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烟(上部)》袁子弋

52、第五十一章

　　绝亲
　　天牢中的一扇牢门终于打开了，伊宁睁大眼睛，待看清楚是兰陵进来了，立刻扑过去不顾身上衣服的肮脏抱住兰陵的腿大哭起来：“王爷！我终于等到王爷您救我了！啊——臣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王爷了！”
　　哭了一阵才发觉被自己捍得摇摆的兰陵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禁仰起脸去望，却被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脸上，接着听到兰陵犹如失魂般的声音：“伊宁，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说得出来的亲人了！”

　　天牢的另一端，晨曦已经透过窄小的窗户透漏进来，微散在干净的床褥上，不错，这里是天牢，但这间向阳的囚室却尤其的干净整洁，犹如现在在里面坐着的人一样，让人想不到如此的干净也是曾可以藏污纳苟的。
　　“离烟。”纬琦听到门声，抬起漂亮的面庞微微一笑。
　　“王爷，可曾好些？”
　　“都好几天了，伤口已经好了。”
　　“哦。”
　　“什么时候赐死我？”
　　离烟一阵沉默，看着淡然微笑的纬琦，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受：“王爷，您还盼着死吗？”
　　“哼，”纬琦冷哼一声，“谋逆反叛的人不应该死吗？”
　　“王爷，您不想知道淑嫔娘娘和……”
　　“不想！因为我知道她们已经死了。”纬琦看着愕然的离烟，解释道：“因为鸽子已经好几天没喂了，它们饿了，在外面‘咕咕’地叫，它们在找我。”
　　“王爷——”
　　“离烟，告诉兰陵不要虐待这些信鸽，它们都是我从名种中百里挑一选出的精品，尽心训练，即使不为我用，你们以后一定也可以用到的，所以请好好珍惜它们。”
　　“王爷的眼中难道就只应该珍惜这几只鸽子吗？！有用？那没有用的人呢？”
　　“……芜薇和以晴是怎么死的？兰陵杀的？”
　　“不，她们死得很有气节！以晴是自刎——淑嫔娘娘是在三天内索要了三样不同食物，我们却未防备是相冲的毒物，她就——”
　　“果然是我的芜薇，对药理还是那么熟悉，当初我就是因此才冒天下之大不为拔擢她王妃的。她好聪明啊！一个药膳间的小宫女，谁又会知道她却能调配出世上最奇妙的毒药？当年只有我才知道呢！这些年我所有毒药的配置亦是她一手操办，我的身体也多亏了她调养，又永远柔顺地听我的话，我果然没有选错人！她从不舍得伤害我，无论我是对是错，无论我想除掉谁，她都会义无返顾地支持我，顺从我，甚至把自己的妹妹交给我作死士——她是我见过的最狠毒、果断、狡猾的女人，温柔之下实则是杀人的穿肠毒药，但在我的面前却是最忠心的一个奴才——其实她比之以晴更是我最得力的死士，一个不计较一切的亡命死士，这才是最好的死士！”
　　“王爷好残忍，”离烟绞起嘴角，“对于她们的死，您就是如此无所谓吗？”
　　纬琦笑笑：“叛乱的人不是应该被株连九族的吗？她们能这样死已经很好了。可怜我是皇族，不能被诛九族，只是杀我全家，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我没有子嗣，就是因为我知道可能会有这样一天的，所以少作孽罢了。”
　　“王爷倒是‘仁慈’，还会想到祸不及子孙。”
　　纬琦回望离烟一眼，淡然一笑：“离烟，不要讽刺我了！把你身后的那杯酒端给我吧！我与兰陵最是要好，如今，唉，只求速死罢了，也不想再污了你们的眼。”
　　离烟心中突然有些不忍，这样风清云淡的人为什么会成这样？递过毒酒：“王爷，会以全尸得厚葬。”
　　“兰陵太善良了，可我不配！我从看到你和他经历了那次敖潜的叛乱就知道，兰陵有我以前没有看到的一种东西，让你可以舍身望死地追随他，一个婢女，都会冒死保护他，我就知道他有我没有看透的地方了！你和他都有非常之处，我从那次叛乱就预见了我现在的结局。”
　　“那王爷为什么还要——”
　　“因为不甘心，已经谋划了那么久了，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证明自己的才识，为了一些已经过去而我却忘不掉的事情，我必须要搏一搏，我要让已经晏驾的父皇知道，我不是没有用的、懦弱的，我也是可以做出和兄弟们一样事情的一个王爷！”纬琦眼中泛起泪光，凄楚的表情像是不堪以往的回忆，嘴角却又强扯着微笑起来，看了让人心疼：“像一个孩子的倔强是吧？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浪费了几乎一生，好傻呢！”
