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巢效应》蚕绮

14、第七章 群蛇之吻

　　希拉来到正半垂着头的少年侧后方，不疾不徐地环行半周，这才在对方身前停下步伐。巡狩人的目光落在眼前少年身上，用杖头轻轻点了下对方肩膀，又顺着脖颈的弧线朝上移动，一寸寸挑起他的下颌。

　　柯修在此举下被动地仰起脸来，他的视野中首先出现了一双深棕长筒马靴，往后则是炭黑底色的紧实裤腿，以及富有诡异特色的蛇形杖身。同时，还有一种真实而阴冷的嘶嘶声如水般游过耳边。

　　等到视线挣脱了变幻无定的烟海，柯修才看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胃部顿时一阵痉挛抽缩。他终究还是，落入了这座传说中的……魔窟！

　　柯修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作为猎物的级别可不算高，居然也有资格被带入这个地方？

　　希拉这时也观察够了，于是收回手中节杖，随即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缓缓地说：“你的潜力很不错！但这点水准还不够让主人另眼相看。可是既然为你出动了奈亚，就说明那位阁下对你很有兴趣，而且是十分浓厚的兴趣！此外，凡是被主人特别关注的人，都会享受到极特殊的待遇。”

　　柯修终于成功地站立起来，尽管随时有可能再度倒下，汗水透过身体各处肌肤不住地往外渗出，渗入血液的毒素亦是未能消除，却也总算是摆脱了令人厌憎的窘境。

　　他扭过头去，望向方才说话之人，对方有一头深黑发蓝的长卷发，群青色的眼影，双瞳充斥着危险的暗黑色素，只是在深处又透出一点亮蓝之意。男人的笑容也极富有魅力，与奈亚一贯如身上盔甲般的阴沉冷酷全然不同。

　　再评估这个黑血夜魔的能力，却是根本无法估测。这暂且打消了柯修任何轻举妄动的想法。

　　希拉并没有阻止他起身的意图，两手交叠着拄在杖顶的双头蛇颅上，语气轻浮地问：“你珍惜生命吗，少年？哦，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是想活下去的。不错！就该如此，少年！生存就要挣扎，活着就是胜利。但我给你一个忠告，如果没有抱着必死的觉悟，就一定要谨遵这里的铁则，否则最好立即自杀……”

　　“主人说要见他。”另一位巡狩人的突然到来，打断了希拉的喋喋不休。

　　不知何时，明薰在微光如萤的黑暗殿堂内显出了身影。

　　眼见来者是这位同僚，希拉神色也有稍许不自然。他一脸无趣地走了开去，斜倚上一根威严矗立的殿柱，兴致恹恹地敲了敲节杖，“让给你了！”

　　明薰朝他略一颔首，相互致意之后，公式化地道：“主人说，这位翡林家族的少爷是客人，我们应保持起码的尊重。奈亚！你近期任务完成得足够出色，因此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假期，为限十五天。”

　　奈亚则向对方欠了欠身，也没有搭话，就径直转身离开，迅速消失在通往西殿的落地门背后阴影之中。

　　希拉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这个碧眸银发的夜魔虽是由明薰一手提拔上来，但很显然他成为执令官的经历不那么愉快，以至于和对方同处一厅都成为难以忍受的事。

　　至于往后的半个月时限内，奈亚确实可以尽情自由地支配，且绝对不会受到任何干涉。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奖励！

　　明薰又转向柯修，说：“现在请跟我来，翡林少爷。主殿内的环境对您而言实在有些恶劣，不适宜滞留太久。”他的语气显得谦和有礼，倒是真的不像对待一名俘虏，“你现在状态不佳，所以需要稍作休整，不必着急，过后你就会见到主人。”

　　然而，即使对方的行止态度皆无凌人之处，柯修的感受也没有稍稍好过半分，甚至变得更糟糕了些。

　　“那就走吧！”但是少年绝不肯轻易露怯，他活动了下身体各处关节，就强撑起无畏不屑的姿态，随着巡狩人往西边的偏殿走去。

　　黑血夜魔礼貌地目送着他们离开，群蛇宴的大殿转眼又变得空荡而沉寂。在这座幽深高远的议事厅之中，此时还陪伴着他的，只剩下巨型管风琴前安坐着的一具琴师人偶。

　　希拉徐徐行至演奏台边，而后伸手敲下一个琴键，一记洪大的强音霎时响彻了整个虚空！他侧头注视着身边空灵美丽的人偶少女，自语道：“天国左转，地狱向右……怎么是往那边走？不过，这才有点意思啊。”

　　但在下一瞬，一缕苍茫、深远的意识穿透了虚无与黑暗，在他的脑海深处平静地响起：“你最近太闲了，没事情做的话，猎命场便交由你负责了。”

　　希拉不由一怔，随后表情略有几分尴尬。他苦笑了下，即刻应诺：“……是，如您所愿！”

