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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隐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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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指算了算,离开京都已经一个多月了。过了年后,天气愈加寒冷了,平日的自己就算再眷爱浴衣,呆在屋子里也只能穿上加厚的和服,移动的时候会挲出窸窣之声,冲淡了这个季节的寒冷。
我望着窗外的白雪,无来由地深深叹一口气。
“大清早的叹什么气。”忍近来来陪我磨时间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次也不例外。
“忍,你想知道吗?”我继续望着窗外的白雪,“落雪的速度。”
忍无声了一会,“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你一定不知道,” 我窃笑,“白雪飘落的速度,是秒速无厘米——和樱花一样。”
忍饶有兴趣地走到我身边,观察着外面的白点,“的确很像。有时候会觉得,樱花就是白雪涸竭后的精魂。”
“不错的想法。”我轻松一笑,然后厚脸皮地盗用了新海诚作品中的经典名句,“用这样的速度活下去,说不定,就能够与心爱的那个人相见吧。”
“怎么,”忍戏谑一笑,“你已心有所属了?”
“单恋高洁一朵菊。”
“……他是谁?”忍的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
“一朵菊。”
“什么菊?”
“矢车菊。”
“哪科哪属?”
“情科愁属。”
“你很喜欢用菊来比拟人吗?”忍有些不耐烦。
“不。而是他太像了菊。他有冬菊的惆怅,亦有矢车的纤细、优雅。让人为之迷醉,却又摸不着看不透,宛如晨曦薄雾般缥缈虚幻。”
对话就此中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也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彷徨摸不到边际。
“他是不是新撰组的人?”忍突然发问,字句中隐约暗藏着刀锋利剑。
我身体猛地一震,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他。我喜欢总司,但又不能将这份感情告诉任何人,不说的话,就又好像在可笑地自欺。爱一人又不能坦白,是非常无奈痛苦的,再加之身处这个身不由己的动荡时代,我常常失去原有的应变能力。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忍的口气像是嘲讽,又像是唾骂,“真是孽缘!”
我立即跳起,“你胡说八道什么?!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恋爱万岁婚姻自由吗?我爱谁干你什么事了?凭什么恶语诋毁人家初开情窦啊?!”
忍从吃惊中恢复过来,“你爱谁都和我没关系!但就是不能再和新撰组的人扯上关系!”
“扯上了又怎么样?你想要杀我也无所谓,你以为我真会怕你吗?”
忍被我愤愤的语气说哽住了。
“随你的便吧,”忍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临走之前转身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再过不久,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一喜,“要回京都了?”
忍当即便打破了我的美梦,“不。我们要前往长崎。”
“长……长崎?”
“对。长崎。”
“长崎!”我大惊,“跑那么远!你还不如杀了我啊!”
“怎么,难道这里还有你留恋的东西?都已经是脱队的落魄亡灵了,你还想在这里呆着被他们套上畏罪潜逃的叛逆罪抓回去处以极刑吗?”
我猛摇了摇头,“我又没犯法!抓我干什么?”
“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幕府的……”
“行了!嘴巴放干净点,再这样我就真的要与你为敌了!”
“……”忍收声片刻,“既然你不想与我为敌,那就老实地跟我们走,主公愿意收留你已是你三生有幸,再刁蛮任性下去,谁也不会管你了!”
我差点苦笑出来,忽然又想,既然要去长崎,路途遥远,不正是我趁机逃脱的good chance吗?
“去就去。”我同意了,语气中仍然不给忍面子。他却总是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
“那你准备一下吧,这次行程可能会久一些,做好心理准备。”说罢,他走出房间。
雪下了几日,渐渐停了。
长崎位于西南方,滨近朝鲜高丽海峡,这次出行,大概是坐船。如今已是庆应元年1865,就在前年,龙马作为盛海舟之徒,随他在长崎组建了“龟山社中”,即不久以后声名大噪的“海援队”。
途中,我们再次经过了那片已被白雪覆盖的楮叶树林。
一个春秋就这么过去了。记得初来乍到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天真可笑懵懂无知的少女,现在呢,这个动荡的时代已经几乎将我折磨得筋疲力尽。
“休息一下吧。”耳边传来龙马温和的声音。我点了点头,不自主地踏入那片楮叶树林。
寻觅着,一个多月前的足迹;回忆着,那个盛夏的私语。
手不停地摩挲着树皮,忽然停顿了下来。
土方先生曾经用他的笔写出了让我似懂非懂的《风玉俳句集》,我只对自己所刻的那句话久久难以忘却。然而,不知何时,有个人——那个人,给予了我回复。
迷兮复惘兮,吾志悯然却决然,法度无犹豫。
唔咽着,我狂奔到龙马身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朝他大喊。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他身边!”
