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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九十九 ...

  •   十几年前,明雁的父亲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其实是很平静的,甚至在警察来带走他们的时候,他还能帮着其中一位抬起他已死去的父亲的身体,他全程都十分清醒,清醒到每一个细节在多年后的现在他都能记得很清楚,当时的他冷静得可怕。
      十四岁到十六岁那两年,是他最为绝望的两年,却也是最充满希望的两年。那时的他只需要努力打每一份工,努力多赚哪怕一块钱,努力能让他重病的妈妈再能够多支撑一天的生命。愈绝望才会愈充满希望,因为已不会再有更黑暗的生活,那时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真的已经长大。后来遇到、认识宁休,与他相恋,被他爱护,他才愈发察觉到自己的无能。可他觉得他总该还是能够强过当年那个十四岁的自己的。
      但他没料到,到医院后,他甚至连推开车门的劲都没了,他的手一直软软地垂着在发抖。
      明思大步走到他这边,帮他打开车门,他迈着脚步想要出去,却直直地弯着身子往地面栽去,栩栩猛地扑过来拽住他,明思也一把抱住了他,拿起口罩给他戴好,转身背起他就往医院里面走去。
      医院门口,栩栩被拦住。
      明思已无暇顾及,低头对栩栩道:“你乖乖在这里等着。”也不知它到底有没有听懂。
      栩栩却真的蹲在了门口的一个角落里,望着明思与明雁的背影,动都没动一下。任小孩摸它、怕它,任有些怕狗的人小声训斥它。他依然蹲在那里,始终望着明思带走明雁的方向。

      保姆阿姨见他们过来了,立刻让护士去叫医生过来。
      明雁四处找妈妈,明思撑着他的身体,也问道:“姑姑呢?”
      “就等着做手术,要家属签字。”保姆阿姨眼圈通红。
      很快,医生便衣角带风地走来问道:“哪位是家属?病人要即刻手术。”
      “我们是。”明思上前道。
      医生看了他几眼,问他:“你与病人什么关系?”
      “我是他侄子。”
      “病人没有其他家属了?”
      明雁本来由保姆阿姨扶着,这时开口道:“我是她儿子。”
      “病人丈夫呢?”
      “我爸死了。”明雁机械道。
      医生看惯了这些,脸色没有一丝变化,只是道:“快点跟我过来,早点安排手术,你母亲病情很严重。”
      明雁再机械地点点头,想要跟上他,却发现自己还是走不动。明思又走过来背起他,保姆阿姨跟着他们一起过去。
      明思猜到医生在签字前估计要说一下病况,他担心太严重明雁撑不住,想要找个理由把明雁支出去,哪道明雁咬字清晰,主动问道:“医生,我妈妈中风十二年了,以前也有过几次凶险,均未做手术,一直未痊愈。这次脑出血,做手术,成功,率,多少?”
      医生看了眼这个还戴着口罩的男孩子,开口道:“20%。”
      “哦。”明雁点点头,再点点头:“我知道了。”
      保姆阿姨手撑着桌角,眼中眼泪直往下掉。
      明思揽住明雁的肩膀。
      明雁低头写下自己的名字。
      医生看到“明雁”两个字,眉毛难得挑了挑,却也没说其他话,转身往外走去。明思将明雁交给保姆阿姨,跟了出去。
      明雁身子一软,微微往后倒退,靠在桌子边沿。
      保姆阿姨搂住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良久明思才回来,扶着明雁走到外面休息室里等着,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家属,座位却并不多,大多数都站着,其中又有病情轻微面目轻松的,也有病情严重失声痛哭、抱头大哭的,更多的是像明雁这样站着发呆的。
      “明明,我告诉爷爷奶奶和我爸妈了。”明思小声在明雁耳边说道。
      明雁点头,半边身子倚着墙,半边脸贴着墙壁。
      以往他洁癖最是严重,最不愿意碰到这些东西,此刻却是全然忘记了这些。

