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机智的老抽

5、第五章

　　日子在阿九一门心思的回想着好结局的故事里慢慢过去了，一转眼的时间竟然已近年关。这几年来我倒是第一次和别人一同过年，再加上阿九小孩心性，还没进腊月就开始兴冲冲的准备年货，张罗过年的一应用具，倒像是一下子多了一大家子人一样聒噪。
　　我乐得做了个甩手掌柜，每天看他忙里忙外的，也算得上心情愉快。临近腊月的时候下了场大雪，自那以后阿九就以路滑难行的理由堂堂正正的窝在家里，每天捉摸着年夜饭，又催着我准备些腊肉鸡鸭挂在屋檐下。原本我那没什么活人气息的小屋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好像真的有一大家子人忙碌了一年，终于可以舒舒服服过个年一般。
　　当然，阿九也没有忘记百忙之中继续思考他应允我的好结局的故事，这当真是个难题，他每日坐在窗沿边上，盯着外面房檐上挂的肉沉思，想着想着就走了神，看着那肉倒像是流浪的小野猫看见了食物一般。我在一旁看的好笑，却也不戳破他，只是悄悄的走到一边去在今天的饭里多切了几片腊肉。
　　后来有一天阿九跟我说：“小白，这样过年真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而是蹲在雪地里专心的研究如何堆出一个雪人，我站在屋檐下给门口贴上阿九亲手写的对联，这般场景忽然令我的内心一片柔软。
　　我说：“以后每年都会这样。”
　　那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承诺一样的话语，尽管外面很冷我的脸却又红了，这真是太奇怪了，面对比我还小上一些的阿九，我竟然有一种变回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的感觉。我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阿九，却也能想象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必然是如个大孩子一般露出单纯的笑容。我没想到的是，他会欢呼一声整个人扑到我身上，他手上的雪花蹭到我脸上有些凉，却并不妨碍我感受到他打从心底涌上的喜悦。这种纯粹的喜悦似乎也感染了我，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某种情绪得到了释放，我慢慢的笑了。
　　那是发自心底的笑容。
　　阿九在我背后说：“那就是一辈子在一起。”
　　我说：“好。”
　　那时候轻易的许下了一辈子，没想到就真的过了一生。
　　除夕的时候我破天荒的准备了许多鞭炮爆竹，这些孩子气的东西在以前我是不屑于买的，曾经的我落魄到无力去依靠这些虚假的平安祈愿。然而这个除夕却是不同的，我和阿九两个人在雪地里像是小孩子一样对着镇上燃放的烟花欢呼，点燃的爆竹映红了我们的脸庞，夜色中他忽然转过头，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伴随着隐约传来的鞭炮声，我俩第二次接吻了。
　　我决定把我的故事告诉阿九。
　　话是这么说，当我真正把故事讲出口的时候已经是开春时节了。我刚认识阿九那会儿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院子里的桃花刚刚盛开。今年的桃花不若往年开的灿烂，兴许是年景不好，我也并未放在心上。这天我和阿九都起晚了，等吃过饭早已过了正午，阿九懒得再出门去摆摊，我也随他去，两个人搬了椅子做在外面享受春日不算热烈的阳光。
　　斑驳的光影投射在我的脸上，我微微眯起眼睛，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我说：“阿九，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阿九的应答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我在听。”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他的声音比以往听起来要更为低沉，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想要转头去看看他的冲动，然而当我看过去的时候，他依然是那个色若春花的少年，正用一种探求的眼神看着我，等待聆听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就像是每一个初入江湖的年轻侠客总会碰壁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我碰的格外惨烈，头破血流，险些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师父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师父说：“你初入江湖，必要去打出些名头来。”于是我就乖乖的揣着他给我的名单，一人一剑挑战五门七派，全胜。