　　另一侧，两人越过高大起合的落地门，再踏过稍显冗长的梯道，一直走到将近尽头，才拐进其中一间无人的休息厅。

　　这座厅堂的布局极是堂皇大气，中央横着一张长达二十米的餐桌，桌面上摆满了各色菜肴，配以齐全的糕点和佐餐酒。不论以哪个时代的标准来评断，都已是堪称盛宴。

　　这些供餐菜式大多精致漂亮，主菜烹制的却是一道上等罕见的高能食材，光是餐盘就占去了整张桌子的三分之一，成百公斤的异兽主躯被简单切削成几份，均匀浇上特制的鲜美酱料，原始、粗糙且又效果壮观。

　　仍在蠕动的各色脏器则被特意取出，分装在主菜边上的瓷碟里，不住地散发出清晰浓烈的血腥气，极尽诱发着能力者的进食欲望。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厅内的每一分装饰，都令柯修发自内心的排斥和无法适应。

　　明薰领着少年在长桌一端落座，自己则选了一把旁侧的餐椅坐下，继而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这是让你恢复体力准备的餐点，工序无任何问题，请放心食用。”

　　假如条件允许，柯修断然不会碰面前的餐具一分一毫，而现在他却只是压下心头泛起的阵阵恶感，为了积累抗争的资本而开始努力进餐。因此他显得十分合作，还带着点心绪不宁的紧绷，这也导致了整个过程中的食不知味。

　　尽管如此，那些被他一点点充填入腹的特配餐食倒是品质绝佳，加上混合其中的解毒和辅疗药物，迅速且极好地发挥起了效用，在他极度空乏虚弱的四肢百骸间，竟已有一股股充实的能量流转起来。

　　从前的他对于不喜欢的人事物，可一向都不存有什么耐心，也从来无需多余的忍耐，当然更不懂何为委曲求全。只是如今一切均已天翻地覆，当肩负起翡林血仇和复兴家族的使命之时起，少年就告诫自己要学会隐忍谨慎，他将要面对的是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敌人，他要走的是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有着随时被击垮和摧毁的风险。

　　可他无所畏惧！

　　不过，即便希望渺茫如无尽阴霾中的一缕星火，自己在刺出复仇之刃以前，也绝不能放过任何一点该抓住的机遇。

　　首先，他要活着。

　　他要活着变强，再活着击败强敌，并让那些迫害过翡林一脉，使自己沦落至此的仇人付出血之代价！所以，在少年心中的天秤两端，复仇的分量其实远压过另一头的复兴。

　　半晌之后，柯修忽然丢掉手里的刀叉，拿起一块餐布擦了擦嘴，然后高高扬起下颌，冷冷地问：“你口中的主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见我？把我们逼到绝路上还不算，又活捉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巡狩人微笑着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纷争，只有你未曾了解的真相。翡林，不……柯修少爷，你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疑问，在见到主人时都将得到解答。而你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恢复精神和伤势，保证能以最佳的面貌去觐见主人。”

　　“我已经可以了。”柯修果断地说，同时挺直背脊，毫无避让地与明薰对视着。可当他目光接触到对方左眼的一刹，竟然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枚银色十字刃！

　　巡狩人正神情淡静地望着少年，两颗蓝灰色的眼瞳也非常好看，看上去幽丽且宁谧。在穹顶幽邃的光线下，居于左眼深处的十字刃原先还略有沉浮，此际却愈发的银亮醒目，仿佛直接刻印在瞳孔中央一般。

　　他有一副清俊柔和的轮廓，面容显得苍白氤氲，长发则被丝绳缎带细致地串系为一束，优雅而慵懒地自肩头绕过，如蓝灰色的尾翎般垂落在胸前。明薰的整体气质其实十分淡泊素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应该是一个让人舒适安心的人。

　　然而，这位巡狩人的内衬衣着却极是鲜艳劲酷，无处不渲染着如野火般苍莽、致命的意韵，甚至透出一抹妖娆的风情。这显然与其本身的格调相去甚远，何况明薰还罩了一件复古式的枣红色大氅，而那些繁复深沉的蛇纹缀饰，则更为他添上几分高位者的天然威慑。

　　如此鲜明的对比反差，使得少年产生出一种本能的不适，并在胸口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闷气。而且坐在这么近的距离，实在令人难以忍耐！

　　“我已经可以了。”柯修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中透出不难捕捉的焦躁，“我，要见你的主人！”

　　明薰嘴边的笑意登时消隐。他慢慢闭上双眼，随即又猛然张开，平静、清晰、淡漠如机械地说：“即使你是客人，也不可缺乏必要的敬畏，在主宰面前，失礼是最忌讳的事项之一。”

