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巢效应》蚕绮

23、第十六章 八面交锋（一）

　　瞧见少女的模样和地上两样东西，柯蒙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然而他刚刚跨出一步，那女孩就倏地一扁小嘴，蒙受了莫大委屈似的落起了眼泪。她噙着泪水的双目微微睁大，小巧的鼻子十分挺秀，有着不同于一般荒野之民的细嫩光洁，鼻尖还闪动着一滴晶莹汗珠，如同一只纯洁无害的小羔羊。至少看上去如此。

　　这当然是不可信的，少女撒手丢开的凶器就是证据。

　　可就算那个怀抱婴孩的女人正是死在她手上，柯蒙也不能苛责哪怕一句。倘若他没有想错，前一个使用那把柴刀的人正是死者，其上沾染的血迹则属于另外抢夺地下室入口的人。

　　想要在这场祸事中得以自保，所倚仗的远远不只是幸运。灾难不知何时才会结束，任何人都将成为最后一点生存空间的竞争者。处在绝境面前时，上一刻共同进退的盟友，下一瞬又成为生死相搏的敌人，实在不值得稀奇。作为报复，被堵在外面的人也封死了唯一的出口。

　　助人利己是情分，杀人利己则是本分。这才是荒野中应有的生存之道。

　　地下室没有食物储备，空气本身亦是有限。虽然不知少女和死者是何种关系，但对于那个年轻母亲来说，自己的孩子需要哺乳，少女的血肉则是水与养分的来源，反之亦然。所以，在这类充斥着肮脏、混乱且又没有退路的恶劣环境下，孰是孰非许多时候本就是分不清的。

　　柯蒙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得向少女伸出右手，示意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女孩并未开口说话，却出于一种类似野生动物的直觉，迟疑了一下，便将自己的手放入对方掌心。她沉默地起身，同时不忘拾起落在脚下的柴刀，接着向前慢慢迈出第一步，始终盖住头发的兜帽在此际悄然滑落，露出一对异于常人的耳鳍。

　　原来是一个异化种。

　　异化种，也即是蜕变过程出现偏差的人类。他们在感染灾厄物质之后，只有身体的部分组织发生明显异化，又或者分裂出某些变异器官。少女那对鳍状的耳朵就是一种典型标志。

　　可是异化种既不属于夜魔，也无法再恢复为正常人，虽然蜕变的结果不能算完全失败，确切来说应该属于残次品，但也难以达到正式夜魔的水准。一般情况下，他们并不比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强上多少，由此经常处于一种被双方排斥的尴尬地位。

　　柯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牵着女孩踏上一架近乎垂直的木梯，然后站到地下室真正的出口前。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用最简单暴力的方式打开了那道被堵死的铁皮门。

　　同一时间，热浪和烈风自外界疯狂地一并涌入！

　　少女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地面，又来到曾经生活过的聚落空地上。视线所及之处，尽是惨烈、污浊、无望，充满了深深萧瑟之意，无论落在谁的眼中，都可用地狱一词来作比喻。

　　她拽住柯蒙的手骤然紧了几分，又蓦地放开手去，匆匆擦干泪痕，抬起脸来，对他露出一个特别期待的笑容，问道：“你能一直带着我吗？”

　　柯蒙摇了摇头，轻声回绝：“我不方便，你只能去找其它聚居地。而且很快，这里就会真正被夷为平地。”

　　“这样啊……可我这个样子，不会有哪个聚居地肯真正收留我吧？”

　　看女孩的神态似乎没有半分忧愁，问题在于她所指出的正是事实，而且她的眼神又很像是抓准了柯蒙的心思。这里并不是她呆得最久的一处聚落，而每一次只要不慎暴露了身份，种种危机就接踵而至。

　　以荒野之民对于夜魔的嫉妒、憎恨和恐惧，在针对异化种时往往会转化为最刻毒的恶意。平日在高危压迫下不敢发泄的负面冲动，都将加诸于这群蜕变出错而又未死去的人们身上。相较之下，立时驱逐已算是最温柔、最和平的处置方式。

　　不过凡事无绝对，异化种身上不带有能力气息，却不代表每一名异化种都战力很弱。少女则和她的同类又有所区别。她并非是在意外下为灾厄物质所侵染，而是在自幼长大的聚居点惨遭一伙匪盗的洗劫后，又被强行灌下了活尸之血。至于目的，当然是为了取乐。

　　在新纪元的扉页上，初代夜魔的诞生正是受到了丧尸种的感染。

　　可时至今日，已经无人会选择这种最原始粗暴，并且毫无保险的蜕变方式。现在，灾厄物质的摄取几乎都是源自于夜魔之心。如此不成功便成仁，要么进化为完全体，否则即是死亡。但无论如何，至少不会变身没有理智的丧尸。

　　当女孩终于从尸堆中爬出来时，犯下暴行的恶贼们早已离去。往后即是一段时日漫长的辗转流浪，死里逃生的滋味不知尝过了多少遍。而这一次，不过是又一出不大不小的悲剧罢了。

　　不知是面对女孩子时格外容易心软，还是本能地遵循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准则，柯蒙仅仅斟酌了一下，便作出了决定。

