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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贱茶贵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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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二放下手中的活计,回头盯向林汐,歪着嘴,一副憋着话没说出口的样子,黑黢黢的脸上不是什么和善的表情。正在搬茶饼的几人瞅见这情景,也跟着回头盯住林汐。
康十一知道这几人的性子,忙上前和稀泥道:“你下来,让林大人去吧。”
不好拂康十一的面子,土二剜了林汐一眼,给他让出位置来。
虽然一句北燕话不会说,和换茶的北燕人说不上话,但林汐自幼在金陵没少打马球,这马的好坏还是掂得出来的。至于这田下茶值多少钱,他更是心中有数。
他上前仔细瞅了瞅老太太牵来的马,毛色杂,骨骼瘦小,确不是好马,做战马是不行的,拉个磨走个车还算是凑合。不过看这孤老太太一人来卖马,穿得破衣烂衫的,想必是日子不好过。林汐挽起袖子,弯身凑过五块茶饼,想了想,又过一块。
还未等林汐包上草纸,一只手忽地压住他的手腕,带着几分力道,“林大人,你就是这么卖茶的?”
林汐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抬眼看了看对方腰间的几把绣银刀,确是慕容守。
“放手,我包茶饼。”
手上的劲儿渐渐松开,林汐自顾自地垂首包好茶饼,用麻绳仔细地打了个结,一起身,正见慕容守一手扶起老太太,阴沉沉地看着他。
四周的北燕人也随着慕容守的目光看向林汐,硬生生地将他钉在中央。林汐读了读他们的眼神,除了最显而易见的愤怒,似乎还带着些许仇恨。
“六块茶饼。”林汐横眼,将手中的茶包丢给慕容守,喊道:“下一个。”
看着手中满满的一包茶,慕容守愣了愣。安顿好老太太,牵过马交给康十一,慕容守走到林汐身前,看了眼他泛红的手腕,右手握拳抵上左胸,头微微一颔道:“误会你了,我道歉。”
“这世上的事,都不是道歉能作数的。”林汐只是随口一说,却见慕容守杵在原地,眉头拧成一团。林汐摆摆手道:“行了,我没在意,你走吧,别妨碍我卖茶。”
慕容守还想说什么,犹豫片刻又没出口,哄散人群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带起了一连串呼声。北燕人又呼又拜地送走慕容守,又牵着马聚回到茶堆前。林汐边忙着手下的活计边思考如何整治互市。
新来的茶马使贱茶贵马,一传十,十传百,互市上赶来换茶的人越来越多。康十一看了看见底的茶堆,又看了看一旁为数不多的马匹,凑到林汐身边劝道:“林大人啊,这茶可不能这么卖,每次运来的茶和收回去的马都是有数的,这么换下去,马的数不够,交不了差啊。”
林汐抹了把汗道:“交差是我的事,你们只管干活就行了。”
换茶的事小茗插不上手,空坐无聊,干脆在互市里和北燕的孩子玩了一天,学了好几句北燕话,直到林汐唤他回府衙,他才依依不舍地跟了过去。
沈熹对林汐今日在互市的所作所为也有所耳闻,等到林汐回府衙用晚膳时当作谈资有意无意地提了几回,也只得了一句,“交差是我的事,大人无需担忧。”
白天在互市卖茶,入夜就倒头大睡,林汐这几日的生活过得简单且忙碌。小茗则每天都盼着去互市,走路都能飞起来。
没过几天,沈熹给林汐在城东准备的院子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叫他得空过去看看。城东大都住的都是些汉人权贵,沈熹为林汐准备了一间四开的大院,虽比不上金陵的林家布景精巧,但也算是秦州城中少有的奢华院落了。
林汐并非不喜欢这院子,只是城东离互市太远,他来来往往很是不方便。而且城西各民族和商队混居,对于林汐来说更有吸引力。既然做了茶马使,他是一定要做到最好的,至于住处,他并没有过多的要求,只要干净安静就好。
沈熹听了林汐的话,重重地放下茶杯道:“我们大尧的御史要去城西和杂毛住,这不是胡闹吗?给你修了这么久的院子说不用就不用了?”
“人的三六九等原不在这些东西上面。”林汐接过小茗的茶,小啄一口,“大人的好意下官知道,只是大人把那院子修成林家的样子,下官住着实在心有不安。”
林汐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让沈熹松了口气。
“只是格局有些像罢了。”沈熹清清嗓子道:“城东的院子已经修成了,你不住也是荒废。”
确实不能辜负沈熹这个长辈的一片心意,林汐亲手执起茶壶为他斟了杯茶,温言道:“小修一下,做茶马司如何?”
