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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十一章 群像(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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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着灰蒙蒙的滂沱之雨,军车在疾驰奔进中央城区后,又绕过一大片连栋别墅,途经占据半条街的武器工坊,以及一座由旧时代体育馆改建而成的巨型斗兽场,才猛地一个急转弯,在与一堵高墙发生激烈碰撞前骤然停下。
柯蒙推开车门走到外边,站在大雨中,像个大孩子般新奇地来回张望着,不带一丁点不久前才见过血的杀伐酷烈。他全身都裹在寒暑不侵的作战斗篷下,只不过斗篷后方斜撑起狰狞的形状,令人猜不透里面藏着枪械还是刀剑,抑或是其它类似的危险工具。
充当向导的私兵也下了车,引路在前,朝一幢折射金白色光泽的大楼行去。两人踏上花岗岩铺就的硬质石阶,快步穿过高大的旋转大门,刚一步入数千平米的接待中心,一尊金晶锻造的巨大方尖碑即映入眼帘。碑面上刻着一句标语:欢迎来到里程碑商会!
明明是传达善意与热忱的语句,暗金色的字体却透着夸张的阔气与凛冽,似乎更像是在向来访者们示威。厅堂内各个角落的装饰物落在行家眼中,无不是难得一见的精品,点点滴滴的布置细节,都显露出一种聚敛了大量财富的豪奢气度。大厅中虽然人来人往,但大多是来自各方的交易者,以及维护秩序的‘雪羽’精甲武士,鲜有人穿着属于皇者呼魂的装束出现在此地。
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子健步走来,带着公式化的笑容问:“你们好,我是彭斯,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
柯蒙开门见山道:“我要查一些事,关于……‘暴杀者’洛督的情报。”
彭斯笑容微微一僵,隐秘而飞快地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说:“好的,请跟我来。”
这是要到里面去详谈了,韦迪十分识相地开口:“少校,我这就去安排暂住事宜。”然后向柯蒙点点头,先行离开。
在一条宛若夹缝般处在水泥森林之间的小径内,少女小心翼翼地掀开井盖,扶着生锈的梯子爬进更深一层的下水道。接着,她吃力地将头顶的井盖搬回原位,狭窄且深长的空间再度被黑影笼罩。
压抑、幽邃而又黑沉沉的隧道里,仅有的一点光源便是在阴冷湿气中飘游的绿萤。仿佛有不知名的怪物潜伏在视野之外,雨水混合着泥浆在水管中汩汩流淌,落在耳中近似于大口吞咽和肠胃蠕动的声响。
黑暗、萤火和水声共同构成了鬼气森森的氛围,或许还要加上变异老鼠和蟑螂。少女却已顾不得害怕,为了避祸不得不东躲西藏起来,直至被发现并追上的一刻。
好在荷京城内的监控探头既非无所不在,也不是全天运转,调取监控纪录更会遇到一定阻碍,这些都给了少女喘息的余地,但逃生之路仍弥漫着大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洛娜回忆着所见过的图纸路线,一边艰难地摸索着出路。在收到哥哥身殉的消息时,仅仅犹豫了几分钟,洛娜就从自己的住处毅然逃了出来,并且没带上任何会被定位的联络器材。她也不可以躲到实验所去,那样会牵连到尤玛缇博士。
身为一名享有盛誉的药剂师和研究者,尤玛缇博士确实被大人物们看重,可若只是针对自己这个小小的助手,受命保护博士的能力者未必肯出手。因为战斗一旦爆发,以尤玛缇的普通人体质很容易受到伤害。更何况,通向实验所的道路必然早已被那些人封锁。
所以,洛娜现在要做的就是逃离荷京,倘若实在走投无路,她怀中还藏着一颗高爆手|雷。同归于尽,即是少女给自己定好的末路终局。
原本,她并非没有觉醒的天赋。只不过哥哥说过,一旦成为能力者,就注定会被卷入残酷且血腥的命运,还不如在他的庇护下度过平安一生。可是,无论洛督给她带来过多少安乐与尊荣,在他死后,曾经的光环都化为了最恶意的绞索!然而时至今日,却已说不清当初的那个决定,究竟是对少女的悉心保护,还是裹了一层糖衣的毒害。
洛娜摸了摸怀里的手|雷,在眼前唯一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东西,就是这颗极具杀伤力的小玩意。
不知过了多久,洛娜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上方。她的判断若是未曾出错,这里应该属于城郊的贫民区。
有许多钱袋被掏空的穷鬼,以及在城中谋出路、找活计的普通人都是在这一带聚居。尽管这片混乱、肮脏而又低俗的街区被荷京居民蔑称为贫民窟,但是在荒野中人看来,却俨然是寸土寸金之地。这便是荷京比梵城宽容的地方,至少一般的流民绝对混不进梵城,而那里也不会形成类似的地带。
洛娜从背包中翻出一套破旧衣物,将自己从头到脚换了个遍,原来的那身服饰即便弄脏,有心人仍是会在质料和剪裁上发现猫腻。她又把精心编织的蝎子辫给解散下来,转而撕了根布条把长发盘了起来,并插上一根削过的树枝,随后拿了一叠纸钞揣进兜里,将手|枪和军用匕首别在被衣服下摆挡住的腰间,最后扔下显然出自名家设计的背包,开始攀爬那架直通地面的扶梯。
而洛娜的公寓房间内,这时已是一地狼藉,看来搜查得十分彻底。一名体形高大健壮,穿着皮衣黑裤的男人正对着通讯器咆哮着:“一个没能力的小妞,也能让你们找这么久?简直就是一群废物!”