　　“你——”他说，“从现在开始，立刻往南边跑！不管听到了什么，不许回头，不准停下！过后我会来找你。如果你跑得够快够远，我就考虑给你一个机会。”

　　这个决断并无太大风险。由于异化种所具备的特殊气息，那些只在夜间游荡的活尸群落会将他们辨识为同类，而妖兽也总将其误认为是丧尸种而非食物。因此，异化种极少会被两者主动攻击。

　　他们所受的主要威胁，终归还是来自人群。

　　少女眸中顿时迸发出惊喜的神采！这一刻，在那张尚且稚嫩的小脸上，有着无以形容的鲜活灵动！她用力地嗯了一声，真如他所要求一般立即转身，如狡兔般飞奔而去。柯蒙不由感叹了一下女孩几次变脸之纯熟，随即收敛了所有心绪，向聚居地外大步行去。

　　在柯蒙走出聚居地之时，前方一片平坦而广阔的荒地上，一名极美丽的女子也正徐徐转头。她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来，纯紫色的目光如一道冰流扫过柯蒙，而后诧异地停滞了片刻，周身的杀气却是淡了些许。

　　幽红眉梢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们不在弗莱尔风的大本营好好呆着，光是把西洲搞得天翻地覆嫌不够，还要到东陆来横插一手？”

　　柯蒙心中当即一震，头脑中似有电光一闪而逝，只是快得根本未及捕捉，就已沉入晦涩如深渊的记忆之海！

　　他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说：“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絮果兰的小家伙啊，装傻可不是你这样的。连刺青图腾都不知道做些掩饰，真当亚希罗没有识货的人了？不过姐姐心情好，这次就不和你计较了……”

　　幽红不咸不淡地说笑着，随后将左手举到额前的高度，右手则平放在胸前，一上一下，十指忽如幽兰舒展、绽放和收拢，摆了一组十分奇怪的手势。

　　她冰冷、傲慢同时又语声悠扬地道：“西洲冰欧，血十字殿——殿前大骑士，我是幽红。”女人深深地凝注着柯蒙，脸上突然又浮起一抹异样潮红，显示出压抑的兴奋和激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一个絮果兰！而且在五大近支中，你的地位恐怕都不低！”

　　“东支原罪，西支魔犬，南支蚀刻，北支狮心，中支六翼……你，究竟属于哪一族系呢？啊不！别说是絮果兰近支，煌祖嫡系也不是不可能呢！娜奥米说过，但凡遇到你们的近支或嫡支，勾引也好，强上也罢，务必不择手段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只要不让墨色机关的人捷足先登，一旦和我们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即使以絮果兰的残忍、酷烈和毁灭本质——”

　　“你们也是不会不认账的！”她坚定、缓慢、暧昧地说。

　　柯蒙望着这个容姿极致端丽的女人，终于再也维持不了从容镇定，忍不住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

　　且不提他还没有弄清自己的过往，单是眼前这份牵连就太过可怕、也太匪夷所思了些。幽红说出来的话非但未让人领略到一丝旖旎，反而令他深感毛骨悚然！

　　但他清楚对方说的恐怕是真的，原本的计划显已无法奏效，不过倒也阴差阳错地达成了目的。于是，他朝着树林西侧开始步步后退。要真让这女人得逞了，自己不留下心理阴影才怪。

　　然而，幽红此刻的兴趣似乎全放在了柯蒙身上，一双紫瞳目光炯炯，甚至没有顾及随时可能现身的平生大敌！她立于原地未动，只高高举起右手，对准他的方向利落一切，旋即五指齐张。

　　点点红星自她指尖倏然亮起，转瞬凝聚成一蓬高压爆炎，激射而出！在幽红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的边缘，皆有似实若虚的暗火旋转升腾，远远瞧去，整个人似是浸在一团足以扭曲空间的涡流中心。

　　其实单纯从看待异性的角度而言，如幽红这般强势、性感又明艳的超级大美女，本该十分对柯蒙的口味，至少也不会排斥——如果双方等级相差不是那么悬殊的话。何况她的发色是如此的耀眼，如此接近于那个在他心间沉浮若幻梦，即使记忆区有着大片残损空白、却仍令他灵魂为之震颤的女子。

　　只可惜时机、立场、心之所向，每一项都错位得离谱。

　　又或许，柯蒙与那名如沐浴雷霆而生的女子之间的羁绊，固然深刻到遗失了记忆也依旧长存，却并非是他所以为的男女情爱。

　　一蓬焰流擦着柯蒙的发梢向后飞去，如炮弹般击中一株参天巨木，幽黑萧索的背景刹那间变成了焚天火树！而这只是一个小小玩笑。下一瞬，铺天盖地的火雨便从天而落，汹涌、浩瀚且又毫不留情，简直无穷无尽！

