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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番外一:不战之地(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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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刻,柯修的眼底确实产生了一缕波动,可那点波动毕竟过于微弱,终究还是被冷意压了下去。
“既然如此,你还希望我回去,更多地占据你母亲的注意力,抢走许多你现有的东西,包括威胁到你的继承权?”
柯蒙坦然微笑:“抢不抢得走,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在还未离开弗莱尔风之时,他在那个经历岁月却容颜依旧的女人面前,曾以絮果兰之魂起誓,必将为她找回曾经痛失的那个孩子——他将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对方,弥补对方,他要让柯修得到本应有的一切,甚至更多。
在立下那个誓言的时候,少年想,等把弟弟找回来后,是不是母亲就可以不再愧疚、不再悔恨,不再以带着冷漠与恨意的眼神望向自己?
那样,他和母亲之间的隔阂,终有一日能够化解的吧。
而当年的那位海瑟薇大小姐,在回归中陆之后,即以雷霆手段铲除了自己的叔父一脉,打压一切持分歧意见的反对者,甚至为了肃清,将一支坚持反对到底的旁系连根拔起,最终夺取并坐稳了海瑟薇家主之位。
短短数年间,海瑟薇家族便水涨船高,从絮果兰的附庸一跃而为同盟。尽管能够达到这种程度的辉煌,其中不乏有她身为毕黎未亡人的因素,但更多的还在于她本身的意志与铁腕。
只是,太多人仅看到了德尔菲娜的一面,却未曾触及她面具背后的幽怨离恨。多年以前,对于自己的初恋情人康赫尔,她在该放手的时机藕断丝连,默认他从弗莱尔风追至东陆,又在不该离弃的时候过于决绝,致使他一步步走向深渊。
至于毕黎,她掌控不了这个男人,且对之抱以刻骨的恨意,唯一的选择就只有逼他去死。她以一种缜密、冷血而又暗藏险恶的姿态,利用他的情感、自尊、背负的责任和使命,推波助澜,顺势而为,令他一点一滴被自我灭亡的漩涡所吞没,最后从容不迫地踏上绝路。
毕黎把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可他看在眼里,埋进心底。于是最终,这位曾经煌极一时的‘破晓之牧者’,果然如她所愿地坠入了无边黑暗。
德尔菲娜手上虽未沾血,但仍是葬送情人与丈夫的间接凶手。真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毕黎以战死沙场为终局,而康赫尔却死得毫无尊严。
不可否认的是,她对这两人皆抱有特殊且深刻的感情。但这两份感情截然不同,对于毕黎是交织着杀意与折磨的残酷之爱,对康赫尔则是灼热、缠绵而又盈满悲伤的净土之情。
再后来,随着她的长子慢慢长大,越来越酷肖他的父亲,德尔菲娜对他的态度也愈发冷淡和疏离,与之相对,她对次子的思念却日益深重。
那才是她真正的、唯一的爱子,她却亲手将他遗失在了东陆。
事实上在返程之前,德尔菲娜本已计划好了全部后续事宜,可是谁也未能预料,那个携着致命杀机而来的惩戒之手,竟成了她平生最大的失算!
无人能逃过命运的捉弄。
不过,德尔菲娜当初所作的决断确实没错。除了帮助柯修伪造身份的血液没能拿到手外,一旦她选择把柯蒙交出去,即会令惩戒之手失去全部耐心,可以说除了她的长子,绝对没人能够生还。
埃索普兰庄园乃至整个昆汀镇,恐将成为柯蒙一生的噩梦。
而纵使德尔菲娜选择了暂保大局,有一点却是明白无误——这个与毕黎极致相似的孩子,惩戒之手日后绝无可能放过!
