡天劫，想来这也该是秦王陛下相邀二位相商之故。不过……”
　　宗鹤却在此时停了话头，并未再说下去。

　　这所谓的“众星逐月”之象虽然在王族中有所流传，然而毕竟三国王族的书库中对此的记载也是少之又少，只晓得这众星逐月与天下大变有关，却并未提及乾坤镜之事。秦王也正是因此才将宗鹤这泽虚谷的谷主给一并请了来，毕竟泽虚谷乃天下第一大谷，机关玄术独步天下，就连王族都难以匹敌。
　　秦王因而颇有些着急道：“此事事关天下，宗谷主不妨直说。”
　　宗鹤沉默了半晌，接着道：“不过……乾坤镜一旦异动，必然见血，且是王族至尊之血。”

　　“这……”
　　秦王一阵沉吟，司弈和殷青玦也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握着茶盏的手指莫名地紧了几分。
　　“你这老头又在这里胡说八道！”
　　原本乖乖坐在青玦身旁的紫玥一听便怒道：“王兄和阿弈敬你，我可不管！要是王兄和司弈因此有半分差池，我一定要找你算账！”
　　碧落听紫玥这么一说，不由忿忿然道：“文若公主，若是令王兄和司国师因这‘众星逐月’而生了事端，那才说明小人的师父所言非虚，令王兄和司国师此番也是为国为民，是天下百姓的福泽。”
　　“王……话可不是这么说……”紫玥一时语塞，求救似的看向青玦，然青玦还未发话，却听司弈道：“小落儿呀，你舍得那负心汉死也就罢了，你舍得我死么？几个时辰前，你我还不是以娘子相称？”
　　“娘子？”
　　青玦略微转了转手中的茶盏，淡淡地向司弈看了一眼。紫玥赶忙凑到青玦耳边道：“王兄，你莫要听他瞎说。那不过是误会，我当时就在边上，可是把阿弈看得牢牢的。”
　　宗鹤也随之打起了圆场：“劣徒顽劣，还望公主莫怪。不过，公主也不用过忧，毕竟‘众星逐月’只在史书之中出现过，这么多年来，四国五洲却无人亲眼见证过此景，光靠书中的只字片语实难确证。而其与乾坤镜的关系更是模糊不清，前人故意夸大，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便好。”

　　然紫玥却仍有些不甘，正想要再辩驳几句，却闻在一旁俯首侍奉了半天的风忆月颇有些娇嗔地道：“诸位大人也聊了些时候了，想来也该是乏了吧。忆月准备了些歌舞酒菜，供诸位大人赏月之余享用。”
　　“也好！”
　　秦王抚掌道：“这‘众星逐月’之象，早说也要在二更之时才显，如今不过是戊时，为时过早，咱们赏会子歌舞也好。诸位平日里远在他国，今日且先赏赏我秦国的琴曲曼舞，看看比之他国可有不足啊，哈哈！”
　　“秦王伯伯如此说来，自然甚好。”
　　秦王点点头，随而笑着向风忆月吩咐道：“忆月，你可不要让本王丢脸！”

　　风忆月盈盈一拜，拍了拍手，几十个身姿窈窕的妙龄女子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精致的小菜呈于众人眼前，随即又脚步轻盈地翩翩起舞起来，承转之间自然轻灵，倒生出几分歌舞在心的随意来。
　　然尽管眼前有如此妙人仙曲，美酒佳肴，在座又有几个人能当真赏舞自在？就连碧落也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吃起桂花糕来……一点也不手软。
　　碧落这厢一块接一块地下肚，心中却不停地打着算盘：“原来风忆月是秦王身边的人，这也难怪，秦王与赵泓原是挚友，要夺乾坤镜不好出面，就让风忆月去杀了赵泓夺乾坤镜也说得过去。可若是秦王真拿到了乾坤镜，又何必大动干戈来这么一出？再说，他刚刚被吓成那个鬼样子真的是因为故人？”

　　“……呃……咳咳，咳咳！”
　　碧落这一边想着，一边手里下意识地塞着桂花糕，却一个不小心噎在喉咙里，她赶忙拿起面前的酒盏要灌，然而……里面一滴水都没有！正值面红耳赤之际，手边却递来了一盏茶，耳边只听一男子轻声道：“这茶不烫嘴，喝吧。”
　　碧落赶忙猛灌一口，终于顺过了气，正想相谢，转头却见……不管是自己左手边的师父，还是右手边的殷青玦，就连对面的司弈和苏大侠都是一副全神贯注听曲儿的模样，竟察辩不出刚刚那人是谁。
　　碧落耸了耸眉，只好接着往嘴里塞着桂花糕了。
　　然这次她可是细嚼慢咽，不再瞎想，而是一心扑在美食之上。反正她不过是个看热闹的人，这“众星逐月”就算要见血，也与她没有半个铜板关系，她又何必瞎操心，还不如安心看妙人，吃美食，落个清闲自在呢！

　　歌舞近半，离二更天是愈来愈近，席上众人虽都看着享受得很，然碧落无意间已经瞧见秦王身边的侍卫换了几轮，一轮比一轮装备精良，简直就像是要去打仗一般。反观司弈和殷青玦二人，却比这商王来得闲适淡然得多，只是在交杯换盏之间与亲近护卫低言了几句，并未有何异动。
　　就在这暗潮涌动的歌宴之下，屋外斗转星移之间，二更天已经悄然而至。
　　而碧落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所谓的“见血”一说，竟把她这个闲人给扯了进去，更是让她今后的人生在一夕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