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君如玉-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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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卫庄方才因为坐起身而滑落到膝头的薄毯，盖聂迟疑许久，还是没有勇气伸出手去，只在刚才韩非坐过的位置坐下来小心调整了坐姿再一次替卫庄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
卫庄旁若无人，把目光漫漫地落在远处。
盖聂微侧过头，小心地注视着卫庄的脸庞。凌厉的眉目依旧是凌厉的，挺拔的鼻梁依旧是挺拔的，漂亮的唇棱依旧是漂亮的。只是，他的小庄是从何时开始便得如此瘦削的。是在鬼谷之外的第一次重遇，还是在有了小瑾之后……
“日头落了。”卫庄轻不可闻地叹了声。
盖聂回神顺着卫庄目光所及眺望过去，当真是落日的时刻。
三足金乌缓缓飞向虞渊，翎尾拂过天幕，有明光自鬼谷峰峦间下凹的那一处投下，暖焰煌煌。
脑海中所有的纷扰不知因何缘由，瞬息澄净。盖聂仓皇回眸，却见卫庄依旧平静地端坐于侧，恰似绽放于血海炎池中的遗世之花。
“小庄……”盖聂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卫庄的名字。
卫庄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等待着夕阳全部落下，再看不见。
余晖照入眼睛的刹那，盖聂忽然想起了自己与卫庄在桑海时的情景。那一日的大风吹凉了杯中茶，可卫庄还是一饮而尽。直到很久之后盖聂才明白，卫庄那么做的理由。那仅仅只是因为，那杯茶是自己为他倒的。原来自己的给予在他的小庄身上从来就是稀薄的，稀薄到一丝一毫小庄都紧紧抓在手中，哪怕攥出血都舍不得放开。
“小庄。”盖聂深吸了口气，终是把盘踞在心头六年的话说了出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陪着小瑾长大。”
“想过的。后来就不想了。现在，是不能想了……”虽然知道盖聂的话中并无恶意，但卫庄依旧只是觉得讽刺。可即使是在眼下情境，心中依旧有淡淡苦涩渗透而出。
卫庄道，“师哥，你我之间，从来就没有一个叫做‘梦’的东西存在过。你从来就没有在我这里得到过快乐，心也好，身体也好，从来都没有过。”
只是三言两语，卫庄在顷刻间就否定掉了自己半生执着的根源。他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这样平静地盖聂坐在一起谈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年里，从来，只要对象是盖聂，自己都是激烈而又偏执的。如果在一开始自己就以这样一种明理的姿态去面对盖聂，哪怕有再多的分歧，他们之间怕是也不会走到如今这样罄竹难书的地步。罢了……卫庄垂目，脚下，野草闲花正随着晚风摇曳。
半是自虐地微笑着，卫庄道，“师哥，你扪心自问，在离开鬼谷后的这些年里，对于卫庄这个人，你到底有没有真心记挂过。”卫庄想，原来自己从来就是心思狭隘的人呢。那些怨而不得，那些悔而不言，那些午夜梦回，那些繁华后的叹息，那些自以为是的遗忘，其实从未被遗忘过。记忆不会消失，只有蛰伏。
所有的回答都哽在喉头，盖聂从来不善言辞，此刻却是无言可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小庄居然就这样变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片盲区。
“师哥。”长时间的说话让卫庄的嗓子有些发干。
盖聂回头，琥珀色的双眼对上卫庄的瞳，银色眼光冽似流冰，“与这偌大的天下相比，我纵然卑微纵然渺小，却也不是可怜的。”
“小庄……”盖聂讷讷。他的小庄，从来就不是卑微和渺小的。只是，要用怎样的表达才能够让他知晓……
“师哥。”卫庄道，“过一阵你把端木蓉娶回去吧。这么多年了，你们也是不容易。”
盖聂闻言不作应答，只默默注视着身边的人，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些许动容，哪怕是极细微的。“小庄。”盖聂道，“我们的孩子不需要旁人。”