　　纬琦拭干眼泪，端起酒杯：“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不要！”兰陵急速跑进牢室，一把打掉纬琦手里的毒酒，“哥哥，你，不要死！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兰陵，”纬琦疼爱地拂过兰陵被泪水打湿的面庞，眼泪顿时泉涌而出，“我以为你不会来送我了！你一定恨死我了！”
　　兰陵拼命地摇头，声音哽咽难言：“不会的，不会的，我一直在旁边的囚室听着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原本——可是还是忍不住，来了。”
　　纬琦仰起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对不起，兰陵，你那么信任我，我却一直在利用你。对不起！”
　　“哥哥，你不要死！大哥死了！二哥也死了！四哥叛逃称帝，我们以后也只能在战场上斗得你死我活。先帝也晏驾了！几乎所有的兄弟姐妹因为株连都不在了！现在连你也——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可怜可怜我！不要抛下我！我不要作一个孤魂野鬼般的摄政王爷！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我不要作摄政王爷！我只想要父母双全，要哥哥们都在我的身边！”
　　纬琦带着泪微笑起来，目光却满是酸楚与不忍：“兰陵，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不要再说这样的孩子话！我是叛贼，赐给全尸后葬已经不应该了，怎么还能不死？你要听话，不能任性胡来，你已经是摄政王爷了啊！怎么可以置江山社稷不顾，胡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的死，是应该的！”
　　“不，不！我不要你死，只要我不要你死，你就不能死！”
　　纬琦笑着站起来，也拉起扑在自己腿上的兰陵：“好好照顾那些鸽子，你早晚会用上的。”
　　兰陵恍惚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我的头很痛，”纬琦踉跄了一下，脸色好是苍白，“我吃些药粉，再说话可以吗？”
　　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兰陵下意识地点点头，纬琦微笑一下，满怀眷恋地深深看了身旁的弟弟一眼，低头从身上摸出一个镏金小盒，扭开盖一仰头把盒内的药粉全部倒进嘴里，镏金小盒便随着他低垂的手臂，掉落地上。
　　“兰陵，不要恨我！”纬琦美丽的面庞泛起心底真诚的笑容，眉头一皱，嘴角却流下一缕乌黑的鲜血！
　　“哥哥！“兰陵惊叫一声，伸手想要擦去那骇人的污血，可污血又从纬琦的鼻子和耳朵流出来，根本堵不住似的涌出来！
　　“来人！传太医！离烟，快叫太医！”
　　“不要，不要！”维琦紧紧抓住兰陵的袖角，“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听我说——”
　　“哥哥，你说。”兰陵抱住纬琦满是血污的脑袋，哭得泣不成声。
　　“不要救我了，这毒没法解的。我一直在小剂量地服用它，以生命为代价去适应它，原本是想和你同时‘中毒’，但我下不了手——你是摄政王爷了，以后的敌人总会有的，一定不能太善良，把大魏放在第一位！对他们要恨下心！千万不可以手软！今天就——”纬琦深吸一口气，“就不该来看我，更不该赐全尸。应该让所有叛变的逆贼死无葬身之地，让所有人知道，律法的严明和摄政王爷的手段！咳，咳，咳！”随着胸腔的震动，纬琦咳出大量的污血，胸前立刻一片紫黑。
　　“哥哥，哥哥！”
　　“兰陵，以后赐死少用毒药，如果有人处心积虑如我服毒，一般剂量的普通毒药是根本毒不死的。你太幼稚，会给人可乘之机的。傻孩——” 纬琦原本抬起想要抚摩兰陵的手一下子垂了下去，眼睛缓缓地闭了起来，仰起的脸还挂满笑容，纯真无邪得犹如那时单纯的青涩少年，那个还在皇宫中与兄弟们嬉戏玩闹的无忧少年，可是再也不是了。
　　“哥哥！啊——哥哥！”兰陵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他死也没有想到最疼爱自己的哥哥竟然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外面的鸽子突然惊飞起来，翅膀与空气间蹭出一阵低声，像是无言的哀鸣。
　　“傻孩子！生在皇家是你我的不幸，这样手足间的杀戮是你我无奈的选择，其实你我都知道，对于我们，权利不是君临天下的威仪与野心，而是我们能存活下来唯一的途径，其实我们不该也不配拥有兄弟，但有你这样的弟弟，我不后悔。请你原谅我！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