若是他和毕黎之间确有深仇大恨,那么这个夜魔的报复和迁怒,一定不会是简单地了柯蒙的性命。以惩戒之手的心性和毒辣手段,既有兴致来处置仇敌之子,至少也是摧毁骄傲,凌迟尊严,碾碎灵魂的程度,如此才勉强算得上够本。
如果这份私仇是个虚假的谎言,也绝不意味着柳暗花明。惩戒之手的所作所为,无疑是一颗剧毒而靡艳的果实,它所释放的芬芳,足以令人闻之肝胆俱裂,更不必提吞食入腹。
※ ※ ※ ※
柯蒙的笑容灿烂且剔透,然而落在柯修眼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刺目与傲慢。或许连柯蒙自己都未觉察到,他所释放的善意并不纯粹,至少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不适用于他久别重逢的弟弟。
他们虽是兄弟,但并不是同类。
柯修不悦地蹙了蹙眉头,清冽的嗓音中隐隐有一丝焦躁:“随你怎么说!翡林才是我认定的家族,我会决定自己的未来,我的人生,不需要你来掌控。”
柯蒙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便问:“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你这些年来的人生,难道不是由翡林所掌控的?”
“无论从哪方面看,你把翡林当作归属,都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那些人若是真为了你好,就绝不会让你选择蜕变。哪怕这当中有我不知道的理由,我也不认为,他们能给予你的资源,比你回弗莱尔风后所得的更多。”
柯修双瞳深处的猩红遽然汹涌,宛若黑夜中亮起的血色焰火,带着深深怒意道:“你眼里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些东西吗!当年若非大哥施以援手,我早就被逐出城外,冻死在冰原郊野,哪还等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柯蒙一时默然。
他面上浮现几分茫然,看起来似有些不知所措,实则心底同样有烈火焚灼。若是换成与他相处更久的黎欧,即会明白他这是怒到极点,反而不会发作出来。
每一个正统的絮果兰,都是天生的觉醒体质,纵使被强行注入夜魔之血,也只会激发身体的强烈排斥,甚至在异血刺激下提前步入觉醒。而那些堕为夜魔的家伙,则将被视为杂血,根本不配拥有絮果兰之名。
可他这个弟弟,如今已是夜魔之体。
更糟糕的是,柯蒙发觉在他和柯修之间,完全产生不了应有的血魂共鸣。连他都无法感知这丝牵引,其他絮果兰就更不可能。
这无疑会引起那帮近支子弟的强烈敌意!
且不提长者们将如何看待此事,光是新生代中的絮魂主义者就不少,柯蒙相信,即使以他和黎欧的交情,对方也不会在此事上与他站在同一立场。
只要想一想,黎欧获得‘食心蝎’这个称号时的年纪,柯蒙便心头一阵阵地发冷——那家伙的偏执、残酷和嗜血,在絮魂主义者中都可谓无出其右!
黎欧也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只要他认回了弟弟,中支六翼必定对那个孩子鼎力相助。但谁都清楚,这个承诺是有前提的——柯修必须和他一样,拥有完美纯正的絮果兰之魂。
在絮果兰的族裔中,别说是等同于残次品的杂血,就连血脉稍为逊色的旁支成员,黎欧也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与宽容。柯蒙本以为,黎欧会是他最牢靠的同盟,可此刻看来,他绝不能把弟弟交托给对方……
黎欧虽然只比柯蒙年长一岁,天赋评测却比系潘和尼朵拉还要强上一些。他是最顶尖的天才,是疯狂的代言者,更是近亲通婚的典型!他的父亲穆佛出自中支六翼,母亲毕丹则是柯蒙的亲姑姑,由此,黎欧的资质、权限以及血脉浓度,在同辈之中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至于柯蒙,他是煌祖专属的‘补全之种’,并不适合拿来相提并论。哪怕他真的能力尽丧,依旧可以借由血魂共鸣对同族形成制约,包括黎欧·絮果兰。只是在导师厄曦的教养下,柯蒙从来不曾这么试过。
其实,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柯修身为毕黎之子,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杂血?
柯蒙对此却视而不见,或者说,刻意忽略了这一点。他潜意识地拒绝去深想,不愿去面对这个问题背后,那惨淡幽冷、恶毒如诅咒的真相。
所以他只愤怒。
怒焰之锋直指翡林!