“哈……再等等?混账,再拖下去就有人来干涉了!!”
“别问我,不知道!老子也才听说这事,天晓得洛督从哪里整出来的保护人……”
另一个大半张脸被机械覆盖的男人靠在窗边,粗哑而阴沉地说:“你骂他们有什么用?派去拦截的人全军覆没,甚至没来得及将情报传回,可见对方此行态度之强硬。你剩下两个选择,是收手,还是得罪到底?”
皮衣男子霍然转身,神色间怒意更甚,大幅度地挥着双臂,“铁鬼!都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放弃?我们只是在清算过去的旧账,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非要多管闲事,明明是他得罪了我们才对!”
那名叫做铁鬼的男子冷冷道:“白鬼,你别忘了,这次行动本是基于洛督没有后手的条件下。如今情况有变,再按原计划走还行得通吗?”
“可是我不甘心!虽然查不出洛督怎么死的,但有可能知道那批货下落的人,就只有他的宝贝妹妹了。哪怕那小妞真的不知情,也不存在放过她的理由!”白鬼恶狠狠地呸了一声,“至于那个坏咱们好事的小子,说不定也是冲着那批货来的。”
一个年轻而悠扬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我也很感兴趣,洛督除了一大笔债务,究竟还留下什么东西……值得你们如此劳师动众?”
白铁二鬼齐齐转头,望向大门。一个黑发灰眸的青年站在玄关处,正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厚厚斗篷下露出的一片深翡翠服色,则揭示了他自梵城而来。
在看到来人的第一眼,铁鬼即确定了他就是洛督留下的后手。不过稍有意外的是,对方身上并无浓烈的杀气和血腥味。单看外表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爽朗而阳光的大男孩,在下杀手时有多么狠辣、精准和高效,以及全无转圜余地。而与其目光交接的一瞬,铁鬼猛然感到皮肤上闪过一阵极危险的刺痛!
铁鬼还未开口,白鬼就语气不善道:“听着,小子!那小妞可不是你的什么人,别胡乱插手和你无关的私仇。”
柯蒙盯着他看了看,忽然一笑,随即扬了扬手,抛过去一样被黑布包裹的东西,说:“两位看来就是白鬼和铁鬼了。不知见过这个之后,能否到此为止呢?”
白鬼下意识地接住,打开包裹往里看去,面色立即一变,惊呼道:“绯鬼!”从阴湿黑布间露出来的,赫然是一颗无比熟识的头颅,还有一只损毁的专用通讯器。
铁鬼也是倒抽一口冷气,缓缓说:“绯鬼被你杀了,那其他人也都死了?”
“怎么会,其余人等不过是炮灰,被|干掉再多你们也不会肉痛。”柯蒙微笑着否认,语气却宁定冷漠到令人发寒,“所以,只要杀你们损失不起的对象就够了。哦,还得加上反抗到底的人。”
铁鬼面上附着的金属机械泛着冷光,口气开始变得森寒:“不管你是谁,这里不是梵城,就算你为皇者呼魂效力,也还管不到这边来!”
“不肯善罢甘休吗?”柯蒙对此毫不紧张,唇边绽开暖阳般光灿的笑意,近乎天真地说:“一定是因为我杀得太少了。”
铁鬼当即一噎,心头火起,但又说不出话来,实在是难受得很。白鬼则目中骤然涌现杀机,怒道:“还跟这小子废话什么!真当我们怕了不成?”
