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巢效应》蚕绮

37、第十章 群像（二）

　　“明薰见过主人。”巡狩人缓行至两张主客相对的沙发之间，继而深深鞠躬，一如往常地问候着，尾翎般的发辫垂落到胸前。

　　海纳宾滋微抬起右手，随和地说：“这里就没必要拘礼了，坐着说吧。”

　　明薰颔首谢过，在沙发附近的座椅上坐下，接着汇报起一系列重要事项：“杰曼少将已被接引到总部，正在侈营接受治疗。幽红也和黄泉隐交过了手，但从结果来看，幽红的战力略逊一筹。特遣执令官那边有新动向传来，死海余孽与自由镜像之间摩擦骤减，双方的交易往来日益频繁，乃至与无耀之城都有所勾结。对此，黑蚀龙勋请命前往西北绝域，愿为主宰瓦解这个即将达成的三方联盟。”

　　“贾科莫·里瑟？”听到黑蚀的称号，海纳宾滋轻抚着救赎之书的封皮，口中却断然驳回了这个提议：“否决！他身上的外域气息太浓，从来不知掩饰，也根本掩饰不了。”

　　刹末原本乖巧地坐在一旁，此时忽然亮出一个空灵如幽兰般的笑容，接口道：“别说他了，就是让幽红和娜奥米去，也只会引起更激烈的反弹。而且新联盟一旦形成，首当其冲的就是暮色战旗，我们的敌人绝不会坐视，自会设法去分化西北势力。所以，目前还轮不到我们操心，继续盯着即可。阁下，我说的对吗？”

　　海纳宾滋不置可否，这已意味着默认和赞许。

　　巡狩人继续道：“另外，纯血游骑中出现了些不和谐的声音。”

　　主宰面上的表情瞬息消失，就连冰冷漠然也不复存在，双眸深处的雾海如被静止，足以将一切生命的灵魂禁锢其中！这种感觉比死亡更加深沉，也比虚空更为荒芜，可当原有的朦胧柔和隐去之后，反而又另透出一股非人的魅力。

　　刹末当即本能地一寒，这是……虚空凝视！

　　他反应极快地侧过头去，以免不小心撞入对方的双瞳，同时不动声色地往远处挪了挪，周身一片光茧似的断绝领域才张开到一半，就在飘摇中破灭。少年双颊上立时涌起淡淡血晕，显然体内力量激荡如潮，一时半会平息不下来。

　　明薰既不低垂双目，也不转看别方，只是即刻半跪于地，而后竟坦然迎上了来自主宰的目光！他的神态宁定恭敬如初，浅蓝偏灰的眼底平静无澜，犹若一潭冰凝深水，唯有脸色苍白了几分。

　　两名巡狩人与主宰在位阶等级上皆无绝对差距，但这位安息之刃的本性即是以侍奉主人为天命，远比鬼狐希拉对于命令执行力完美，但内心有所保留的忠诚更可靠。

　　刹末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主宰启用这项精神异能的场景。在那场永难忘怀的血腥洗牌中，正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不知有多少个武力卓越的夜魔，无可抗拒地变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在‘虚空凝视’之后，便是辅以‘操偶傀儡’的异术。那些在精神冲击下未被抹杀意志的人，大多身不由己地加入了傀儡军团，清醒地收割着身边失去意识者的首级，甚至向场中的一众重要头目暴起进攻。

　　短短片刻之间，这场突如其来的混战杀戮已然被推向高|潮，然后就在这死海协奏的集会主场上，海纳宾滋踩着纯粹以鲜血织就的长毯安步行出。明薰也自人群中悄然显身，如最忠实的仆从般紧随其后。刹末则由始至终旁观着这一切。

　　彼时在众人眼中，安息之刃，这名来日声名远播的巡狩人，仅仅是个剔除相当出色的外表后，便只能以平庸定义的新生夜魔。而另一位横空出世的灾难之主，怎么看都是个与邪恶、肮脏和暴力绝缘的温润少年，可他又的的确确，就是一颗冰冷至暗的诡秘妖星！