      明思轻声地问着保姆阿姨:“早上还好好的?”
      “都好,明明说要带她一起出国了。她这阵子也和我说,先生的事情水落石出,她彻底没了牵挂,就等着和明明一起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谁知道……”保姆阿姨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明思叹气递给她面纸。
      “晕倒的时候,我在厨房里做晚饭,听到一声响我就立刻跑出来看了,结果就看到她平常总看的ipad掉在地上,屏幕恰好撞到茶几角落都碎了,我也没瞧见到底看了什么,吓得立刻就先打了120,随后才给你们打了电话。”
      明思细细地与她低声说话。
      明雁却动了动,他靠着墙站得更直了些。往前看去,玻璃墙外便是一间手术室,一个病人刚被推出来,手术似乎很成功,家属们纷纷笑着迎上去,再簇拥着他们离开。

      手术做得很久,明思的父母与爷爷奶奶到达时,他妈妈躺着的那间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
      明雁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与舅舅舅妈,印象中他们对自己十分好,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明思的父母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妇人走在后头,明雁的外公率先走进休息室,一眼便看到了依然贴墙站着的明雁。
      明雁也一眼看到了他,与妈妈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
      女儿像爸爸,儿子又像妈妈。
      小时候便有许多人说明雁长得像外公,此刻只有更相像的。
      明雁此刻脑中什么想法也没有,不知是该感谢他们帮助他爸爸平反所做的一切,也不知是该恨他们放逐他们母子从不提供帮助的十多年。如果他们能够提供一点点的帮助,他的妈妈是不是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
      他直接走到明雁的跟前,沉默良久,伸手拍了拍明雁的肩膀。
      明雁收回视线,恰好看到身边多出一个空位,他指了指:“外婆,坐。”
      老妇人有修养了一辈子,此刻却痛哭出声,差点儿也哭晕过去,明思的母亲落着泪扶着她坐到空位上,包中拿出药喂她吃,不时抚着她的心口。
      明雁这才继续往外看去,盯着手术室。
      他希望手术能快点,他想快点看到他的妈妈对他笑。
      他又希望手术能慢点,他害怕再也见不到他的妈妈睁开双眼。

      手术室灯熄灭的时候,他突然不敢走上前。
      明思与明沧一齐走过去,与医生说了些什么。
      明雁一直静静地看着,没看到明思立刻回头欣喜的脸,也没有看到明沧镇定的面容,只是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们一直在说话,甚至医生身后又有其他医生与护士慢慢走出。
      却没有人推他的妈妈出来。
      明雁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觉得有点冷。
      明老爷子突然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明雁下意识地反手握住老人精瘦的手,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支撑点。

      终于明思与明沧先后转过了身子。
      明雁看到明思的眼睛,以及他欲张未张的嘴唇,明雁又眨了眨眼,随后没有一点征兆地往后倒去。
      “明明!——”

      宁休大步往机场外走去,却被闻讯而来的记者们堵了个正着。
      “宁休,你对于明雁不雅视频事件怎么看待?”
      “宁休,据传,你与明雁曾在一起过,是否属实?”
      “宁休,你提前结束蜜月,是否也是因为明雁的事?”
      宁休深呼吸,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记者们依然跟着,其中一人录音的手机直接伸到了宁休面前,大声问道:“明雁是不是靠被你潜规则才达到如今的地位……”
      宁休伸手一把打掉他的手机,看着他的眼睛道:“闭嘴。”
      那记者愣住了,其他人也愣住了,趁机宁休更快地往外走去。
      随后他的身后响起那位记者的尖叫:“打人啦打人啦!宁休打人啦!”
      宁休只是沉着脸,路人纷纷认出了他,却无一人敢上前,均让出一条路。他穿着黑色大衣,沉默地快速走在喧嚣的机场里。

      陈昭从小城赶来,到的时候,明雁正跪在明澜子的遗体跟前,栩栩蹲在一边陪着他。
      明澜子是在医院里去了的,他们没等明雁醒来,先把遗体带回家,放置在客厅内。明家亲戚众多,但明澜子的直系亲人也就明思一家与外公外婆,当年那事之后,与其他亲戚早就断了联系。
      此刻家中也十分冷清,外婆几乎与明雁一同晕倒。明雁年轻人,醒得也快,外婆这些年身体本就不好,至今没醒,明思的母亲还在医院照料她,就待她醒了立刻过来。
      明雁醒来后,得知遗体已带回家,便起身立刻回家。
      之后就跪在地上,一动未动,不哭也不闹,只是跪着,谁劝都没用。

