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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八章 九世之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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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薰无言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来路返去。柯修闷声不响地抬步跟上,显然少女的言辞令他极为不悦,忍了再忍才没有当场发作。
夜魔少女则被留在原地,不满地嘟了嘟嘴巴。
索蓝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个略显茫然的表情。她又凑近镜子抚摸着自己的脸蛋,轮番做出了温柔、清纯、冷漠、妖媚,乃至残忍嗜血等多种神态,最终又变回小女孩般的天真无邪,才向镜中之人好奇问道:“你说,我的样子很难看吗?”
“一个个都禁不起玩笑,到底要上哪儿去找乐子呢?……啊,有了!下次向主宰请求去猎命场玩玩好了,应该不难通过吧?”候补执令官将双手贴上镜面,略为发愁又颇有期待地想着。
打定了主意,索蓝慢悠悠地抽手而去,高扎的侧马尾往左甩去,洒出一片黛蓝色的暗辉。
虚幻的镜像在一刹间破裂开来,一股阴寒潮流霎时淹没了镜里世界。唯有将目力运用到极致,方能辨清这股阴潮的真实本质,那是无数微小纤密、形态千奇百怪的异虫。
当柯修再一次来到主殿的仲裁区时,他没有再因弥漫如烟海的毒炎而受到丝毫负面影响,可见饮食中的混合药粉效果出奇良好,但遗憾的是并无抚慰人心的作用。
黑暗彼方的浮空棱台上仍是空无一人,而在离柯修不远的侧方却站着个身影。那人立在收笔不久的画作前,仅仅是一道孤单且严谨的剪影,就透出一股无以形容的感觉。
——不是君主式的威严强势,也非传闻中的独|裁恐怖,而是有如神之使徒般足以俘获亿万灵魂、并使其永坠沉沦的摄心之感。
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特质,让柯修几乎是立刻想起一位故人,一个在他记忆中已然消逝三年的纯血人类。然而……这又怎么可能?!
恍然间,柯修听到了自己胸膛中疯狂跳动、兼且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伴随着一种极为强烈和不祥的预感,少年攥紧了拳头,朝那个方向迈步行去。
听着身后走近又刹住的脚步声,主宰仍然没有回身,他只是将目光专注于画布上,并用很平常的语气说:“你现在看到的这幅画,我花了两个多月才完成,现在我给它命名为《心魔》。你看看,是不是觉得很眼熟?”
柯修的思维一时停滞,视线则不由自主地转移到那幅画上,心神在第一时间就被被卷入时光倒流的漩涡!
对方笔下的场景混合了大面积的黑暗,极致的冷酷,和惊心动魄的空白。人物从来没有面孔,却俨然栩栩如生。窒息的沉闷,深重的痛苦,和对命运的反思,使人艰难地驻足画前,精神不可避免的涌现裂隙。
上升与坠落,鲜血与挣扎,惊恐与喊叫,透过画布激烈地传达出来。死寂的冰雪铺满残垣,有谁站在废墟制高点,振臂欲呼,一线光柱从天而降,却是带来毁灭的光辉。于是,世界被明暗切割,罪恶被彻底燃烧,万籁俱灭,一切归于虚无。
主宰缓缓转过身来,以一种奇异又轻柔的口吻说:“贝蒂伦曾经是一片最美丽的土地……我至今不明白,你们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才能亲手将自己的家园推向毁灭,才能任由那些恶徒将乐土化为死城。”
此次他穿着一袭苍灰主色的曳地长袍,衣式简朴而不失典雅,正是最常见的奥黛威教徒传统服饰。那张极年轻的面容隐藏在一团迷蒙的银雾之后,让人愈是努力想要看透,却愈是觉得扑朔迷离。
不过雾色并非真实存在,而是来自精神与视觉的天然干扰。未能一眼看穿本质并受其影响的人,则是由于其自身实力不足。
“在真正拿到证据之前,我就猜那次事件背后或许有你们的身影,若非如此,那场入侵又怎会成功得如此轻易?而且没过多久,你们就又摇身一变,在最恰当的时机转投到了死海协奏麾下。翡林覆灭,你很愤怒吗?可是一个背叛自己领民的家族,迟早都要付出代价的,这才是理所应当的结局。”
主宰的语声淡淡响着,极轻极近,却又仿佛徘徊于另一层空间。
柯修似乎还未清醒过来,挣扎与恍惚的神色交替浮现,他下意识地否定道:“我们正是因为迅速集结武装,同时保存实力,才能从乱局中脱身而出!那种情势之下,普通人只能成为炮灰和累赘,谁又会为了帮助无用之人,选择留下来自取灭亡?”