柯蒙一把扯掉作战斗篷,显出底下的军服、肩章和战刀,在白铁两鬼即将暴起攻击之时,他却说:“我暂时不想跟你们动手。我也需要找到那女孩,希望你们可以帮我。”
白鬼怒极反笑:“你这么喜欢做梦?老子……”
铁鬼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对柯蒙道:“要我们咽下这口气可以,要我们帮你也没问题,但除了那女孩本身,其它的都得归我们。”
“你搞错了一点,我不是在和你们谈条件。”柯蒙依然微笑着,但这次多了点不同的味道,仿佛一座被冰封在海底的火山,纯净漂亮中透着恶魔般的恐怖,说:“虽然我不太赞成靠暴力行事,可是你们不配合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当韦迪匆匆赶到这栋小楼时,却并没有找到柯蒙的身影。
韦迪放轻脚步走过长长的楼道,一个个义体士兵萎顿地坐在墙边,破裂的皮肤间露出隐藏在血肉中的机械构件。他们几乎都是由于核心动力晶体被击毁而报废。这个兵种分为先天调制和后天改造,用以补充能力者数量上的不足,但不论先天还是后天,在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作真正的人类。
墙面和天花板上盛放着大多大朵的殷红之花,平整而略显粗糙的深色地砖上,像是刚被涂刷过一层血色红漆,一不留神还会踩到滚落在地的弹壳,由此可见此间战况的激烈程度。
最后还是洛娜小姐的房间里,韦迪发现了柯蒙来过的痕迹,又在转到隔壁的卫生间时,看到了经后天改造而成的义体战士铁鬼。准确来说,是铁鬼机械部分的残躯,另外半身血肉则不知去向。那么白鬼呢?还是不去深究了吧。
于是韦迪未作停留,立刻离开了这间屋子。
不同于蓄意闹事,对于这类性质的冲突,只要不是太过火,隶属于商会的雪羽卫队向来不予理会。
按照默认的规矩,柯蒙出手实为名正言顺,而白鬼等人的所为同样不违原则。在暮色战旗治下,保护与复仇被视为义务与权利的公平体现。所以等两边分出了结果,治安官才会跑来走个过场。
走出小楼后,韦迪将旅馆的地址发送给柯蒙,接着便自行找乐子去了。这个时段已经将近傍晚,狂乱的风雨渐渐收敛,唯有低垂的铅云散发着恒定的沉闷和压迫感。轻柔的细雨在天地间飘洒,打落在肌肤上绝无针刺之感,反而如情人的抚摸般含着脉脉温情。
斯托克的私兵抬头看了看天幕,脚步蓦然一顿,想起了他们在抵达商会总部前,柯蒙随意问的一句话,“把我的来意捅出去的是谁,你心里有数吗?”
直至此刻,韦迪脑中才灵光一闪,旋即大感汗颜。在临行前,季伽图中校似乎笑着说过:“遇到一点小小的绊子,途中才不至于太无聊。”这大概……又是一个不太令人愉快的玩笑。
贫民区的一间低矮棚户内,洛娜放下消声手|枪,厌恶地踢开倒在脚下的大汉,转身来到被绑在椅子上的妇人身前。
少女微弯下腰,反手拔出匕首,以光洁的刀面拍了拍对方的脸,轻声说:“你的丈夫不是个好东西,你也是骗人的帮凶。想想看,我有什么理由要饶了你呢?”
妇人面露惊惶之色,浑身赘肉都在颤抖着,然而嘴里被塞了一团抹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少女手中匕首猛地一个翻转,冰凉的锋刃贴上了对方皮肤,沿着耳根细嫩的血管往下滑去,继续道:“我不是能力者,但是认真学过解剖,手艺还算过关。我不怕血腥,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把一个人剥了皮,或者完好地摘除五脏器官,不管对方是老是少,是死是活……”
眼见恐吓得差不多了,洛娜才安抚似的笑了笑,说:“虽然长得丑了点,你也不想死得这么难看吧?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的。这样,假装我是你女儿,老老实实一人带我出城,别耍花招,否则……”
她甜甜地笑着,不过妇人已切身体会到,这个少女绝不像表面那般软弱可欺,也绝非荒野出身,更不是寻常地痞流氓惹得起的。而眼下,面对这危及性命的胁迫,妇人拼命地点着头,再也兴不起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真是一头好母猪。”洛娜赞道,继而冷笑出声,“贱民就是贱民,也只有欺软怕硬这点可取之处了!”
片刻后,一个臃肿的女人从棚户里走了出来,胳膊被一个纤瘦活泼的女孩挽着。两条身影贴得极近,看起来就像一对体形不搭调的母女。
被昏沉暮色笼罩着的贫民街区上,不知何时起了骚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混入了不少猎人装扮的家伙,似乎在搜寻着什么目标。而一些成天混迹于这片区域的小偷和骗子,却以敏锐的眼光和嗅觉得出了结论,就是这些家伙来自于荷京内中两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