柯蒙突然侧首,看向步道另一端,那里一行人正直行而来。
为首一人步伐稳健,身材挺拔伟岸,散发着一股无法掩饰的夜魔气息。他大约二十五六岁,面部线条冷峻而沉毅,有种严肃刻板的味道,双眼是幽黯的杏黄色,犹如游荡在夜之丛林的苍狼。
当那人走来时,柯修立即奔了过去,轻快而自然地站到对方身边,那双深黑透红的冷眸中,流露出无可忽视的崇拜和欣喜。
柯蒙默默地看着他们,喉头忽然有点发干,舌尖则泛起怪异的味道。那不是苦涩,也不是酸楚,而是辛辣中混杂着酸苦,就像反胃欲吐的感觉。
哪怕这是柯修所渴望的,他也做不到支持和赞成。纵然因当年之事而对弟弟有所亏欠,他也不会甘愿就此退场,何况就算他愿意成全,现实也不会允许。
他不可能任由柯修在自以为的幸福中腐朽灭亡,更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傻瓜般等着约定之日的到来。
可是,如果就这么把柯修带回去,先不说护他周全需耗费多大心力,等有一天自己离开了……即使柯修已经成长起来,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同族,也极可能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过再怎么说,把弟弟带离这是非之地才是最要紧的。回去后会遇到重重难关,但还不算全无转寰余地,留下来却注定是等死。
柯蒙眼底的迷茫转瞬褪去,唇边浮起标志性的阳光笑容,说:“柯修,贝蒂伦对你来说不是久留之地。当时你失去了意识,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惩戒之手还会再度现身。他以十年为期,算一算吧,你我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柯修紧跟在翡林家的长男身边,乍听这个消息,眼中闪过惊怒交加的情绪,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他刚要开口,却被义兄抬手拦下。
斯铎朝水池边阔步行来,在柯蒙面前停住,审视的目光绝称不上友善,道:“我是柯修的兄长,也是他这些年的监护人。听说这里发生了点状况,就过来看看。我不管你是谁,出于什么理由,都不会任你煽动他脱离家族。”
柯蒙却未曾多看他一眼,深澈的双目望着柯修的方向,口中淡淡道:“是吗,你不认识我,我倒是对你有一定了解。翡林家的名声和事迹,我近日也有所耳闻。不得不说,你们实在不怎么样。”
“哦,这么说好像不中听。毕竟在某些地方,你们还是值得刮目相看的。比如同仇敌忾的传统,比如不符合实力的野心,又比如,为了私欲而罔顾应尽的义务。”
斯铎的眼神蓦然凌厉,森然道:“这不是你能妄议的事!”
“好,那就换个话题!”柯蒙像是根本听不出斯铎的警告,他不肯和对方目光交接,自然不是因为心虚,言辞则愈发锋利且诛心,“我想请教一下,是不是为了偿还养育之恩,就非得跟你们签下卖身契?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强行变成你们的同类,究竟是翡林的栽培和引导,还是由于斩断他的后路,才能更利于驱使和辖制?”
斯铎眼神更为阴鸷,容色冷硬如铁石,耐心即将告罄。
但是柯蒙并未就此打住,他盯着柯修的眼睛和发色,似笑非笑地说:“弟弟啊,看看你的天赋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你的蜕变可不怎么完美,连能力都还未能收放自如,无疑是后遗症中的一种。”
“留在这里,你的格局就止步于此了。向前走吧!我希望你能更有魄力,翡林少爷的头衔,并不值钱。”
一个无礼而碍事的小鬼!这是斯铎对他的第一评价。这小子性格糟糕,胆子够大,然而身无长物,且实力低微,就算和深恩扯上了关系,也不足为虑。这是斯铎得出的结论。
斯铎不打算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索性一摆手,示意下属将少年逐出视野。他转过头,对着义弟肃然道:“在这片地域上,翡林还不至于保不住自己人。不论他说的那个麻烦有多大,我都有办法解决。”
柯修这才神情一松,冰霜之色顷刻融化,坚定地说:“我相信大哥。”
柯蒙猛地眯起双眼,唇边扬起一抹漂亮弧度,纯净耀眼得有如光中宝石。他乖巧地停留在原地,直至两名颇有实力的护卫近身,才懒洋洋地作出回应。
“我不想在这里杀人,所以,你们都到池子里洗个澡吧。”
柯蒙冲他们微笑着,周身骤然喷出透明而恐怖的虚无之焰!