      陈昭其实是有点怕的,不太敢靠近。
      保姆阿姨小声道:“你远远鞠躬就好。”
      陈昭也小声问道:“丧事准备如何办?”
      “停一天,明天就要送去——火化,明明同意了的。明明说身前他妈妈就不爱繁琐,身后更不需要,什么法事都不做。”
      陈昭点点头,眼泪不住往下掉。她本想问阿姨如何去的,想到如今网络上的纷纷扰扰,只能用“乱”字形容,便也知道所为何故。她不禁叹息地想到,明雁此刻无暇顾及那些,也不知是福是祸,这事儿之后,以后明雁恐怕再也不能翻身了,网上说什么的都有。
      她又看向一身黑衣的明雁,也许,明雁也不再在乎了。

      外公虽不至晕倒,却也顷刻间便老了几岁,靠在卧室的床上。
      明沧忙着身后事,在客房里与人联系买墓地。
      明思则陪着明老爷子,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半晌,明老爷子开口:“我的女儿——我从小如珠如宝的女儿——”
      明思低头任由鼻子酸着眼泪往下掉。
      “怨我,都怨我啊,她那个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能顺着她?怨我啊——”
      明思也不知他该不该怨爷爷与他的父亲,也许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姑姑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们都没有想到生活真的可以这样残酷,更加没有料到生命的确可以这样脆弱。

      火化的那天,外婆依然病躺在床上,没能去,明舅妈与保姆阿姨陪着。
      明老爷子、明沧、明思与明雁四人一起过去,殡仪馆的人恐怕也觉得好奇,难得看到这么少的人过来送上路的,但也没有多话,只给他们办手续。
      明雁跪了一天一夜,早上过来的时候是被明思与明沧两个大男人架着才能移动。火化的地方空荡荡的,他们来得早,此刻还没有人。
      工作人员还告诉他们:“你们今天这是第一个。”
      谁都没有应声。
      明雁看到他们把他妈妈的身体从小床上抬下来,随后摆放到火化炉一侧。明澜子穿着一件白色绣缠枝花纹的长裙,那是她年轻时最爱的一条裙子,也是燕衡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手腕上戴着只翠绿翠绿的翡翠镯子,是结婚时尚且贫穷的燕衡送她的唯一一件首饰。
      明雁背靠着墙站着,明思站在他前面,脸上表情十分呆滞,明沧与明思站在一处,扶着明老爷子。明雁站在他们三人身后,眼神有些虚地看着她妈妈手上那只镯子,是他昨晚轻手给她戴上的。
      他突然有点分不清这里是哪里,他们正在做什么,甚至前方那个躺着的人,他也有点认不清到底是谁。
      他听不到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听不到明思、舅舅与外公说了什么。
      他似乎站在这个世界之外,看着这一切与他无关的事。看着那个机器缓缓启动,看着那具身体缓缓被送往火化炉内。
      那具身体已经送进去了半具,明雁一直盯着那只翡翠镯子。直到手臂整个没入,镯子消失的时候,明雁突然站直了往火化炉冲去,明思反应过来的时候,明雁已经扑到了近前,明思立即上前拖抱住他。
      明雁大声哭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他伸手想要够到她的身体,却怎么也够不到,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地消失,直到真的看不见。
      “妈妈——”明雁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那个位置,闻到那丝奇怪的味道,感受到丝丝火光的温度,他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地叫着“妈妈”。身后明老爷子刚刚那个瞬间没有受住,直接晕了过去,明沧扶着,明雁却丝毫不知,他后靠着明思的双腿,呆呆地看着机器运作,呆呆地叫着“妈妈”。
      明思低着头,眼泪全部落到了明雁的发间与颈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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