月未升，星未起，卫庄平静的面庞映着天光清冷而淡漠，一字一句交托出心中最后一桩放不下，“小瑾先天不足，有端木蓉照拂我才能安心。”
原来，小庄当真把所有的身后事都谋划齐备了……盖聂默叹了声，眼眶涨热难耐。
春风吹过拂过鬓边，卫庄轻轻缩瑟了肩膀，现下的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寒意。蓦地，背后多了一片宽厚的依靠，热意透过衣衫自盖聂胸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卫庄勾起嘴角，无论过去多少年，纵然千军万马剑锋喋血，盖聂从来都是那个温和善良的少年，不曾改变，不曾被任何东西沾染。如同自己，不认命，却从来都输给命运。
倦意再次自体内升腾，卫庄卸了全身的力道依凭在盖聂怀中，“师哥，我累了。我已经累到再也不想去想你了。”
盖聂闻言，只觉得心脏狠狠抽疼。他慢慢地小心地收了收交叠在卫庄肩头的双臂将他圈如怀中，而后小心地将下巴搁在他发顶，似是叹息又似纵容，“不想……就不想了罢。”
“师哥。对你而言，我的感情从来就是不必要的。因为从未被期待，所以才会毫无价值。你我从来就是同一种人，对于无关紧要的东西根本不会多看一眼。”卫庄轻笑着，胸腔的震动带动隔膜微微震颤着盖聂的胸口。
“小庄……”盖聂欲言。
辩解亦不过三言两语，听之何用呢……卫庄微微侧首，语中尽是疲惫，“师哥，进屋去吧。等一下外头会更冷，我受不住。”
盖聂依言抱起卫庄，动作间臂弯所承受的重量让他又是一怔……怕惊动了怀中人，盖聂匆忙低头，却见卫庄依旧闭着眼，嘴角的笑意未退分毫。
一踏进门盖聂就意识到卫庄并没有对这里做过任何变动，房子的格局与当年鬼谷子领他们来时是完全一样的。卧室和起居室共用，厨房不与卧室通联，从后门的储物间进去。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到一目了然。木板床，方桌，两把旧圈椅，墙角有电热水壶和老式发热片取暖器，都是旧物。看到随意堆放在床上的凌乱被褥，盖聂略一皱眉，小心地把怀中人放到圈椅里后就挪开步子去整理。
望着盖聂的背影，卫庄的眼中缱绻闪烁。是有十几年？还是二十年了？竟然还能再看到这个男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忙碌，只可惜……其实，也没甚可惜的。
双手扶按着把手，卫庄从圈椅中起身走到床边。
盖聂察觉到动静遂挺腰抬头，于是乎就看到卫庄正慢慢抬手一颗一颗解开衣扣的光景……
才接住卫庄脱下的外套，耳畔又听得一声轻响，盖聂还来不及说话就又看见卫庄单手抚在腰间指尖轻挑。伴随着雕花皮带铜扣一声微弱响动，长裤坠地——
青年的双腿依旧修长，却是令人心疼的瘦削。呼吸陡然急促，盖聂迅速揭开被子把床边的位置空了出来。
卫庄乖顺地躺下，将背脊垫靠在盖聂摆好的枕间。如此几个简单的动作，却是已经耗费掉他不少体力。慢慢调整着呼吸，卫庄的喉头还是无法自控地渗出几声细碎的咳嗽。
盖聂见状立刻去桌上找水，未想桌面上摆的不过是半碗冷粥和半碗冷茶。他的小庄何曾有过这样的日子……一时间，盖聂怔然。
“在遇到大哥之前，我在韩家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卫庄淡淡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盖聂闻言回头，隔着这样一点距离，卫庄的侧脸愈显苍白。
不由自主握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盖聂心头酸涩难抑。他的小庄从来就是飞扬的，纵然偶有脆弱，过后也会如从未发生一般，却把自己的每一件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小庄在旁人面前从来不诉苦痛、不言爱恨，却对自己说过太多太多的事情。而自己对于小庄，又用过多少心去记得和倾听……
这半生里，自己是对得起荆轲的，只不过，荆轲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自己亦是对得起墨家的，只不过，墨家也是有自己的门人的……腥风血雨、刀山剑海，自己由始至终就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苍生不念，无处可居。剑圣之名又如何，百步飞剑又如何，天地正道又如何。末了，不过笑话一场。
一直以来，盖聂总觉得卫庄太过执着于名利，但其实放不下的那个人从来就是自己罢。他的小庄，从来就是那个站在凌晨日头未出的黑暗中遥遥地望着自己决然离开的背影的少年。不曾改变，未有怨怼。
