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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三章 夜之奔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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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是死寂的,黑夜也是活的。
米库纽斯的街道本来十分宽敞,但路面上那纵横交错的裂痕和尖锐粗粝的碎块,以及覆盖在废墟表面的厚重积雪,都将令车队的通行产生种种不便。
在荒城冰雪幽昧、流转的夜光衬托下,许多散发荧光的植物器官也就不会过于醒目。蛰伏在墙角和缝隙中的变异木藤无声无息地钻出,如一条条暗中窥视猎物的毒蛇,并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沟通着信息。
一只靴子不偏不倚、正好踩中了半段蜿蜒游动的藤条,许多细小而凶狠的摄食口器刚欲冒头,就连同整条枝蔓一齐化为乌有!变异植物多少进化出了某种程度的智慧,毁灭前还隐隐发出一记凄厉、警告似的尖叫。靴子的主人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继续迈步向前走去,只是往后的路面似乎清爽了许多,靴底没再不小心碾到什么活的东西。
冰冷清幽的月光漫过米库纽斯,五级废都的穿城大道上,一名青年正沿着街区笔直走来。他的步履不轻也不重,而落地时却会传递出一股稳定、奇异的波动,能够令真阶以上的能力者在三百米外就立时警觉,显然没有半点掩藏自己形迹的意图。
在距离营地尚有五十米远时,这个年轻人止住了脚步。龙鹰已经等候在营地前方,手中提着一把奇特而夸张的巨型斩刀。
柯蒙微仰起脸,看了看对面暗玫瑰色衣饰的夜魔。他的左右瞳孔如快门般飞速闪动了几下,使对方的肌肤表层骤然掠过一阵轻微的刺痛感,这是能力者在感知到自身正被锁定和受到洞察时的本能反应,然后问:“你是领头羊?”
龙鹰的目光也盯住了他,反问着:“有什么问题吗?”
柯蒙眼底浮现出一点笑意,直言不讳地说:“我要你的心脏。”
龙鹰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漠然道:“就凭你一个?”
两支单人帐篷的挂帘忽然拉开,艾肯和楚达从各自的营帐中先后走出。
余下四名麒麟裔也一个接一个现身,随即来到龙鹰身后站定。与其它组合的队伍没什么区别,他们大都是一些残忍、嗜杀,却又眼光极为毒辣的家伙。然而从衣着、年龄、外貌和气质等方面来看,根本推测不出对面那个年轻人的身份来历。
“黑发灰眸,看样子最多二十岁,能力应该比我略高一阶。奇怪……暮色战旗的麾下,有这么一号人吗?”楚达沉静地观察着不速之客,一边蹙眉思索着。
虽然,少女如今只有真阶初位的力量层次,仍未能脱离中阶能力者的行列,但这并不是太重要的事。她没必要在纯粹、暴力的格斗领域超卓拔群,因为那从来都是天宠觉醒者和活化系夜魔的专长天赋。而另外六大系别的夜魔,在不使用异能的前提下,自身的战斗力和前两者基本没有可比性。
单纯以格斗能力而言,不论是晦影系、塑能系、精神系、操纵系、审判系还是神秘系,均存在明显的、不同方面的短板。但他们因蜕变而生成的特殊能力,却是完全能够弥补这项弱势。在真正战斗时所显现的差距,仅在于对能力的理解、掌控和运用。
“任何一种能力发展到极致,所产生的威力都足以毁天灭地。”这是夜魔中流传最广的一句格言。
楚达是审判系的夜魔,精擅的能力只有一项‘石化’。她不在乎自己目前阶段的战力不足,而且对各方阵营的情报也格外留心。可问题就在于,她眼下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那个年轻人暴露在外的半边面纹,究竟是属于哪个家族的徽记,又或者哪支战队所特有的图腾。
“这样真的好吗?”柯蒙视线扫过横亘在十字巷口的营地,仅在接触到少女的面容时微微一滞,而后平淡却又略带着几分玩味地说:“我不想要多余的心脏。目前最好的方式,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交手。”
他此际的站姿如机械一般精准,身上却不存在半分傲慢、嚣张的气焰,而且没什么铁血刚猛的杀气,随即还做出了个邀战的手势。但这要比任何形式的挑衅都更为刺眼。放在这种场合下,甚至透出了些许隐晦的侮辱意味!即便柯蒙本身并无这层意思,也会令人解读成另一种性质。
龙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这家伙好像和我位阶相当嘛……”就在这时,车勋级别的艾肯排众而出,笑着对龙鹰说:“不必你亲自出手了吧?不如让我活动一下,怎么样?”