　　就在他们成为场中焦点之际，两人同时脱去与在场者统一的紫黑色外袍，扬手将之抛落在血海中，随即一前一后，同样以漫不经心的步伐踩了过去。

　　海纳宾滋缓步迈上高台，走向死海协奏当时的最高统治者，裴斯因莫。随后，梦幻般迷离的光雾笼罩了整座世界。每个人对时间与空间的感知都陷入了错乱，没有谁看得清雾团中发生了什么，也无人听到过任何细微的响动。

　　但凡经过那段黑暗如永夜的流血历史，又侥幸活下来的人都拼命想要忘却，却偏偏清楚地记得接下来的每一个细节。

　　当非虚非实的光雾散尽之后，这位未来的血腥主宰已走下高台，清冷和缓地说了句：“这是个很无趣的……开端。”然后就随手扔开属于裴斯因莫的战盔、臂甲，并将对手的武具‘天煞’丢给了候在台下的明薰。

　　而在高台之上，裴斯因莫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焰囚笼中，仿若一尊活灵活现的炼狱雕像。可是将身下骷髅王座点燃到极致的人，恰恰是裴斯因莫自己！粗钢铸造的四方椅腿上出现了道道裂纹，这些不起眼的裂纹顷刻间扩大，蔓延到整个白骨垒砌的高台，旋即从缝隙间喷涌出无数道紫红火浆，如巨涛般吞噬了死海协奏的精神象征。

　　除却裴斯因莫的嫡系死忠，余者几乎是当场表示臣服。在苛刻的筛选过程中又制裁了一批不合格者后，还未被淘汰的夜魔被分别并入麒麟裔和纯血游骑。是以，死海协奏才被视为沉默盛装的前身。

　　裴斯因莫虽被剥夺了所有，但主宰并未将之诛杀，而是秘密关押了起来。那个仇视旧人类与天宠的极端主义者，至今仍被浸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水牢里。死海协奏的骨干成员则在那场事变中被清洗了大半，尽管仍有一小股余孽因未参与那次集会而逃过一劫，可也被追杀得有如丧家之犬。

　　正如海纳宾滋所言，这只是个开端。但以此为始而掀起的一场恐怖风暴和无期梦魇，又怎能以无趣一词来形容？！

　　广远而深静的后殿一时间变得压抑无边。

　　不过此刻，这并非是主宰刻意发动了能力，而只是他在不稳定期偶尔会出现的异状，但还未达到彻底失控的地步。

　　发生能力暴走的情况倒还问题不大，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隐患，即是不知何时会突然失去能力——届时，海纳宾滋将倒退回一名纯血人类，瞳孔、发色、乃至体质都与蜕变前无异。

　　一旦那个时机到来，主宰就必须隐于幕后，直至复原后再出现在人前。若非如此，这个惊天之秘绝对无法隐瞒。或许，这正是他选择了以极速突破能力位阶，而未曾稳固境界的后遗症。即使以深恩的血脉资质，也避免不了这份代价。

　　海纳宾滋猛然闭目，徐徐说道：“终于……想要得到完整的独立权了吗？胆子和胃口都不小啊，想来我当初还是太心软了。也罢，黑蚀既然想到外面走动一下，就把这事交给他办吧，正好看看哪些人急不可耐。”

　　尽管同为沉默盛装麾下分支，但麒麟裔的核心力量由众山之巅的总部直接掌控，负责劫掠、驱逐、毁灭敌对势力。各个战队并不全由夜魔组成，其中不乏有旧人类、异化种和天宠的存在。

　　纯血游骑则是夜魔的天下，主要职能为狩猎、交易和搜罗人才。这支猎魔者武装坐落于死海协奏的原据点，在地理位置上远离要塞之城，制度上也被给予了足够的自由，从而更倾向于自治，甚至有许多成员不明其与沉默盛装间的统属关系。

　　而今，纯血游骑中果然冒起了自立门户的苗头。然而无论是不愿卷入两大阵营未来的决战，还是出于更大的利益和野望，都是触碰了主宰所容许的底线。

　　“这次要让所有人表明立场，告诉他，我不需要中立派系的存在。所以不只要除掉煽动者，就是过火一些也无所谓。”海纳宾滋语气轻柔地说。

　　古老而厚重的教典突然自行翻动，翻到某一章时又蓦地凝定。主宰仍未睁开眼睛，细腻冰洁的指尖却准确地划过一行花体字：自由不应失去了约束。绝对的自由，等同于极端的混乱。

　　明薰即刻遵命，随后又提起另一件事，“关于九号擅自带走柯修·翡林……”