“但你们的世仇就留下了。”主宰发出一声黯然叹息,低回纯净的嗓音中略透出几分沙哑,“他们为了回护更多人,而延误了撤离的最佳时机,也因此失去了大部分的战力。但这还不至于让深恩走向末路,真正夺去这个家族一切底蕴的,是你们压下的最后一根稻草。看着深恩如期湮灭,对于他们一向以来的坚持……你是不是认为很愚蠢?”
“不止愚蠢,也很虚伪。我们和深恩立场素来不同,他们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应变,没什么值得惋惜的。”少年迅速、流畅而且遵从本心地回答,旋即猛然一个激灵,神志陡然回转清明。
他满目惊愕地看向眼前之人,胸口顿时如同被一把巨锤重重击中,心底更是掀起绝难平复的惊涛骇浪!目光所及之处,那层如面具般笼罩的薄雾已消散不见,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闯入视野,尽管从审美角度而言深具魅力,却有无数锋利的阴影之线割过少年心灵,令他的世界就此倾塌、坠落。
“海纳宾滋……深恩……”
片刻后,柯修终于艰涩地唤出主宰之名,紧接着转为低沉咆哮:“海纳宾滋!!”
他居然闪身上前,迅疾无比地扼向对方喉咙,寒声质问:“是你对不对?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要阴魂不散!你这种人、你这种小人……凭什么在这里装作道貌岸然!?”
比之先前更为巨大的心理落差,似乎在这一刻吞噬了少年的理智,让他不顾当下处境、忘却现实地想要撕碎眼前这个人!不仅是双眸蒙上一层夕阳绯色,连浓墨般的发丝间都有紫色光晕流转而起。
海纳宾滋根本不闪不避,任凭柯修做出冒犯已极的举动,垂在袖中的双手连指尖也未动半分,一时竟给人以极易破碎的错觉,好似一株错降于沙暴中的水生花,随时随刻都可能堕入毁灭深渊。
“你脾气还是这么差,就不能克制一点么?”海纳宾滋轻叹了口气。
柯修突然发现手中空空如也,而自己仍旧伫立于最初的原位,完全没有移动过半步的迹象!难道直至方才一刹,他所感知、接触的都只是一道幻影?抑或全是头脑中的想象?
柯修胸中的怒焰微微一滞,稍许回归了点冷静。
海纳宾滋的身影出现在不远方,整个人若隐若现。若与之对视,则整个世界都将陷入浓郁无底的雾灰色。他如拨云划界一般伸开双臂,宽大的袖袍宁定舒展,灰色的轮廓与黑暗微光融为一体,威仪顿生。
主宰的声线依然轻淡柔和,“终结翡林一族是我的命令,独留你一人也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始终心存疑惑,斯铎·翡林至死不能瞑目,但许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而是命运的必然。这个可怜可恨又可悲的家族,赐予它如今的结局……已是我最大限度的宽容。”
“柯修,你身上并不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由此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换。只要你与翡林划清界限,我就将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绝无可能!”少年的反应是断然拒绝。
“别急着下定论。”海纳宾滋注视着他的双眼,“好好想一想,这是你额外得来的机会。”
空旷的仲裁区之外,黑暗与幽光的交界边缘,明薰仍以虔敬而凝然的姿态默立着,目光也与初时没有半分不同。他此时悄然浮起一个想法:“主宰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容忍度,难道这次真的与以往有所不同?”
而关于这点,即使是巡狩人也无法断言。事实上以绝多数执令官的习惯性认知,都将倾向于把这归为恐怖降临之前的小小调剂。在此噩梦核心之所,窒息、惨象和绝望才是恒久的主题。而偶尔乍现的宽容与仁爱,也从来只是永劫不复的前奏。
或许是面对的故人太过特殊,又或是由于翡林培养出来的性格,哪怕对方有着九世之仇的背景,柯修仍显得面无惧色。在某些时候,至深的仇恨和刻骨的悲怒,反而更能激发人的血性与勇气,甚至远远压过本能的战栗。
他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谁比柯修更加清楚,这个人的另一重身份是什么。
贝蒂伦城曾经属于非战区,并且超脱于当今的暮色战旗、昔年的界限同盟之外。这座城池一直实行多领主分治,领主个数被限制在五人以下,排位与权限则先后有序。
不同统治家族领地之间泾渭分明,但也不排除少数情况下的辖区重叠。在此分治制度之下,翡林与深恩两大家族因世代各占一席、发展方向和经营理念相左而互为政敌。
翡林族裔之中多出夜魔,由于非战区的特殊性,这片土地上虽然仍有许多人对夜魔怀有敌对情绪,但比之外界已少了许多紧张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削减。
深恩家族的血脉本来极为神秘奇异,拥有罕见的觉醒与蜕变双向潜力。这意味着他们的族人只要选定了道路,九成以上能够成功觉醒,而蜕变的失败率则不超过35%!