沈熹面色稍霁,接过茶杯大灌一口,慈和地看向林汐,“罢,想住城西就住吧,我给你寻个好些的院子就是了。茶马司破旧,也是该换换地儿了。”
这后辈真是有福不会享,自己折腾自己,哪有茶马使亲自去互市上卖茶的。沈熹嘱咐道:“回去早些歇息,别太累了,互市也不用日日去,该交给下面人就交。”
林汐回到屋中,唤来小茗一起裁纸研墨,又自笔架上取下一根旧笔,蘸了蘸墨,写了起来。旧笔易开叉,林汐写了许久才写完议书,封好后又拿起笔,写了一封给程璟的信。他一个地方七品小官的信要想抵达天听还要靠中书省往上调,其中免不得要让程璟代为调动。写完林汐搁下笔,举着信纸发呆。
想起程璟,林汐心里总是有个结。
小茗趴在书桌上,大眼睛向林汐闪光,“怎么不封信啊?”
“封,封。”林汐拿起一方信封,将信细细折进去,往小茗眼前一展,“封好了,小茗大人检查一下?”
“我才不让少爷捉弄!”小茗咯咯笑着,笑罢一脸正经地说:“时候不早了,该歇了。”
小茗一溜地小跑着去打水、收拾被褥,林汐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的字,捏着信发起怔来,直到程璟的名字被捏得皱巴巴的,他才回过神,被小茗拽着爬上床。
自从这字挂到屋里,林汐每天都要看着怔上几次。林汐自打上任便日日忙着给自己找活干,只怕自己闲下来。小茗知道,这一部分是因为林汐确想做好这茶马使,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放不下江晚青。
人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小茗在江府呆过一阵,自然知道江晚青对林汐绝非无情,也知道这其中必有许多无奈。
只是……不能说。
小茗吹灭了屋内的油灯,举着烛台坐到林汐床边,笑道:“一二三,闭眼!”
林汐乖乖地闭眼,抿嘴忍笑。
见林汐已经闭上眼,小茗吹灭烛台,蹑手蹑脚地回自己屋去了。
第二日林汐一早起床洗漱罢,正想去找沈熹,那沈熹手下的面饽饽就摸上门来了,说沈大人准备了早膳,叫林汐过去吃了再去市上。
沈熹虽然对林汐处处周到,但他脸上那道疤一直让林汐和小茗发怵,主仆二人皆不愿意与沈熹亲近。不过此时林汐想着正要把信给沈熹,便应了下来。
“来,尝尝咱们秦州的米黄。”沈熹指着一盘黄色的软糕,招呼林汐吃饭。
林汐掰下一块放在嘴里嚼了嚼,软软糯糯,满口香甜,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按你的口味多加了些糖,爱吃吧。”
林汐的手顿了顿,他怎么知道自己爱吃甜食。
咽下一口米黄,林汐自怀里拿出封信,递到沈熹眼前,“这是下官的议书,劳大人帮忙送到金陵去。”
“什么议书?我看看?”沈熹用净手布擦了擦手,接过信。
林汐点头道:“逐级上报,自然要看。”
沈熹拿出信纸,抖搂开扫了扫,随即变了脸色,拍下信怒道:“你想给那帮杂毛的马提价?还往金陵报?新官上任是有三把火,你别把自己的眉毛烧了!”
林汐第一次看沈熹火冒三丈,被骂得眼睛一垂。都说沈熹是驻留在秦州的玉龙军老将,看来还真有几分军旅出身的样子。
那面坨坨见状忙送上一杯热茶,“大人消消气。”
沈熹推走那杯茶,继续对林汐道:“你忘了你怎么被贬到这儿来的?不好好低头过日子,还想出头?嫌自己活得太长?”
林汐淡淡地答道:“下官只想活一天,做一天的事。”
“你以为是在苦口司吗?且不说陛下不可能因你一人动摇大计,你的议书能不能送到陛下面前都要另说。”
林汐抬头,对上沈熹的双眼,决断地道:“下官一直以为,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不想做的事。”
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后辈看着是个文弱书生,骨头却不软。
到底是拧不过他,罢了,往金陵送也就送吧,到时让人截下来也就算了。沈熹长呼一口气道:“行,我答应你,送到金陵去。”
林汐眉头渐渐舒展,端起小米粥吸溜了一口道:“下官谢过大人了。”
半月后,秦州城西的北关巷中锣鼓叮当,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林汐在秦州做茶马使做得初得人心,此时新院子门户大开,秦州府的大小官员和四周邻里们便进进出出地拜会,热热闹闹,人声喧天。
小茗穿着身新裁的粉白袍子,兔子似的左跑右跑,跟着孩子们边跳边唱着秦州小曲,“降奇才,时转运又来,脸前的喜鹊将头抬。报喜的人儿走进来,盘儿内端的乌纱帽,左肩斜打白玉带,喜客随的笑眼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