不记得是哪次开夜车时候了，天明和少羽都在后座睡着，电台节目在介绍当年的获奖电影。黑暗中天地苍茫，车灯所照便是前路，耳畔是DJ零碎絮叨的讲述。就在盖聂百无聊赖间，一个清澈的童音带出了一句原声对白，“奶奶说，如果你肯放弃所有最心爱的东西，把它全都扔进苦海里，把苦海填满，就可以和你的亲人重逢了。”盖聂永远不会忘记，当时自己脑海中浮现而出的，是卫庄的脸庞。
盖聂想，如果倾尽所有可以换得一个重来，他只想再回到那一天去，只为回眸看一眼他的小庄。
察觉到盖聂视线中的变化，卫庄只是伸手摸起书脊背向上合在床铺内侧角落的现代英语现代诗歌选集摊在被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许是过了很久，又或者不过三五分钟的光景，卫庄发现页面上漂亮的印刷字体忽然就变得模糊起来。只是膝头到双眼的距离，却是再无法看清。这具身体终于颓败至斯……习武之人失了内力，不过是一个慢慢油尽灯枯的过程。自己走到这一步花了六年，也算是上天眷顾了罢。
合起书本，卫庄转头看了蹲在墙角煮水的盖聂片刻，脑海中闪过件事情来，“师哥，鲨齿你若是不喜，我让白凤过几天带回流沙那边去。小瑾还小，等将来学有所成后你再为他挑一把新的剑就好。”
盖聂闻言手中一顿，答道，“鲨齿很好，小瑾那孩子天资很高，要不了几年就可以拿起来的。”如果鲨齿不在，盖聂当真就是身无长物了。一一悉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有关于小庄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长不过几段零星回忆，大不过一把鲨齿，剩下，真的一无所有。
“也好。”卫庄点头，“你看着办就好。”倘若苍天假年，说不定自己是能够看到小瑾用鲨齿挥出百步飞剑和横贯八方的样子的。只是一切早已定局，因为得不到才会耿耿于怀。人心永远不会满足，如此粗鄙的贪念，自己也没有能够免俗呢。卫庄自嘲着缓缓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盖聂没有想到卫庄再醒来会是一天一夜以后，虽然一直就知道卫庄的睡眠时间已经无法自控地变得越来越长，但真的陪到他身边的时候还是无可避免地产生了焦虑。但世间许多事就如同杯中水、纸上墨，早就清清楚楚摆在那里，无论是否能够接受。
长梦醒来，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卫庄睁开了双眼，而后就看见两只腾空的小脚。视线微抬，果不其然，盖聂搬了一张圈椅在床边，卫瑾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里头。
是了，盖聂现下也只有这一个帮手了。卫庄暗自笑叹着，无意间竟是与卫瑾看到了一起。
两双水银色的瞳孔相对，一大一小两个人心中皆是微微一动，只是因为这溶于血液中的熟悉感。
卫庄目光温柔，慢慢从被子中伸出手拍了拍枕边的床板道了声“过来”。
像是怕卫庄后悔般地，卫瑾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下来。只是那样的兴奋只持续了一刹那而已，下一瞬间小小的孩子就快速地冷静了下来，小心而乖巧地站到了卫庄的床边。
到底还是太过难为这个孩子了，只是，许多事终究是没有办法的罢……卫庄默叹着，面上慢慢绽开一个微笑，有些费力地抬起手臂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对卫瑾道，“上来。”
见卫庄如此动作，卫瑾只想着不能让卫庄受寒，一时间便再无法顾得许多，只飞快地蹬掉鞋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床面对着卫庄躺下，拉过被子压在自己背后。
待一连串动作完成后，卫瑾才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了卫庄怀里。小小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然后他就看见了卫庄面上从未有过的浓重的溺爱。
“来，爹爹抱。”说着，卫庄一手托着卫瑾小小的身躯，一手自下而上枕在卫瑾颈下，而后慢慢收了手臂将孩子搂在怀中。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君如玉-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