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百年徒弟千年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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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中，简天行已被白丝美人团团围住。
美人们有流不完的泪，每一滴泪都是一道白丝，落到地上复又蜿蜒缠在它们身上，将空洞的身姿填实，越来越白，白到后来竟显出一点苍老而丑陋的灰。最后美人勾勒身形的白丝也终于被泪水抽去，高挑的寸寸缩短，娇小的一厘一厘干瘪下来，都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
青丝帕，取千余位命中注定伤情一生的美人一根青丝织就，可说是最迤逦也最伤怀的一件法宝。
英雄美人，怕见白头。
简天行被白发包围，鬓角也忍不住显出一点白霜，只一点儿，却是那么与众不同的一点。
他是修真界最得意的年轻人了吧。修真界有个专爱给人排名的老头儿，他曾言，天下青年人中，简天行的风姿学识名列第二，道法修为名列第二，势力名望名列第二。别小看这第二，既然修真界有个名为千机子的散修，那最高的名次便是第二了。千机子毫无背景，这第一轮不到她，可谁想压在她头上，也得看坐不坐得稳那名不正言不顺的魁首之位。
而如今，最得意的年轻人老了。
吴忧儿最多愁善感的一个人，心头竟轻轻一颤。师傅修为散了大半，简天行也见了白发，这里头的意味连在一块儿可大是气人。
他还有骨凤冠和血霞帔两样法宝，非使让人顷刻间风华尽去的青丝怕本有毁了简天行颜面的心思。但毁了又如何，千机子总记得的，那样的天之骄子，又岂是他一介鬼婴比得上的？
简天行眼眸低垂，持剑静立，发鬓散下来遮住眉眼，只露出薄薄的、粉白的两片唇。
吴忧儿知道，这两片唇未必很软，却必定是暖的。人身上还是要有一点儿粉，不是血一般的红，也不是雪一般的白，而是两者中和，成了一种中庸而鲜活的粉。
可他没有。他的唇很红，如春夏交织时最美艳的山茶花；他的肤色很白，白如天上的月色地上的冬雪，终究少了人类独有的那一点“活”。
青丝怕乃是惑心之宝，想得越多老的越快。
简天行固守心神，乱发下光洁饱满的额头被挤出深深的川字，只觉生平烦心、忧心、痛心之事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周围女子哭声更令他难以自持，好似一条条小虫在心肺间啃咬，痛苦难捱。
即使如此，他仍守着丹田中勉强聚起的法力，不愿轻易发挥。吴忧儿化为鬼雾，普通神通不能伤他，而简天行拖延时间存下的也不过一击之力。
“交出《千机册》，忧儿便放你一条生路。”
简天行咬紧牙关，挤出两个字：“不交。”
吴忧儿语音转柔，如情人间缠绵低语：“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已杀了师傅一次，难道亲手将《千机册》送到，她便会记着你的好？你对她再好，也及不上忧儿对师傅的千万分之一。”
“我只求心中稍安。”简天行说出此言，瞬间老了几岁，紧皱的眉头终于被挤出细细的纹路。
心中多苦，面上多老。
当年是他引千机子去铲除年兽，纵然众人追捧、风头无二，在这偷来的名誉下他又何曾有一日好过？
“呵，”吴忧儿轻嘲一声，柔声道，“你已尽力，何必不安？这样下去你会越来越老，紧致的皮肤一点一点松弛，黑发慢慢变白，到最后，你连骨头都会变得酥脆，身体就像松花糕一样，一捏就细细碎碎掉下许多皮屑来。偏偏你的寿元是不变的，一副老得快要风化的皮囊，灵魂却还没到进阎王殿的时候……”
简天行悚然而惊，大声打断他：“你究竟将天机子如何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来。
“瞧，你明明很怕啊。可是法力入了岔路？慢慢来，你真死了忧儿也头疼呢。地煞大阵竟只伤了你七分，剩下三分都没了忧儿真不好向师傅解释。所以忧儿只伤你两分，师傅再恼，怜惜忧儿千年孤苦也不会真为此生气。”