　　海纳宾滋却立刻打断他，“这件事我知道，你先不用管。还有其他的吗？”

　　刹末已是缓过气来，悄悄地吐了下舌头。主宰虽并未因此而动怒，但现下最不想听的就是那个名字。

　　明薰从善如流地转开话题，说：“新一轮的巡猎榜刚刚公示，属下就听说，有一名车勋认定榜单中存在不应有的疏漏，甚至越过麒麟裔的上级，走了我们这边的渠道，只为能够重新检阅他提交的一份战斗纪录。我见其如此大费周折，便以为此事值得注意，在溯源查过之后，却发现那份资料已被娜奥米龙爵销毁。”

　　以龙爵的权限，被销毁的文件已是无法修复，而那名车勋也不可能私下备份，因为这是违反规定的事项。

　　“不……不能到此为止！”刹末陡然出声。

　　他似是忽然间心生感应，无色的双瞳深处涌起了旋动星芒，很快全身猛地一震，神色变幻不定地说：“我感觉，我感觉……和您的挚友有关！以前我什么都看不到，可是这一次，我能够触摸到一点轮廓了。虽然只有一点，但我很肯定！千真万确，就是他！！”

　　海纳宾滋双眼霍然睁开，盯了少年一眼，吩咐道：“再查。”

　　这句话当然是对明薰说的。

　　巡狩人首次露出了惊疑之色，他看向坐在主宰对面的少年，定格了几秒，才注意到对方身旁的人偶。而此前在他的感知中，那里始终是一片虚无。

　　明薰立时领会了主宰的意思，左眼中央的十字刃遽然一亮，旋即如风轮般飞速旋转而起！

　　银色光彩瞬间盖过了眼瞳的本色，犹如一片神秘幽邃的镜湖。湖心深处先是倒映出人偶的身影，继而还原出大量的真实数据，镜湖中的少年突然开始有了微妙变化，他的形象一点一滴地褪去青涩、演变成熟，最终定格下来的，竟赫然是柯蒙今日的样貌！

　　这是一项曾引起诸多争议，起初被异能学专家们划分在神秘系，后来又改列于塑能系的能力，名为‘命运具现’。此刻展现的效果有些类似于神秘系的‘时光推演’，但两者在本源上完全不是一回事。

　　异象整整持续了两分钟，这颗眼瞳才恢复了原状。而明薰的右眼却和主宰一样，从始至终，都未曾浮现过任何倒影。

　　海纳宾滋望着他，轻声问：“记住他的样子了吗？”

　　“是的，主人。”

　　“很好。”海纳宾滋微笑。

　　主宰语声响起之际，连接在人偶各处关节的能量线倏然如风散去！在全部傀儡之线崩碎的刹那，这具精心制作的人偶也无声地化为粉末。仅存的一条项坠有如受到了牵引，径直落入他的左手掌心。

　　“把从前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全都撤回来，注意别让他们乱说话。让那个车勋忘掉这件事，别再做多余的动作！”海纳宾滋的声线愈发深沉诱惑，但却不带有丝毫情绪波动，“从今以后……由你全权负责。”

　　“在下明白！凡是相关者，都会令他们沉默的。”

　　※ ※ ※ ※

　　嘎吱！！伴随着紧急刹车的尖锐声，柯蒙身体在惯性下向旁侧的车窗狠狠撞去，随即一个诡异的停顿，猛地定住身形，然后才从睡梦中惊醒。

　　柯蒙慢悠悠地坐直，被刻意压低的帽檐挡住了视野，他却懒得伸手抬一抬，问：“怎么了？”

　　韦迪回过头，苦笑着说：“有人挡路，我大概解决不了。”

　　“管他呢，冲过去。”柯蒙迷迷糊糊地说。

　　“就是冲不过去才停下的。”

　　柯蒙静默了两秒钟，一把脱掉军帽，又一脚踹开车门走了下去。看到他那副火大地冲到外面后，却被迎头而来的雨水吓一跳的样子，韦迪就知道对方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

　　柯蒙这才真的清醒过来。这辆军车的涂装有着鲜明的风格，随便看一眼就知道出自暮色战旗，即使只是标配型号，一般人也该避之不及才对。明知情况还敢拦截的，除了遇到特殊麻烦的盟友，也就只有敌人了。