然而,深恩家族的历代族长却为了某个虚妄且幼稚的理想,毅然决然地放弃通向更高之路的先天优势,只愿意作为纯血人类而存在、身殉。这简直再好不过了,可该死的是!这群自诩圣徒的伪善者,偏偏还总能招引到能力强大而又足够忠诚的守护者。
前代家主奈德罗斯·深恩亦不例外,俨然是一个不具能力的普通人,终因陈年痼疾而盛年早逝,再由其膝下未及成年的独子接过族长之位。
两大家族间的平衡与格局持续已久,曾有人试图打破,然而都以失败告终。
直至这一代,深恩登顶,翡林次之。
再到三年前,死海协奏大肆入侵,贝蒂伦城的防线又莫名出现漏洞,经历末日般的浩劫后,乐园沦为一片焦土。
而海纳宾滋正是出身深恩嫡支,如今已是亡族末裔!每一个翡林族人都想不到,这位自幼深受家族正统教育的世仇继承人,非但未在那场破城之灾中陨落,反而踏上了被其父视为极大禁忌的蜕变之路。
听起来真像天方夜谭!不是吗?这可是对深恩古老家训及其亡父遗志的彻底背弃!
至于眼下,不论是什么理由,少年绝不相信海纳宾滋会对他存有善意。或许当年还抱有表面上的友好,但也没有几分真实度,而与眼前这个血腥传奇般横空崛起,并以种种非常手段获犬赋予者’头衔的家伙更是无关。
“我们聊一聊吧。”主宰没有直接予以答案。
“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一直对我很反感,但我并不讨厌你,哪怕你是翡林家族的一份子。”海纳宾滋淡淡微笑着,声音悠扬且悦耳,“说实话,你身上有着令人欣赏的品质,勇敢、骄傲而又坚韧不屈。可是你的缺点也同样明显,冷漠孤僻、过于戒备,随时准备刺伤接近你的人,而不管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这会让关心你的人感到痛苦,比如你真正意义上的血亲,比如我自小疼爱的娅姬。”
“希提尔娅是你的未婚妻,我凭什么不可以排斥她?莫非还要屈身讨好那个小女人吗!”柯修冷笑了一下,不无讽刺地说。
“不错,你唯一不会排斥的人,就是你那位名义上的兄长。而你的身心全都交付给了翡林,又将一切拒绝在外,怎么可能再接纳其他人?可那两个小傻瓜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只要付出足够的真诚和热情,总有一天可以打动你,即便始终受到你的排斥,也一定是他们努力的不够。”
海纳宾滋的语气愈发轻柔宁定,唇边的笑意极是纯净剔透,双瞳深处似乎弥散着薄润的冬霭。仿若在提到那两个人时,他就回归了一点昔日的影子。
经过蜕变洗礼之后,主宰的五官仍是无比清隽雅致,一双纯灰色的眉毛细腻、恬淡且不失凝烈,和他那温柔挺直的鼻尖、线形优雅的嘴唇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以近乎诡丽的感觉。
柯修眼中尽是绯色光芒,神色冷漠地道:“我没有必须回应别人的义务,不论是柯蒙还是希提尔娅。何况那个女人也死了!你把我留下来,究竟想做什么?”
“你和柯蒙真是一点也不像。”主宰的语气十分温柔,“哪有你们这样的兄弟?可你偏偏又是他的软肋。既然如此,在我找到你哥哥之前,你就都得一直呆在这里。而那之后,你将是一份很棒的礼物。”
“……你说什么?!”柯修不由失声道。
海纳宾滋慢条斯理地说:“放心,我迟早会和他算总账的。没能把娅姬找回来也就罢了,竟然还在那种时候一去不回,实在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但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柯蒙一定会露出那种痛心的表情。”
少年难以置信地望过去,不寒而栗的感觉顿然流窜过全身!他完全理解不了对方的意图和言语中的含义,这种暧昧的说辞是什么意思?听上去很像是将希提尔娅之死归咎到柯蒙身上,以及一些其它事由的迁怒,但又似乎不是……可无论是与不是,自己都一定会和‘礼物’挂钩。
这种情形之下,礼物一词无法使人产生任何正面的联想!
而巡狩人却忽有所觉,在主宰此刻深沉宁定的表象之下,应该是毫不掩饰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