吴忧儿稍稍一顿，发觉他确实性命无忧才继续道：“简师叔放心，忧儿对师傅一片真心，万万不敢放肆，不过是施了个小法术将您请来这里而已。您将东西给忧儿，忧儿以心魔发誓，此生绝不会对师傅不利。”
简天行此时只觉吴忧儿每一个字都极可信，空灵的嗓音听起来也十分舒服，下意识就想答应他。他满头黑发已全作霜白，面容扭曲，强自与心中莫名生起的想法抗争，道：“让我见她一面再决定要不要把《千机册》给你。”
吴忧儿听出他心动，白丝老妪们泪水稍停：“师傅看见您这幅模样肯定要骂忧儿，还是不见的好。但您想啊，假如忧儿当真对师傅不好了，杀了您岂不简单许多，哪里还需在这里求《千机册》？忧儿得了《千机册》还不是送与师傅，那东西搁别人手里可没用。”
他只是不想让这狐狸精全须全尾的去勾引师傅罢了。先前瞧他着急好玩儿，现在师傅找人，再拖下去吃亏的总是他。好在狐狸精的头发白了，脸上皱纹也出来了，远不如刚进神仙府时那么好看。
简天行半信半疑，身体却撑不住的模样，每开口嘴里都有血水流出，显然是刚才运转法力太急，入了岔路，诱发出在地煞阵中受的内伤。他还不准备为此真丢掉性命，不得不道：“好。你将青丝帕撤了，我好取《千机册》。”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突然大亮起来，白丝美人、遮天黑幕都消失不见，庭院仍是那个庭院，唯一变的只是吴忧儿手中黑帕上的纹样从美人图变成了牡丹图。
吴忧儿化为人形，柳眉微皱，催促道：“简师叔，不，简师伯您快些，忧儿可不要被师傅骂。”
他与分魂间有感应，而分魂跟着千机子，他们竟来得及快。
简天行捂着胸口道：“我现在没力气取出《千机册》。”
吴忧儿大怒，红着眼道：“《千机册》这东西要保持特性就一点儿磨痕都不能改，无论你用什么秘法，多半都是藏在自己的血肉里，大不了忧儿将你的身体剖开了找！”
他恼起来也娇俏，眼圈发红，十足受了委屈的模样。
“咳咳咳，”简天行知道这种事鬼娇娘没少做，哑声道，“你将法力送入我身，助我一臂之力。”
吴忧儿察觉分魂里这里只有一个院子的距离了，想都没想就走到简天行面前：“从哪个穴……啊！”
简天行蓄力已久的一击终于出手！
吴忧儿挥手欲以青丝帕招架，不料灵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手中帕子拿捏不住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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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府是典型的凡间园林的结构，亭台楼阁小巧精美，庭院中重峦叠嶂，四季草木交错，行走其中极少出现“一览无余”的情况。
府中早设有阵法，不得飞行。千机子走得急，脚下生风，分魂在她身后飘着聒噪不绝，却无丝毫声响落入千机子耳中。
道士捉鬼，天经地义。分魂对上千机子本就束手束脚，又化了厉鬼，可说一分胜算都没有。
鬼在修真界本无立足之地，自吴忧儿父亲起才成了气候，前人自不会多此一举在飞升后继续研究捉鬼的本事。千机子和鬼婴朝夕相处千年，倒成了修真界第一捉鬼大家。
她目光所及，精美幽静的神仙府中全笼着一层厚厚的鬼雾，所藏厉鬼恐怕不下千百。
数目不对！
千机子脚下一顿，复又加快，脸上多了几分惶急。
大战在即，府中厉鬼非但不见增加，反而少了许多，多半，是吴忧儿已和简天行打起来了！
她脚下不停，手上打出几个法诀，一道黑丝自指间延至远处树影重重间。
她在吴忧儿身上下了禁制，纵然躲到天涯海角，禁制不除，她要找他也轻而易举。
简天行拼死送《千机册》而来，若让他死在吴忧儿手里，千机子到地底下都没脸见自己的师傅和大苍山掌门。
一“人”一鬼脚程极快，再蜿蜒的小径也不经这般赶，眼看已到了吴忧儿施法之处——竟是吴忧儿闺房。