　　“经常有这种事？”柯蒙望向前方一支队伍。雨幕下的这队人由实力不俗的精兵组成，但并无夜魔的身影，而且都伪装成荒野猎人的模样，自然是不想让人看出来路。

　　“不常有，看运气吧。”韦迪坐在驾驶座上回答，而后又想到了什么，说：“对了，也可能跟你此行目的有关。”

　　难道是因为他接下的任务？这好像不太可能。那就是有人不希望他去见洛娜这个小姑娘了。柯蒙的心情顿时恶劣了几分，双手却颇为放松地垂在身侧，唇边还带着点笑意问道：“不能通融一下吗？”

　　“至少现在不行。回去吧，少校！或者再等一段时间，否则就只有开战了。”对面一人回答。

　　“我们是一定要过去的，非现在不可。”柯蒙淡淡地说。

　　对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其他人纷纷露出明显的敌意，这种毫无转寰的说法，即是最直接的宣战。韦迪摇摇头，暗骂了句：“真是倒霉！”随后拎着一把改装步|枪跟了出来，站得如标杆一般挺立。

　　天幕下划过一道暗红雷霆，暴雨依旧倾泻如注。

　　十分钟后，黑金迷彩的军车重新启动，绝尘而去。苍茫的荒野上积聚了许多滩血洼，还有淡淡的硝烟味道，但这些痕迹很快就被冲刷干净，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一次从头到尾，韦迪都没找到开枪辅战的机会。

　　接下来的车程一路畅通。韦迪老老实实地驾着车，然而就算柯蒙已经了无睡意，这名私兵也不再闲扯聊天，偶尔有需要看向后视镜，也只是飞快地一瞥而过，绝不多瞧一眼。

　　柯蒙很容易就觉察到了这点，但只觉得莫名其妙，也未去理会这家伙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他漫不经心地擦着湿掉的头发，浑然不觉在经过刚才那场战斗后，自己在对方眼中究竟有了怎样的改观。

　　不久之后，荷京的城墙轮廓由模糊到清晰，终如一幅壮观的卷轴展现在眼前。与梵城雄浑、沧桑而粗犷的风格相比，这座城市在总体上少了几分厚重，却另有一股秀逸蓬勃的灵气。

　　城中格局自由多变，居住区与医院药店、各类商铺和娱乐地带之间并无明显分界，沿街建筑群落新旧杂糅，奢华颓废错落交织。而梵城却是一眼望去以刚直凛冽的线条为主，繁荣强盛中烙印着浓烈的军旅色彩，仿佛随时随刻都可以化身为一头战争巨兽。

　　军车毫无滞碍地驶入荷京城门，沿着主干道往里程碑商会的总部直接奔去。

　　里程碑商会从属于暮色战旗，由多家大中小型公司加盟构成，算是这个混乱年代中极庞大的一个贸易组织。荷京也是各家代理人的聚集地，众多猎魔者团队交易都在此地进行，商会负责维持日常秩序，协调并解决各种纠纷。

　　柯蒙拿起洛督交给他的那块怀表，打开表盖，看着镶在其内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看起来才十六七岁，长相不算特别漂亮，但也称得上秀色可餐。这就是洛督的妹妹，洛娜。

　　洛娜目前任职于一家私人实验所，充当一名高级药剂师的助手。尽管是一位将军的妹妹，洛娜本身却并非能力者。而‘暴杀者’平素结仇积怨必然不少，像他这样的人，亡故的消息一旦传开，其家眷的处境远比普通人更糟。

　　除了军部派送到少女手上的抚恤金外，洛督的生前财产怕是也会被人盯上。在这种情势下，旁人想做什么已是无需顾忌，也根本不必担心惩罚和报复。谁都知道，洛督从来就没收过拥趸，也没听说他有过什么真正的朋友或者依附于某个势力。

　　即使是曾经的同僚，也仅限于洛督还活着的时候才是，如今能不打着帮助的名义来实施侵占就够义气了。只可惜‘暴杀者’太过洁身自好，没有小情人可以让别人照顾，但玩弄他的妹妹也是好的，反正都是将军的女眷，对此感兴趣的可不只有洛督的敌人。

　　“一堆烂摊子……”柯蒙心中怨念地想着，嘴角笑得愈发温和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