　　柯蒙在连绵不绝的密集攻击下，以最高效和最安全的幅度闪躲着。他不间断地横移、伏地、跃起，陡然一个后翻，继而连续侧滚，实在寻不到空隙就激发力量硬拼一记。无处不在的高温火舌时常会舔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旋即又被一层笼罩于表面的能量波纹给荡开。

　　短短片刻时光，在这种挑战运动极限的辗转挪腾下，柯蒙体内的力量消耗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也愈发彰显出一种游走于生与死之间的惊人战斗本能！

　　他一连串精准、流畅的规避动作落在正以玩弄魔术般的手法瞬发焰球——可又显得毫不费劲的龙勋视野里，令她的双眸更闪亮了几分，下手则更刁钻了许多！

　　柯蒙知道自己不可以无视爆炎带来的叠加伤害，朝相反方向全速狂奔，那样等待他的必将是更高等级的焰击。暗红一旦转色为深紫，才是真正的致命。他更不可能转而选择近身交战，那纯粹就是找死。

　　就算幽红并不具备活化系领域的格斗能力，也拥有着谛阶次位的基础实力，近战水平不可能差到哪里去。而如果她本就是活化系夜魔，再加上异火的辅助，结果又会如何呢？

　　他唯有识相地迎接对方的考验。虽然苦不堪言，但仍艰难而又稳定地试图拉出更多的距离。

　　柯蒙霍然双臂交错护住要害，三团爆炎同时在身前炸开，整个人瞬间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凝冻沉厚的岩土上！他一头苍黑碎发在爆炸余波下猛烈飘飞，间或夹杂着一颗颗神秘如星辰的金青光粒。

　　柯蒙借着冲击力往后滑出一段距离，与头顶的火焰射流几乎是紧贴着擦过，又立刻翻身弹起、扑出，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浅坑。

　　就当他堪堪扑入一堆碎岩背面之际，一双修长、稳定且又白皙美丽的手，从一片深沉黑暗中似缓实快地伸出！这双手轻轻柔柔地抱住柯蒙，带着他脱离了一条条遽然闪现于虚空的紫炎飘带，才退开一步松开了他。

　　柯蒙站定、回头，入目是一张阴柔近妖的容颜。

　　正是黄泉隐。

　　深紫幽焰与暗红爆炎在一瞬间悉数湮灭，落进草叶之间的点点星火亦如烟散去。暗夜下，似乎是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只巨大黑洞，将整座森林里的光源都掠夺一空！

　　黄泉隐淡淡地笑了笑，本还想顺手拍拍小家伙的脑袋，完全是一副关心爱护后辈的态度，尽管之前仅有一面之缘。不过看到对方投过来的目光，他动作不由一顿，手掌所落之处换到了肩头，平和柔缓地说：“好了，回去吧。这不是你的战争。”

　　在此之际，幽红浑身燃烧的幻火已尽归于黑夜。她正向着这边款步行来，脸色均被冰霜和戾气所替代。

　　黄泉隐悠然抬首，视线落在那个红发紫眸的夜魔身上，近乎温柔地一笑，缓缓念出对方的身份：“麒麟裔，新晋龙勋，你是……幽红。”

　　幽红微一眯眼，蓦然停步。也未见她有任何举动，前后左后突然腾起四道滔天火柱，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升空而去，在虚空中交互旋绕着，化为一条无声咆哮的火焰巨龙！

　　此时此刻，这两位过去未来皆名动一方的煞星，隔着苍寒之夜与滔天业火，终于相对而立。

　　分不清是红是紫的火龙俯冲而下。它红得像熔炼了无数冤魂的血水，也紫得似日暮时分最瑰丽的霞彩，势无可挡地冲破了渺茫夜雾与浓烈寒气，直朝着黄泉隐呼啸袭来！

　　黄泉隐唇边笑意更甚，也更迷人了些。短碎的发丝忽然无风自起，在那双鸦青色的眼瞳深处，流溢着最赤|裸无情的杀机。

　　他前跨一步，抬手就是一枪！

　　两发光团先后自双管枪口亮起，接着轰然射出，宛若涌动于天涯海角的月之潮汐。明明是毁灭万物的死亡奔流，却透着无限的幽深、寂静和迷幻，且又给人以沁凉如水之感。

　　红紫火龙与两团流萤漩涡在空中相撞，还未带来一丝多余震荡，就一同永归寂灭。

　　拼过第一轮回合之后，幽红没有再引动异火，黄泉隐也放下了‘火葬歌’。

　　两人一齐抬步向前，即刻又转为奔行突进。两道身影眨眼间便交错而过，然后同时立定，回身，凝目相视，竟要来一场近身恶战！

　　他们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都留给了柯蒙离开的时间。

　　与此同时，贺拉斯和他的十四名拥趸，也同样在和一众夜魔骑兵对峙着。绝对算不上友好的气氛蔓延在双方阵营之间。尽管两边都不怎么愉快，可他们还得继续交涉下去，直到交易完毕，或是某一方毁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