龙马吃惊地看着我,半响没说出半个字,忍去附近巡视,整片楮叶树林只陪着我和他。
看着泪流满面的我,他忙不迭帮我擦拭脸颊,我很不领情地别过脸。他立刻明白了什么,朝着那棵楮叶树走去,我拼命拉住他。
“求你了,让我回去吧,自身自灭也好,自作多情也好,都与你无关,让我回去!”我扯着他的衣服,低头迟迟不敢正视他的脸。
“……回去?回新撰组?”龙马的声音隐约在颤抖。
疾风吹来,耳朵里嗡嗡响时,我冷不防被龙马紧紧抱在了怀里。
“放、放开我!”我使劲用手打他,极力去推开他。他却将我搂得更紧,仿佛要将我塞进自己的身体中,我渐渐连说话的余力也没有,只能无助地流泪,用沙哑的声音没骨气地恳求他。
他在等着我,他知道,我一直在京都,所以从未放弃过寻找我,他知道,树上的俳句是我所写,所以留下了后一句。多少昼夜,他在疾风中寻逐,那染疾的身躯,怎能经受的起这个严冬的摧残。我想要回去,即使他仍然把我当作一个男孩或是队员看待,即使他对我完全没有友情以外的感情,我也要陪在他身边。我不会再退缩了,不会再害怕了。我只想要看他活着,看他好好地活着,每一天。
“你这个蠢女人!”龙马忽然大骂道,手上的力道却毫不削减,“怎么会和我没关系,你到底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千方百计把你禁锢在自己身边,你不要搞错好不好!”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不清龙马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和他的声音一样,都在微微颤抖。他缓缓松开了手,头顶的光线渐渐变暗,他将脸压了下来。
我立刻别过脸,他的唇在自己的额边摩挲了一下,那种感觉更加让我不敢正视他。
“我不明白、不明白。你是维新志士,你会创造日本的黎明,而我只是一介草民,一个不足一提的女子,你的未来根本不需要有我的存在。”
龙马捉住我的手不放,“我的未来是我自己的,我需要谁我自己最清楚!”
“是!你需要你的师辈,需要中冈慎太郎与你一起出生入死,你需要守屋忍陪在你身边随时为你探查情况,你需要杰出的谋士为你出谋划策,你需要联合萨长两藩共同维新。你需要很多,而我却只需要回到自己心系的地方,这样做过分吗?”
龙马的手不停地颤抖,“你果然还是不明白。”
我没出声,不停地抽噎着。
缓缓松开了手,龙马像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听着,我可以让你回去。”我总算抬眼看了看他,略感吃惊。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龙马神色黯淡。
“什么条件?”虽然明白天上不会白白掉下馅饼,但为了这一线希望,说什么我也会全力以赴。
龙马正视着我,眼中泛着冷冷的蓝光,与丝丝哀愁,“现在你必须呆在我身边,协助我联合萨长两藩,直到那个时候……要走要留随你。”
“什么?……让我帮你?……”我惊愕地看着他。萨摩藩和长州藩的联合,坂本龙马是重要的中间人,让两藩联合共抗幕府,这一步对明治维新的成功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为何需要我插手?难道龙马想让我背叛总司他们吗?难道他想在精神上先断了我逃脱的后路吗?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如果我说不呢!”
“那你就别想回到新撰组!”
“你卑鄙!”我大骂。
“你怎么说我都无所谓,选择吧。”
我怒视着龙马,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脱口道:“好、好。我同意你。”
“你想好了没有,你这么做是与新撰组为敌。”
“那你该让我怎么样!你不给我留后路,我又该怎样!”
龙马眉头紧缩,有些生气,转头要走。
“我会帮你,但我绝对不会背叛他!”我朝着他大喊。他置若罔闻,“忍快回来了,再休息一会儿就走。”
好一会儿,我和龙马保持着十二余尺的距离,两个人闷着谁也没理谁。
很快,忍回来了,走路的姿势略有些不自如,正处于对峙情况下闷闷不乐的我完全没在意。
一切按照计划的,我们上了龙马的海船,前往长崎。
在天晚上,我什么也吃不下,也睡不着。于是便到处溜达,经过了忍休息的地方,顿时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我猛地闯进去,看到他袒胸露腹……重点不是这个,他的左手臂上,血流不止。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他身边,“难怪你回来的时候动作很拘束,被偷袭了?”
忍点了点头,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会儿,“是新撰组的。”
为他上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顿时脑中一片空白。看着他手上的伤口,推测出是手里剑所造成的,“是一个忍者吗?”
忍没吱声。
我想到了山崎烝,疑惑他们为何会连龙马要去长崎这等事情也调查得到,还是说他们早已知道我与龙马有关系。
“总之这件事情还不能告诉坂本龙马。”
忍点头不语。
“你这几天多休息一下吧,要记得勤换药,否则伤口感染弄个什么破伤风,我才懒得管。”
“别唠叨了,快回去,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我吐了吐舌头,一个人走到甲板上,望着海平面,心也似湖水一般。
我离总司,越来越远了。我们真的还能相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