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詩鈐

6、第六章 莲子

　　林塘回到杜周房中，拿了那张卖身契，坐在床边，说：“撕了。都听你的。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缓缓开口道：“门儿都没有。你花了那么大力气，怎么能舍得去死呢？我是舍不得的。债还没还完呢。就走。想得美。”
　　没有任何回应。
　　医生还是定时来看看，钱照收、药照开，米汤也灌。
　　有一天，送药的人进来时看见杜周攥着被子缩在床角，放下东西即刻去传话给少爷。少爷立马放下手头的事情回来了，见她，伸手去拉。她躲，碰都不愿意碰。没有退路。林塘逼了上来，到她面前，说：“你肯睁眼了？”
　　她不说，只愣着。
　　林塘凑到她耳边，说：“要不，我弄死余氏肚子里的，给你解气。”
　　杜周伸手抓他：“那是你的孩子。”声音有点哑，唇上脱皮，黏连又扯开。
　　“你甘心？”
　　“说不上。不过那是你的孩子。”
　　林塘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冷汗还在冒，眼睛倒是清亮，没有发烧。
　　“这么多天都睡着，睡够了？”
　　杜周点点头。
　　“准备怎么算账？我明明说过，有了这个印子，只许我欺负你的。”
　　杜周摇头。
　　“你能说话吗？”
　　“不算了。让她好好生下孩子。你好好待她。好好待孩子。”
　　“你？”林塘没想到，“我这回听你的。”
　　“能不能把我的卖身契给我？我不能生了。也不能帮你再多。当行善，把契给我。”
　　“你这话说得利落得很。不算了？”
　　“累了。我若伤她，她再伤我，没完了。况且那是你的孩子。不要伤到孩子。不一样的。因为是你。不一样的。”
　　“你转性了？”
　　“我之前做了个梦，梦到我自己害了别人，别人立誓来讨。黑色令旗。我觉得我该还。该还的，也还完了。再赖下去，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不放你走。”
　　“我求你。求你我不丢人。我求你。”她一向坦然。
　　相较之下，林塘有些藏着掖着的尴尬。
　　“你——你不恨我？”
　　“说不清楚。我来这儿以后，只有你护过我。教我识字看账，教我弹琴唱曲。这些我都该谢谢你。”
　　“这些？那还有其他呢？比如褚江城？”林塘声抖。
　　杜周一震。汗出得更厉害。
　　“我觉得，这是，我——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顺你的意，就好。你多疑。你爹那么对你，你也不易。终究是龙是虫也分出来了。”
　　林塘在床上坐着，张开手揉着太阳穴，一语不发。
　　“我走，就不会再出现在你跟前。你也不至于见我就烦。我只带走几件衣服。卖身契。还有那张琴。琴是你送我的。其余的，不要了。”
　　林塘伸手拉她，觉得很近，却又怎么都够不到。敞开的领口纽扣附近入肉的伤疤，像个莲子埋在那，不得破土，纹丝未动。这个人，似乎从来都不是他的。
　　他见她小时候弓着身子蜷在墙角被人打，待到人散了，只见她松开怀抱，有只蝴蝶晃晃悠悠飞出来了。他问。她答，记得娘告诉她的，蝴蝶是魂魄倚凭，有可能就是亲人，有可能是有前缘的人。林塘笑她。她只看向蝴蝶飞过的地方。
　　林塘开始在风月场上走动时，杜周还小。有次有个陪酒姑娘塞了朵绢花给他，这是暗门子的惯用伎俩，留客，尤其是这种新恩客。杜周帮他收衣服的时候掉了出来，他看到了胡诌说是送杜周的。她便妥帖收好。
　　想着，林塘觉得遥不可及。跟前的这个人，够不到了。伸手一把拥她入怀。
　　“我觉得，对人好就是盼着他好，盼着他过得舒服。你对人好，便是对人严。我明白。都没错。也不对。对不对。我——”
　　林塘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越发搂紧她。忽然又放开来。
　　“卖身契，我撕了。你想走便走吧。”
　　杜周就着床，放下被子，跪下给他磕了个头。又退回角落。静默不语。
　　隔天，林塘不在时，杜周捡了两件衣服，还有那架琴，便出了林宅。一路无碍。怕事先交代过了。杜周去向，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甲午年丙子月壬子日丁未時，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