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十九章 ...
-
“咔啦”。
病房的门被推开,门角在地上小心的划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开门的人进来,站在门里犹豫了一下,鞋底上沾了些油渍,可是质地很好,应该会有一个漂亮的价钱。门被推回去,来人向屋里走,步调沉着,轻,但是掷地有声。
“你回来了。”
陈靛一下子有点不适应光线的侧了一下头,等他转过头,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
生华安静的坐在病床上,左手插着针头自然的搭在右手上。她对他说话的时候在微笑,被台灯打着,周身溢出暖暖的橙色的光。睫毛梳着眼睑,笑的微微眯起来,黑曜石的眼珠更是好看,嘴角上翘着,难得的显出酒窝。很舒服,很窝心。被陈靛看得不好意思,咬着嘴唇歪过头去,反而看着可爱了。
陈靛看得有些紧张,握着红薯的手收了一下。他躲开她的目光,坐到她的身边,含糊其辞:“我……回来了。”又好象觉得尴尬,补充道:“你怎么坐起来了?医生说你需要休息,我扶你躺下吧。伤口还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吃东西……”
“靛——”生华打断陈靛,按着陈靛冰凉的手,“你很久都没有对我这么好过了。”
陈靛沉默,抽开自己的手。
生华继续说:“从那天开始,你一直很冷漠、很可怕。我开始,有一点怕你了。”
“生小姐——”
“可是今天,今天……你终于说了——说你喜欢我——”
陈靛深吸一口气。“生小姐,医生说你需要休息。”说着就要扶生华躺下。
生华握住陈靛的手,目光清明的注视着陈靛,不卑不亢的问:“医生还说什么了?”
陈靛再抽手,但是没有成功,他加了些力气,还是没有成功。他没有再用力,怕伤着生华。无可奈何他抬起头来用目光祈求生华,但是那个女子的眼神坚定的不容置疑。他叹了口气,妥协:“医生说你身上伤口很多,不要做太大的动作;说你不可以太激动,不然会让伤口裂开;说你要静养,因为有一个伤口离心脏很近;说不要吃太刺激的食物;说你身边最好有人陪着,刚才……对不起,我没有及时回来,我联系了阳弈,他一会儿就来。”
“医生难道没有说——”生华静静的开口,“难道没有说你也需要休息,说你也不能激动,说你也需要静养,说你也需要陪伴?”
“生小姐——”
生华猝不及防的扯掉陈靛的上衣,那躯体终于被发现,伤痕累累。手臂上虽然做了包扎,现在却已经渗出片片殷红,长长长长的一道,好像会伤到她心里去。手腕做了夹板,手掌被厚厚的纱布缠裹起来,混乱的,血迹、疼痛、绷带。不忍想象那其实是一只英俊的手。脖颈、胸膛、腹,还有漂亮的手指上到处都是厮打的抓痕、抠痕和挖痕。更重要的是,生华心痛得快要说不出话——她发现他瘦了,瘦了好大一圈,锁骨越发突兀,强健的肌肉不再让人觉得那么踏实,箍在义肢固定架里的腰已经换成了三档。这些日子的一味远离,竟然没有发现他瘦得这么厉害。他很难过吧,他很寂寞吧,他,也并不想这样吧。
陈靛有些无措的把身体捂起来,试图把那些丑陋的伤口堵起来,他慌乱的捡起衬衣穿在身上,害怕的一个一个把衣扣系起来。系着系着,便听见了啜泣声。他怔怔得抬起头来看生华,看着生华泪如雨下,他缓缓的蹙起眉来。
“对不起。”他说,双手爱怜的捧着他亲爱的生华,为她一颗一颗的把透明的珍珠拭掉,“我不应该让你卷你来,不应该让你为我受那么多委屈,不应该……说喜欢你。对不起。”
生华听了陈靛的话,一头扑进陈靛怀里,泣不成声:“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我记住了,忘不掉了。怎么办?!怎么办?!”
陈靛颤抖的艰难的吸了口气,终于闭上眼睛,深深地抱住了瘦弱的生华。隔了生死,逾越现实,这一个拥抱,来得太难了!请让他摒弃所有的不能,来抱住他爱的她。
“怎么办?”陈靛抖得厉害,抖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我爱上你了,怎么办?”
生华反抱住陈靛,心痛的不能自已,唯有这样,她才能把所有对他的爱释放出来。
陈靛托起生华的下颌,不忍但又不禁在她的眉心吻下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爱上你了,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生华哽咽着,吻着陈靛的脖颈,这个男人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她生命中无法替代的最爱。“靛啊。我怎么这么爱你?我怎么能?”