在这一刻,他脸侧的刺青仿佛转活过来,神秘且灵动,焕发出特殊的狰狞之美。两个护卫刚一触碰到这股无色火焰,就立刻发出痛苦凄厉的惨嚎,宛若灵魂沾染了地狱之火!
柯蒙摇摇头,一脚一个把他们踢进了水池。水面上霎时溅起一片浪花!那两个人沉入池底,虽说一时半会难以缓过气来,好在并不会伤到性命。
海纳宾滋正从远处缓步行来,恰好望见这一幕,他当即停下脚步,以免走近过后火上浇油。希提尔娅则早被家族侍卫拉到花坛后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但好歹没被卷入这场重逢风波。
海纳宾滋遥遥观望着这场对峙,温润柔和的蓝眸中泛起一缕忧色。他早已知晓柯蒙拥有隐藏的底牌,是以并不为此而吃惊,海纳宾滋之所以忧虑,是因为但凡超乎常理的底牌,都伴随着不菲的代价。
海纳宾滋很清楚,柯蒙这是在威慑、在警告,更是在用最直观的方式向柯修宣示,只要跟他回弗莱尔风,不说别的好处,起码掌握同等级别的秘技不在话下。
只是有一点,柯蒙过早地翻出底牌……终归弊大于利。
斯铎突然双眉一皱,敏锐地向海纳宾滋所在之处望来,瞬时捕捉到这位深恩领主的身影。他正静立在葱郁深幽的绿植边,垂直柔顺的碎发拂过竖领,温和恬淡的面容不染尘埃,给人以一抹残梦幻象的错觉。
海纳宾滋唇角忽有笑意显现,宁定而无声地和斯铎对望了一眼。在那双无可挑剔的蓝眸里,好似隐藏着某种引人恐惧的东西,深沉且无情,宛如最浓烈的光明也无法驱逐的黑暗。
斯铎在心底冷笑。所以说,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出身世敌的少年,真如表面上看来那般人畜无害。那具精致且脆弱的人类皮囊下,流淌着的血液本就是罪恶之源,一旦触发,后果远甚于打开潘多拉之匣!
当然,正是如此才更有挑战性。迟早有一天,他会让深恩的姓氏在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而这个碍事家族的理念和信仰,也统统都见鬼去吧。
翡林的头顶,将再无阴云蔽天!
柯蒙悠然回身,慢慢向柯修走去。斯铎就挡在他前进的路上,却不知为何没有出手拦截,仅仅是冷眼看着柯蒙擦身而过。
柯修目注着对方走到跟前,清秀的面孔上忽青忽白:“你干什么!?”
柯蒙伸出戴着镯环的左手,抚过他从脖后蔓延至颈侧的纹身,忽然叹了口气:“我能干什么,我是来认弟弟的,又不是来砸场子的。让你为难的事,我尽量不做。”
“看不清对手的虚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你以后不要犯和他同样的错误。斯铎·翡林出现在你身边的时机太过凑巧,才会让你对他死心塌地。你从小就是个认死理的孩子,可我仍希望你好好想想,你的前途、血亲和自身安危,是否真的加起来都比不上翡林。”
“要记得,永远别被表象所迷惑。”
他一语双关地道,随即抽回手,“我等你回心转意。”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离去,算是暂时退让了一步。
这时柯蒙尚不知道,他这一退,就退入了万丈深渊。
斯铎目送着柯蒙远去的背影,终于承认,这个黑发灰眸的少年并不简单,至少不如想象中那么好打发。
这小子很聪明,运气也够好,在来此之前就已赢得了深恩的重视——海纳宾滋投来的那个眼神,足以证明,他对柯蒙不是心血来潮的兴趣。
斯铎回想着种种细节。在戴着禁锢镯环的前提下,却能展现出那般诡异的力量,这意味着他不可再用位阶来评估对方。只可惜,柯修流落东陆之时毕竟年幼懵懂,从这孩子身上难以取得更多的情报。
光线不再有半点温度,凛冽肃杀的寒风刮过园中花木,响起一片清脆的沙沙声。偏厅内的奏乐之声始终未曾间断,此时已从高亢滑入低潮,恍如渐渐被夜雾笼罩的荒城,冷寂而又鬼魅。
柯修抬手摸了摸脖颈,他毫不怀疑,在刚才的某一瞬间,柯蒙曾对自己动了杀机。那莫名而起的杀意隐藏得极深,不论柯蒙本身对此是否有自觉,柯修都已极为敏感地发现了这点。
柯修垂下头,面上表情不知是哭是笑,他注视着略微发麻的指尖,低声自语道:“这些话倒是好听……你要么是在骗我,要么是在骗自己。不过,这都没有意义了。”
柯修正欲返回,却又陡然怔住!不对,那被他认为是杀机的,如电光般一闪即逝的恶寒,仅仅来自于柯蒙吗?