　　虽然跟我过招的都是他们的年轻弟子，却也是大大丢了这些名门正派的面子，一时间关于我的传言层出不穷，我的身份也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我是魔教余孽，也有人说我是隐世高人的亲传弟子，更夸张的说法是我是不世出的天才无意中得了一本绝世武功的秘籍一跃成为武林中的高手。这其中真真假假，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关于我师父的来历，就连我这个做徒弟的也不知道，大部分时候师父在我眼里都是一个奇奇怪怪的老头，除了教我武功就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的话十句有八句我都听不懂。起初我还会好奇的追着师父问，后来我就干脆连问都懒得问，随他去了。再后来我就被师父送进了这个名为江湖的漩涡之中，一时间成为了江湖中风头无量的传奇人物。也就是那时候，我遇见了岁严，也就是后来年纪轻轻就成为武林盟主的名门侠客。
　　那时候正逢我被名门正派的掌门前辈们质疑苛责，几乎要把江湖上发生的所有怪事都算在我身上，我初入江湖几乎没有结交什么人，唯有岁严一人全力维护我。他身处名门，又是正道楷模一般的有为少侠，说出的话自然也格外有分量，一时间江湖中原本甚嚣尘上的流言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我几乎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岁严，和他同出同入，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武林盟主的宝座，那段时间里他对我亦是全心全意的付出，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几乎要以为他是真的对我付出一片真心了。
　　然而，我和他之间的结局却是惨烈的。他待我甚为亲切，邀我同吃同住，闲时就亲自指点我武功，他武学修为比我高出不止一点，我倒是也获益良多。起初，我只当他是挚友，然而这份感情却渐渐改变，我自小跟着行为狂妄不为世事所拘的师父长大，对于男子相恋之事丝毫不放在心上，倒是岁严自小循规蹈矩，竟然做出当众承认与我相恋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在武林之中着实掀起了一阵狂风巨浪。
　　岁严为我做到如此地步，若是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那时候的我年岁虽长，与人相处的经验却极少，更是一心一意的待岁严好，只恨不能将整颗心都剥给他。若不是后来我俩理念起了冲突，争执之间他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也许我真的会被蒙蔽在他所编织的谎言之中一辈子，成为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年少时候绮丽的梦境，岁严只用了一句话就彻底将之打碎。
　　后来很多的日子里，我总会重复梦到那一天，他带着轻蔑的笑容说：“我只是想要一个我亲手培养起的玩物，你并不特别，只是格外合适。”
　　那时候我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全然不知何为忍气吞声，只觉得长这么大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当即闹得人尽皆知，换来的则是他冷血追杀。事到如今，我再回想起这些往事，只觉得当日的我简直蠢不可及。昔日我还是年轻有为的少侠，武林新一代的表率，一夜之间却沦为武林之中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魔教妖人，好在我运气不错，连夜逃脱之后一路来到了如今居住的地方，隐姓埋名再不敢提江湖之事。
　　独自隐居的日子里，我不断的回想着关于过去的点滴，方才意识到每一点关于岁严的温暖片段背后都自有他的深意，可笑当时的我被情感蒙蔽了双眼，竟然不曾发现他温柔面孔背后轻蔑冷酷的笑容。
　　越是回想，我心中的恨意就越是澎湃，然而这强烈的恨意却未冲昏我的头脑，我清楚地明白凭借我一人之力，终其一生也未必能亲手杀他复仇。那时，我本以为这仇恨是刻骨的，终生不灭，然而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我开始逐渐淡忘那些过于岁严的事情，对于他的恨也消失无踪，他之于我终于成为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直到我遇到阿九，冲口而出让他帮我杀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意难平。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直深藏心底的秘密说出口的瞬间，我忽然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多年以来我在此地画地为牢，如今终于走了出来。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完全摆脱了岁严的阴影，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再也不会影响我一丝一毫的心情。
　　阿九沉默的听完我的整个故事，事实上这个故事更像是我对于自己过去的一段颠三倒四的自述。他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保持着沉默，看着我，他的眼神那么认真，仿佛要把我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在脑海里。这种沉默又是难以忍受的，我几乎要抢先开口的时候，阿九忽然开口了，他轻声道：“都过去了。”
　　我原本想要说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