陈靛吻住生华的眼角、眼睑、眼泪、颧骨、脸颊、鼻翼,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全都要记住,全都要爱着,这样,才不会害怕,才可以更坚强。
生华吃住陈靛的喉结,多么英俊而高贵的喉结,胡渣,多么踏实而硬朗的胡渣,下颌,多么优雅而忧郁的下颌。只有吻住她爱的全部,才好感觉到她到底有多爱他。有多爱他,就有多心痛。
太痛苦了——明明,明明是那么那么相爱的人儿啊,相爱的可以为对方牺牲一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连这一刻的拥抱都这么奢侈,奢侈到他们要为现在所作的一切付出那近在咫尺的代价?
太不公平了!简直太不公平了!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奢侈只是这逼戾得可怜的欲望?爱情怎么可以这么苦,苦到只希望独自咽下,再不要对方多痛苦分毫,可是到头来才知道,原来那个最最亲爱的人,早已吞下了苦果。
吻吧,把你的吻给你最爱的人吧,只有这样,才不会遗憾,遗憾到心绞如割。
陈靛吻住生华的嘴角,生华亦然。
……只要,只要再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
陈靛疯狂的颤抖起来。
生华呜咽得哭出声来。
“不!”
“不!”
陈靛和生华同时躲开了对方,绝然而悲壮的姿态,有着万劫不复的悲哀。
“我们不能这样!”
“我们不能不可以!”
“可是怎么办?”
“怎么办才可以不爱?”
陈靛和生华痛苦的转回头来,双双抵着额头。他们不过就是相爱,就是相爱,他们有错么?!为什么什么都要和他们作对,都要来处心积虑拆散他们,难道就是因为相爱?!
相爱——也有错?!
陈靛咬紧下唇,收紧生华,仿佛是在害怕,害怕下一秒他的生华就会被带走,带到他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生华止不住地流着泪,收紧陈靛,仿佛是在害怕,害怕下一秒她就会被带走,离开他身边,去一个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
但是——
“我们不能。”
生华开口:“我们不可以……可是怎么办?我好爱好爱你……靛……你推开我吧……我真的不行了,好辛苦,太辛苦了,你能不能帮帮我……把我推开就行了……”
陈靛拥进生华,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而他开口,他负气的大吼:“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我爱你,我做不到!”
陈靛静静的坐在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里,白炽灯打得他指尖发白,手指因而有着好看的哀伤的蜷曲。薄薄的裤子没有干透,阴冷的秋,让裤腿贴在义肢上,看上去,他的腿瘦的可怕。陈靛把手放在残腿的末端,虽然被包在接受腔里面,却依然可以轻车熟路的找见,那毕竟是他那么在意的东西,在意到他不知在那上面抚摸过千万次,在意到只有生华才碰过。
生华——
陈靛淡淡的神采上终于浮上一层暖色,他轻轻的无声的笑起来,干瘪的双唇带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他笑起来的时候其实很好看,谦谦有礼,温文尔雅。只是他笑得太少了,或者说,是能够让他快乐的东西太少了。他是一个寂寞的人。
而生华,也是一个寂寞的人。寂寞的人可以陪伴寂寞的人,陈靛需要生华的陪伴,可是他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的不想要看到生华为他心碎。然而没有办法的是,他无法抗拒没有生华的日子,也无法原谅与生华相爱的时光,就如片刻前——她放进他嘴里那块甜甜的暖暖的红薯。五味杂陈,刻骨铭心。
一个拥抱和一串长长的吻不得不让他们承认他们是相爱的,非常的相爱。他们向对方承诺,在阳弈到来前的这段时光里请彼此相爱,再也不要背弃、远离,一定要甜蜜的滴下泪来。
她笑着落着泪一点一点把红薯的皮剥下来,一边剥一边哽咽着说:“你还没有吃东西吧。肯定没有,你这个人啊,心里一有人、一有事就把自己全忘了,你的胃还有你的腿哪经得起你这般折腾。要学会照顾自己,要对自己好一点。”
陈靛安静得听着应着,微笑着为生华拭掉咸涩的泪水。他知道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人对他说相同的话,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会把他当孩子一样来爱护、体贴,再也,不会有人是他在这个世上无法割舍的爱恋。
她轻柔的从红薯上撕下糯而不甜腻的部分送到他唇边,笑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甜。”十年前就是。
他颤抖着张开嘴巴,含红薯入口,抿着她的手指再也无法松口。他看着她,眼中仿佛有泪。
她对他摇头,他亦摇头。她哭着说:“不可以。”他从嘴角挤出两个字:“不要。”
她抽手:“听话。”他抓住:“不要。”
她用另一只手扳开他的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扳开他的千丝万缕,丝毫不剩。
他低下头,喉结一动,转身离开。
“靛——”
他没有停。
“靛——”
他拉开门。
“靛——”
他终于回答:“阳弈快来了。”
直到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寂寞的走廊里,回首从门缝看到生华背着身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悄悄流泪。不管是与否,他都没有勇气再走进去,哪怕是为她掖被角。
“砰——”
阳弈收回拳头,怒瞪着趴在椅子上显然伤得不清的陈靛。“你怎么可以让生华卷进来?!你差一点就害死她你知不知道?!”