在麒麟裔的体系中,许多磨合过程不够长久、或者临时组建搭配的分队,其实还是更倾向于各自为战。不过这么做的前提,是保证任务的成功执行。若因为非正当理由影响了行动的最终结果,譬如说内讧,绝对没有人愿意面对事后的降罪。当然,那些真正关键紧要的任务,必然是少不了督战官的同行参与。
见对方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艾肯当即转回头,率先向柯蒙望过来的方向大步迎去。他那一双浸透鲜血的红手套,牢牢搭在腰间的两把刀柄上,声音冰冷、干脆地丢下一句:“谁都别插手!”
“我的目标不是你。”柯蒙半眯起双眼,语调听起来有些空洞。
“但你得先过我这一关。”艾肯回以森然一笑。
“那好吧!”柯蒙右手横持匕首,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下一瞬,双方之间数十米的距离眨眼消失!制式匕首与双刀刃锋从不同方向各自拉出一道轨迹,宛若两种猛兽的独角和獠牙般猛然撞击到一处,迅速交织出一片暗淡奇诡、惊心动魄的流光,却从头到尾都无比稳定地控制在半步范围。
持续十秒的近身刃战后,两个人同时交错分开,继而定格。
艾肯将两把□□依次插回鞘中,转身正对自己的战友一方,面上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接着以十分遗憾、但是听着颇假的口气地高喊:“各位,我刚才失策了!就我一个的话,根本收拾不了这个家伙。还有……龙鹰,你也看出来了吧?换成你出手的话,赢面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柯蒙站在一旁,仅仅是动了动嘴唇,无声微笑:“你没有全力以赴。”
艾肯则双手一拍自己的脸,然后用力揉了揉,语气飘忽地回答:“再有二十秒就是我的极限,索性不浪费力气了。”
“那我可以过去了?”柯蒙显然不着急。
艾肯毫不犹豫地归队而去。
楚达无语地看着艾肯吊儿郎当地站过来,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灰暗情绪,顶多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表情。可是再仔细一瞧,对方身上的战衣已完全被冷汗湿透!少女登时愕然,这才惊觉之前的短兵相接究竟是何等凶险。
可是……楚达心中悄然浮起一个疑问,在这种力量级数对等的情形下,竟然有人能够单凭近战艺术就让艾肯选择避让吗?何况只是比拼出刀而已,这绝不符合他在战斗时的特殊狠劲!
少女脑中又想起方才所见的战斗,随着对那一连串动作的深度回放,她的心跳变得愈来愈快,并且感到了一股窒息般的沉重。若换成队中另外三个同样主修活化系的夜魔去做试探,恐怕几个照面就会被对手先后格杀。
艾肯忽然笑了笑,在她耳边悄悄道:“别分析了!感觉会很糟糕的。好在对方不是冲着所有人来……还有直觉告诉我,以我们这支队伍现在的配合度,连包抄那家伙都不会成功。”
楚达挑了挑秀丽的眉毛,本想反驳些什么,可一转念又把话咽了回去,随后将目光投向龙鹰那边。她心中若明镜般通透清明,这支队伍最高效的对敌模式,其实就是捉对厮杀。虽然表面维持着平等协作的默契,但因为彼此间的底细不清不楚,没有谁会放心把后背交给别人。
随着出战次数的累加和时间推移,这种暗中提防的不信任或许将渐次削弱,却也未必会真正的打消。当然生死相依的情谊也是有的,不过相当罕见罢了。毕竟,他们都是夜魔,双手注定满是洗不净的罪恶和血腥。每个人都清楚,一旦从旧人类蜕变为夜魔,性格必然会受洗礼过程的影响而有所改变,而这种改变往往都将偏于负面,只是呈现出来的程度各不相同。
根据蜕变以前的经历、情感和人格秉性,新生夜魔在某些方面的执着,或者说欲望也将会被无限放大。可能是捍卫什么事物,抑或是达成某种目标,然而最常见的,却是对力量和资源的渴望。
每一名麒麟裔战死之后,总部都会将一笔抚恤金发放到其亲属、或者指定继承人手中,但不会干涉与殉职者生前结怨的内部仇敌做些什么。如果遗产没有可以交托的对象,就会由原属战队的成员分薄。若只是失去了战力,则很可能沦落到猎物的悲凉下场,总部同样不会予以约束。
沉默盛装的游戏规则是竞争、平衡和利益,绝对秩序与相对混乱并存一体,尽管存在对弱势群体的保护体制,可是不具有贡献值的人无法享受。而他们这些麒麟裔的核心价值,除了自身所拥有的能力,再无其它。
因此,谁也不想成为被淘汰的对象。
所以,拥有利益一致的战友已是幸运,至于朋友,那完全是一种奢侈。
就在此时,龙鹰不发一言地走了出去。手中的巨型斩刀直接拖在地面上,即刻凿出一条深长可怖的伤痕。几步以后,他整个人骤然提速,身影在夜色的微光下带出一片残像,重逾百公斤的暗蓝色斩刀高声呼啸着,于刹那间一挥而至!