※ ※ ※ ※
宽广舒适的休息厅内,海纳宾滋把柯蒙按到一张靠背椅上,第四次询问道:“你真的不让医师帮你看看?”
“我没事。”柯蒙顺着他的力道坐下,右手支腮,无所谓地说:“你就别挂心了,等下你不是还要出席吗,不去准备一下?”
海纳宾滋俯身前倾,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声音关切且轻柔,“该见的人都已见过了,我不出面也不妨碍什么。相比之下,你的问题比较严重,看你的体温……”
海纳宾滋抬起手背,碰了碰柯蒙的额头,又改为手掌覆上他的脸。肌肤相触的温度一时烫如烙铁,一时又冷如寒冰。
这忽冷忽热的急骤转变,竟令海纳宾滋的心脏受到同步的灼伤和刺痛。唯有等待柯蒙恢复如初,他才能平复这股近乎煎熬的感觉。
“这是正常现象,过段时间就恢复了。”柯蒙仰起头,猛然撞见对方的目光,不由迟疑了下,解释道:“那不是我本身的能力,也不是我应该依赖的力量……好吧,我不会轻易使用的。”
海纳宾滋轻轻发出叹息,“那可记牢了,我会看着你的。”
柯蒙嘴角稍稍勾起,扬了扬左手腕,说:“都这样了,你还不满意吗?我做了什么事,你不都一清二楚的。”
海纳宾滋伸出左手,两指虚点了下柯蒙的眉心,随后缓缓滑落,说:“我还没挖出你所有的秘密,你身上又有太多不确定性,不把你看紧一点,我怎么敢放心呢?”
他的五指纤长白润,极具美感,戴在食指上的纹章戒指则闪动着如水光华,仿若一团神秘深邃的漩涡,内嵌在蓝珀深处的衔尾蛇呼之欲出。而那刻在戒面上的纹路暗含阵列,凝视得久了即会使人神思恍惚,乃至迷失心智。
柯蒙看了那枚戒指一眼,然后就移开了视线。
海纳宾滋唇角含笑,指尖如羽毛般掠过对方俊挺迷人的鼻端,停在那弧线漂亮的唇上,旋即轻轻一触,就收回了手。
他竖起食指放在唇前,优雅矜持中透出些许俏皮,“等时候到了,我就帮你把锁解开。”
柯蒙眉眼微弯,同样笑道:“我不急。不过,我在不在乎是一回事,你有没有给我下套是另一回事。”
海纳宾滋直起身,斜倚在靠背椅的扶手上,侧头望着柯蒙道:“我一直都在向你赔罪,向你证明我的诚挚与善意……来日方长,你早晚会对我交心的。”
他的声线永远温柔沉静,这时却好似多了点甜蜜的味道,随即话锋陡然一转,问道:“柯蒙,你是不是看不上这座城市?”
柯蒙微微一怔,说:“不,这里很好。物产丰饶,远离战火,只是……”
海纳宾滋接口道:“只是这不战之地,未必能一直和平下去。这里虽与暮色战旗有往来交易,却不适合成为它的附庸。那些从划界战役中活下来,并走到今日的胜利者,不会允许我们这些未参战的领主分享果实。尤其是翡林这样夜魔频出的家族,投靠过去更不会有好下场。”
“那你呢,你对未来的想法呢?”