陈靛喘着粗气一点一点从椅子上爬起来,看着异常生气的阳弈,一句,一句申辩都没有。他抹掉血迹,从椅子上站起来,格外郑重的看着阳弈,仿佛是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请你,好好照顾她。”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
“你去哪里?”阳弈愣了半晌,对陈靛的背影喊。
没有回答,只有空空的走廊和空空的回声。
阳弈急了,追上去拉住陈靛:“你知道生华对我有多重要么?你知道么?你难道就想这样离开?”
陈靛稳稳得回过头,冷凝阳弈:“你记住,生华不只对你一个人重要!”
*** *** ***
“贝常德呢?想要带生平离开就把贝常德交出来。”
陈靛看着十米外用枪指着生平的黑岩一,缓缓的开口:“他在警察局。”然后淡淡的接着说,“你也想进去?”
黑岩冷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刀,同样淡淡地道:“也许你转身的下一秒,我就会送你上天堂。”
“那红呢?”陈靛在微光里轻笑,“你知道贝常德是怎么处置红的么?”
黑岩一动,然而不动声色。“不必,背叛的人该死。”
陈靛一偏头,饶有兴味的笑:“很忠贞哪,即便有时候——知道主人是错的。如果来到我身边,我很欢迎。”
黑岩刚想说“不可能”便被陈靛打断:“噢,对不起我忘了,你是绝对不会背叛的。”
黑岩一冷笑:“想在这里兜圈子拖延时间?这招未必太老了。”语毕,把枪慢慢的指向陈靛。
陈靛见状,向黑岩旁边的生平使眼色,暗示他快点解绳子。然后优雅的向黑岩微笑,同样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枪指向黑岩。“猜猜谁会先开枪?”
黑岩觉得可笑:“陈少爷会先开枪么?如果是陈少爷杀了人,这事情可不好收拾。”
陈靛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然后一点都不紧张地把枪改指向自己的太阳穴,玩世不恭的笑着说:“可是不管谁先开枪,另一方都会在一息尚存的时刻朝对方开枪,这样,两个人都会死,反倒谁先开枪都没有意义了。但是现在,不管谁开枪,谁先开枪,死的人都是我,而黑岩先生就必定要成为杀死陈氏总经理的千古罪人了。黑岩先生,我要不要先开枪呢?”
黑岩倒吸一口冷气,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胆大到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一个人可以聪明到只要赌一场就绝对不会输。陈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黑岩先生想好了么?”
陈靛语声刚落,便听“嗖嗖”的两声子弹穿过空气的声音,生平应声倒地,陈靛被射中左肩,跌在背后的墙壁上。
黑岩侧头看坐在地上被射中手臂的生平原来已经快解开绳子,便回头朝黑暗叫了声:“小樊?”显然喜形于色。
“用计你还是不如我。”从黑岩背后走来的是一个面孔清瘦的压着贝雷帽的年轻男子,把手搭在黑岩肩上,懒洋洋的指着陈靛说:“老大就是被那小子算计了?”
黑岩颔首。
“哼”被叫做“小樊”的男子哼笑:“我早提醒那老头实打实是靠不住的,不如来点更阴的,现在摔惨了吧。不过,”小樊抬眼,注视陈靛,“把枪指在自己脑门儿上的——除了电视,我就只见过他了。”
陈靛捂着冒血的肩膀,笑看着小樊:“你就是樊天华?”