柯蒙却没有做出任何闪避,倒更像是站在那里茫然发呆。直到裹荡着狂猛力量的刀锋贴近身前,他才如梦初醒似的眨动了下眼睛,顺着斩刀扫来的攻势向后仰去,同时脚下向前一滑,手中持握的匕首若亲吻一般,与厚重刀身轻柔地相擦而过。
巨刃本身及加持于上的霸道力量居然就此化解了大半,势如破竹的攻击彷如石沉大海,转而变得迟缓滞涩。刀面引起的震波如涟漪般传递开去,整把斩刀忽然轻盈腾起,分量几乎轻得和树叶没有区别,连龙鹰都有一瞬间觉得武器极不趁手,产生仿佛脱离了掌控的错觉。
龙鹰旋即又高高提起斩刀,刃锋一转,朝着对手当头斩落。柯蒙额前的碎发还未落定,瞳孔中就映出重压斩下的暴烈刀锋,他身形虚晃一下,手腕一抖横向一划,那把不起眼的匕首蓦然变奏,令人心惊的变奏!
先前安然淡定的守势当即消散,匕首刃锋已化作一团疾风骤雨,并迎合着节节攀升的气势愈发酷烈!在这如火如荼的刁钻狠辣中,还夹杂着无可忽视的精确细腻。巨型斩刀与短小的匕首形成鲜明对比,可是那把杀伤力成倍恐怖的巨刃,眼下却体现不出什么压倒性的优势。夜风与罡风纠缠得难舍难分,柯蒙嘴角始终微微弯成一个弧度,显示着他俨然稳定如初的心境。
对于拥有真阶中位能力的龙鹰而言,对手的本体力量并不十分强大,然而战斗技艺却出乎意料的可怕。对方的战斗风格也并非一成不变,时不时就在粗犷与细腻、极速与悠长间交替转换,而且没有任何过渡的迹象,让人难以发挥出应有的水准。
在能力者的世界,位阶与战力之间并不能完全划等号,等级的差距对大多数人而言堪比天堑,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磨炼战技的最佳试金石。这种人虽然只占了极少数,却无一例外都是格斗领域中的真正天才。
龙鹰知道,与这种类型的能力者单兵交战,除非能够在绝对力量上将其彻底碾压,否则就会被逐渐打乱步伐,导致失去对节奏的主导权,由此不可避免地导致犯下错误……但他醒悟得似乎有些晚了。
那柄流动着金属暗光的匕首,已经轻飘飘贴上覆盖住要害的甲胄。
然而下一秒,一道纤丽的身影突兀闪现!全速扑来的刹那还甩出一道黑丝绳索,同时紧急发动了‘石化’,企图将对方的动作延缓一瞬,但这样依然足足慢了半拍。在布满梭刺的绳索破空席卷之际,柯蒙手中刃锋的力量宛若井喷,已然破开目标胸甲及身体的防御!
而那犹自闪烁着暗蓝光辉的斩刀,亦在他身侧不到半公分处无意义地削下。
柯蒙这才顿住身形,右手放开匕首刀柄,五指缓缓舒张开来,旋即又抓住绳头收紧!石化的效果瞬时从指尖、手腕蔓延到小臂,随后却再也未能寸进半分。柯蒙指缝中沁出几滴鲜红的血珠,指掌间凝聚的力量勃发出去了部分,附于冰冷绳索上的灰霾也就随之抖落。
他的左手则将刺入龙鹰胸口的匕首翻转开剖、利落拔出,只见刀刃上除了暗金色的血液外,还赫然挑着一枚活力强劲的心脏!直到此时,楚达才终于扑到两个人身前,翠色的眼瞳里却有惊慌一闪而逝,即使艾肯他们都在后方紧随而来,也不意味着她就愿意这般冲进对方的攻击区域!可是,她还躲得开吗?
柯蒙浮起一丝若阳光般明净的微笑,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并伸手将少女提到自己面前,然后在那色彩清幽的双唇上舔了一口,便轻而易举地放过了她。就是这一霎那,楚达闻到了清晰又腥甜的血气。
而在其他人赶上来之前,他带着仍在微微搏动的心脏,硬生生撞入道路旁的落地橱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