　　这一刻，血液逆流的感觉席卷了柯修全身，一阵极度深寒同时缠绕上心脏，越箍越紧！

　　※ ※ ※ ※

　　位于地下暗堡的正殿以北，广漠、深沉且宁寂无声的世界之中，一名站在柔光底下的年轻人搁下手中画笔，而后退开几步，悠悠舒展了下身体。

　　在他身上，时光长流也恍若定格。

　　这是主宰。

　　他拿起挂在腰间的救赎之书，沉静而稳定地持在手中，轻声颂念出奥黛威教典的卷首语：

　　当灾厄降临于世，众生坠入疯狂；

　　神说，世界亟须修正。

　　当邪恶醒来，黑暗随之侵蚀；

　　神说，令混乱重归秩序，此即圣徒之使命。

　　主宰的语声渐渐低沉，忽而仰起头望向正前方，一幅末日般的画作已然展开，真实如往昔再现。他轻抚着手中的厚重封皮，神色平淡而庄严，不见对这个混沌年代一丝一毫的迷惘。

　　然而稍后，主宰周身弥散的气息不再柔和纯净，而不时在残酷、杀机和冰冷之间转换，连虚无的空间也仿佛被碾作齑粉，但终究仍是沉淀为大海般的宽广深邃。

　　他伸指在虚空中简单一划，当即有两名气质迥异、而外表同样偏于妖异的青年走进后殿，黑色高筒靴一路踏过地面，荡起一连串低沉空洞的回响。

　　这两人即是群蛇宴麾下的执令官。

　　他们都穿着衬托出浓烈黑暗与血腥风格的制服，服色主调是一种压抑暗沉的深红，左臂镶嵌着一双真实的黄金蛇眼，拉链的样式为一条蟠曲的碧蟒，整体服饰线条华丽、深沉兼而有之。

　　两位执令官目不斜视、兼之以恒定的速度走到大厅中央，恭敬且齐整地向主宰行了礼，随即一起抬起巨大沉重的画架，小心翼翼而又不失利落地向殿堂外送去。

　　漫天风雪飞舞的荒野深处，柯蒙背挎着长刀和简易行装，在黑暗与荧光交织的深夜下孤身行进。年轻的天宠不断向南进发，目的地十分明确，就是暮色战旗境内最为庞大繁荣的第一都市，梵城。

　　他将在那里寻找过去的线索，也是为了履行一个对亡者的承诺。

　　他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与主宰不同，柯蒙对未来抱持着诸多迷茫，心态却是轻松又阳光的，阴霾与晦暗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远未明白何为命运的冷嘲，何为宿命之对决。

　　※ ※ ※ ※

　　明薰在少年意识溃散的前一秒撤回了压力，这只是一个警告，可那种徘徊在极限边缘的滋味，任何一个承受者都不会想试第二回。

　　这时巡狩人站起身，摇了下手边的传讯铃，“时间差不多了。九号，给客人准备一下！”

　　一名年轻而艳丽的女侍走入厅内，她手中捧着个黑底金边的托盘，款步来到柯修身边。

　　她戴着一双银白色礼仪手套，一身精致华丽的制式套装，样式与执令官的制服相仿，区别仅在于上衣色调，那是一种如坠无光深海的浓蓝。

　　从侍者身上未曾掩饰的能力气息来判断，这显然是一个拥有高阶水准的夜魔！这意味着在整个群蛇宴中，哪怕只是一位普通侍者，也拥有着候补执令官的身份，而进入这所独|裁机构的最低门槛，即为真阶次位。

　　托盘中摆放着一整套盛装礼服，银红双色基调，剪裁考究、优美且饰以繁复花边，完全沿袭了前几世纪的宫廷式风格。假若穿戴上这身贵族装束，哪怕是立即出席一场隆重的宴会典礼也无问题。

　　柯修刚恢复过来些的脸色瞬间又差了下去，甚至因此产生种想吐的冲动。他面上闪过一抹不正常的晕红，那象征着内心的隐怒和恼火，其中既有对这身装扮的抗拒，又有让女人近身服侍的反感。

　　尤其是这个女夜魔的五官还和他记忆中的一个少女颇为相似。

　　只是再怎么不情愿，经过一番修饰和清洁后，柯修还是被拉到了一面巨大落镜前。少年孤傲如剑地挺立着，一张冷厉俊美的面容映在镜中，竟然衬出几分让他深恶痛绝的秀丽来。

　　九号满意地拍了拍手，接着吹了声口哨，笑吟吟地说：“喂！你条件真的很棒啊，我可是光看着就动心呢！怪不得主宰指名留下你。好可惜，真希望我们现在就可以发生点什么……哎呀，说笑的，走吧！”

　　“索蓝，主人对你是特殊的，但也不要太过逾越。”巡狩人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次他叫了九号的名字。

　　“知道了，你这人就是麻烦。”

　　女孩却是一点也不畏惧对方，而且毫不介意在场两人的感受，懒懒地回嘴道：“尊敬的安息之刃，您就没有察觉吗？主宰实在是禁欲过头了，都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就算他表示过很喜欢我，也只是透过我在看些什么，更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有时我真感觉自己很失败啊！”

　　索蓝眨了眨眼睛，故意让明薰头疼地补了一句：“主宰好不容易才有点不一样的态度，即使是因为一个漂亮男孩，我们这些忠诚的仆人也应该高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