分魂急的头上直冒黑烟。千年前吴忧儿与千机子形影不离，故而他们也不知晓那禁制竟有寻人之能，黑丝直直伸进空中不见，丝毫没有狡辩的余地。
千机子到了地方，神色冰冷，纤长的手指顺着黑丝轻轻摸索，及黑丝消失处，食指轻弹三下。
分魂只觉天旋地转，浑身属于厉鬼的黑雾猛然炸开，吴忧儿的一魂两魄连震三次。
千年厉鬼的鬼雾顷刻间填满整个房间，饶是千机子都不由眼前一黑。
只这一瞬，吴忧儿已提着重伤昏迷的简天行出现在屋内。他魂魄犹自颤抖，目光却锋锐如刀，差点就顺手结果了简天行永绝后患，好在分魂及时拉住他，在他胸口轻轻一拍。
千机子眼前再可视物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吴忧儿吐出一大口血。
好大一口血，艳红中杂了丝丝墨汁似的黑，染了半屋子的青石地。
“师傅。”吴忧儿娇声叫唤着，手忙脚乱地跪到地上，小脸低得恨不能埋进胸口里，仍能看见下巴上鲜红一片，金色的裙摆刹那就被血色浸透。
而简天行倒在一旁，发髻散了，是苍老的灰白色，原本干净的脸也溅上黑红的血，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千机子早知鬼娇娘装模作样的本事，一地鲜血倒有大半是作假，可看见他这情状心头仍忍不住一软，毕竟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教训起来心疼的还是自个儿。
她不理他，蹲下身给简天行把脉。
“死不了。”吴忧儿的声音闷闷的，藏不住倔。
千机子冷笑道：“贫道还要谢谢您老手下留情了？”
吴忧儿一窒，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掉，抬起头嘶吼道：“他骗得师傅差点丢了命去，您还护着他！”
这次千机子无言以对，片刻后方道：“他是大苍山下任掌门。”
吴忧儿梗着脖子哑声道：“反正我们隐居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杀一个大苍山下任掌门再死，让他们乱上几百年还是我们赚了。”
“你从哪学的这混账道理？”千机子两道剑眉快要飞进发鬓里，手上穿花蝴蝶般以法力疏导简天行的经脉，耐着性子教训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自己的命都没了，别人天翻地覆又和你还有什么相干？”
吴忧儿是顺杆爬的无赖性儿，只消千机子稍有松口，他便也挑起眉毛，脸颊鼓着，却别有一番小姑娘家的任性：“敢惹忧儿的师傅不开心，他们这辈子就别想开心了！”
千机子先前将情况想得太糟，此时发觉简天行伤势虽重，却没有伤及根本，倒十分惊喜，觉得吴忧儿任性归任性，手底下还是有分寸的。
她板着脸，训斥道：“胡闹！天行是为师请来帮忙的，如今他冒大险来了，反而为你所伤，便是我们师徒对他不起！”
“他，他差点把忧儿劈成两半儿呢。”吴忧儿满脸委屈，小脸湿漉漉的全是泪水，“两人斗法，难道修为不济反而占理？”
千机子这才发现他衣裙上从左肩到右边胯骨斜斜破了一个大口子。敞开的衣衫里只剩下一道黑色的疤痕，衬着雪白的肤色仍然触目惊心。
“这可……”她忽然见吴忧儿脸上露出一点儿得意，冷冷道，“你先出手，受了伤还怪人家不手下留情吗？”
“是。”吴忧儿低头受训，却知道师傅不会过多追究了。多亏有分魂提醒，否则别说一大口血，他身上此时便是一点疤都瞧不出了——本就刚刚入肉半寸来深的口子，一盏茶时候就能痊愈。
他深深望着简天行，妩媚的狐狸眼如一道偏狭的刀光。
简天行身上居然有大苍山掌门下的禁制，来者不善啊。
不过……吴忧儿掩口一笑，暗中施法掩去禁制的痕迹。反正他一人对师傅好就够了，而那些花儿草儿，早晚剥皮抽筋下油锅。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百年徒弟千年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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