樊天华努嘴:“知道得也不少。”
“贝老身边两个宝,动手黑岩一,用计樊天华。不过今天才领教,原来樊先生还是个神射手。”
樊天华优哉游哉的走到陈靛面前,无惧无畏的看着陈靛如冷星的眼眸。“说得很好,不过我不是贝常德的人,只是偶尔无聊了到老头子那儿献献计,赚点吃喝玩乐的钱。我乃自由身。”
“自由身。”陈靛眼中有激赏的神色,“好一个自由身。那樊先生愿不愿意加入陈氏?”
樊天华一挑眉:“够直接!”然而没有正面回答,在陈靛面前绕了两圈,猝不及防的戳着陈靛的左肩,嘿笑着说:“加入陈氏?陈少爷你也够黑的,让我在你个残废面前低头?我告诉你,只要我高兴,这个地球上十个‘陈氏’都有了,还用你来施舍?”
陈靛疼得蹙眉,然而并不阻止,他嘲讽道:“是么?那为什么陈氏还是商界巨头,数十年如一日辉煌呢?”
樊天华眯眼,趁陈靛不备用食指一把插进陈靛左肩上子弹留下的伤口,抠抓着陈靛的心口。
陈靛试图推开樊天华,然而蓦地——
——心跳停滞——
陈靛知道——那又要来了——
樊天华吓了一跳,他呆呆得看着自己插在陈靛心口的食指,不知道为什么陈靛竟然会突然得流出鼻血来。他抬起头看陈靛,后者已经快要虚脱。
无法呼吸。陈靛只感到胃部抽搐起来,他握着心口,大口大口的试图呼吸,耳边仿佛有千千万万只蜜蜂在飞行,整个大脑嗡嗡作响,他堵住自己的鼻子,却还在不住的流血,他眼前的樊天华变成了三个,然后他就看见三个枪口对着自己,接着就是刺耳的一串枪响。
有的打在他的手臂上,有的打在他的肩膀上,有的打在他的下肢上,有的擦过他的腰,有的……
陈靛跌跪在墙角,摇摇欲坠。他只听到一串脚步声,然后是一些零碎的对话。
“别把他弄死,不然咱们就麻烦了。”
“哼,怀疑你兄弟我的枪法?你倒是说说哪一枪打中要害了?还有——啊——”
“砰——砰砰——”
三声连续的枪响,陈靛只觉得面前两个人倒了下去。他艰难的睁开眼睛,想看看开枪的人是谁?然而——陈靛心悸——
穿着病号服的生华在褐色的夜空下双手握着陈靛掉在地上的手枪,双目圆瞪,无限惊恐。她的身后,是刚刚追来的阳弈。
“生华——”
阳弈来到生华身边,惊异的看着地上的两个一动不动的男人,又看了看生华,一时吓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杀人了——”生华颤抖的转过身来惊恐的盯着阳弈,突然大喊:“他们要杀陈靛——他们要杀靛——”
“陈靛?”阳弈才想起来,四下寻找着陈靛,蓦的,他看见墙角靠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而生华,也看到了。她,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哭,只是站在原地,几乎没有呼吸。
“姐——”
生平解开绳子,冲到生华面前,抱住如僵尸般的生华哭着说:“姐——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杀人,别害怕,姐,不是你!”
生华直直的把目光转向生平,才如梦初醒的看着生平,捧着生平的脸,摩挲着,泪眼朦胧,终于,她抱住生平,泣不成声。
阳弈见状,看着生平怀中的生华越发瘦弱。他爱怜的,张开双臂,把生平和生华一并抱在怀中,那是他爱的,非常爱。
月光洒下来,笼罩着相拥的三人,微微起了雾,让时光变得柔和。
陈靛恍惚的看着这个画面。终于,他笑了。他的生华,终于不会再孤独再脆弱了。有那样两个爱她的男人来保护她,她一定很幸福吧。
生啊,你一定要幸福啊。
陈靛使出浑身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离那三人而去。月光依然洒下来,他离去的背影益发寂寞。他是笑着离开的,虽然心痛得都要跳不下去,虽然难过得都要无法呼吸。可是他依然笑着,因为他的生华是幸福的。
但是——
“靛——”
陈靛闭住眼,咬住下唇。原来,她无论何时,心中满满的都是他啊。不然。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第一个发现他的还是她呢?
即使不能,但他心底在听到那一声呼唤时还是暖洋洋的。他依然微笑着,倒了下去,摔在冰凉的地上,摔在清冷的月光里,摔在她的泪眼婆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