海纳宾滋缓缓地说:“以目前看来,不战之地最少还能有两到三年的安逸。而贝蒂伦今后的道路,则是五大领主共同的责任。至于我,我一直以来都有个夙愿……”
“我想打造一座坚不可摧的圣城,为所有人编织一个永恒的梦境。在那里,不存在血腥纷争,不会受战争之灾,秩序得以重建,文明得以复兴,每个灵魂都将得享救赎。在我心目中,贝蒂伦即是圣地的首选。”
柯蒙认真地想了一会,才发表自己的看法:“听起来不错。但我觉得,且不提如何去实现,即便你真的把它变成了现实,那也未必会是美梦,而更可能是一个巨大而变异的……梦魇。”
大厅间霎时陷入诡异的寂静。海纳宾滋整整沉默了一分钟,接着转到座椅的正前方。
他双手捧住柯蒙的脸,凝注着少年铅灰透澈的眼瞳,一字一句地道:“我父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这是违背人之本性的噩梦,它的本质是征服,是控制,终将与救赎的初衷背道而驰。在通向终点的征途上,必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但我不这么认为。这是我的理想!我不会让它变得面目全非,我将尽可能地避免发生悲剧,为此需要时间,资源,以及志同道合的伙伴……”
柯蒙蓦地抓住他的左手,第一次表露出明显的不赞同,说:“你真要实现这个理想,所需的不是同伴,甚至不是追随者,而是傀儡,强大且忠诚的傀儡!你还需要能力,在这个时代,一个普通人获得再多支持,也始终受到力量的局限。”
“可一旦拥有了这些,你就再难守住本心。而且你不缺天赋,因此你的欲望将被无限放大!到了那时……你开辟的圣地究竟是天国,还是炼狱?”
“另外,我不是你的同伴。如今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柯蒙平淡地说着,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他,旋即起身离开座位。
“你的确不是。”海纳宾滋顺势退后,看起来却毫不介意,还顺带摸了摸少年的短发,不吝赞叹地道:“你是最完美的羔羊,魔鬼青睐你,神亦偏爱你。柯蒙,你永远不会是我的同伴,却是我的另一个梦想……”
柯蒙没去再听对方意义不明的话语,客气地点点头,就往休息厅外慢步行去,海纳宾滋则并不强留。他迈出大门后,无意间抬头仰望,只见那广袤苍凉的虚空中,赫然有群星闪耀!
赤砂月宴早已正式开席,而此夜还很漫长,某些东西在黑暗中滋生,某些事物则在悄然间改变。
柯蒙又走远了些,霍然在无人处站定,继而伸手捂住口鼻,鲜血从指缝间无声涌出。他之所以离开大厅,并非因为和海纳宾滋理念不合,而是他受创后的体质,不再可以轻易承受点燃絮魂的后果。
吱呀一声,大礼堂的后门被一只纤丽的小手轻轻推开。一名少女提着裙子偷溜出来,纯手工的长裙上缀着繁丽的珠玉花边,与漫天星辉相互映照,愈发衬得她清美如精灵。
希提尔娅沿着步道走出一段路,遽然停步,满目愕然地望着前方,脱口而出:“啊,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柯蒙侧过头,淡定地擦去嘴鼻中溢出的血,竟然还有闲心逗一逗少女,“我说这是被你那位未婚夫整的,你信吗?”
希提尔娅一呆,随后怒道:“好好说话!”
柯蒙看了看四周,慢慢地用方巾擦拭着手,“别生气,我开玩笑的。抱歉,我那时还不清楚你和他的关系,事后才被告知的。希望你别介意我之前的不当行为。”
他摸出一条发带,一阵夜风袭来,蕾丝在指间如蝶般萦绕飞舞,“你这是去找海纳宾滋?我现在出了点小问题,请你别对他提起这件事。”
少女立即反应过来,飞快地拿回发带,说:“我不是去找……好吧!我不把这事告诉他,可你也别说看见过我!”
“嗯,就这么定了。”
下一刻,少年少女交错而过。
不久之后,一道人影出现在柯蒙停留过的地点。
来人半蹲于地,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谨慎地垫在手掌心。他捻起一片沾血的草叶,放到一尘不染的丝帕上,又拿起来端详了几秒,而后默然立起,五指紧紧收拢,攥住了被血色侵染的丝巾。
黑夜深处,两点蓝色如火星般幽幽点亮,美丽至极,也残酷至极。在遥远夜空中,忽有一颗彗星急速划过,但那长长的尾焰,竟呈现出不祥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