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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这是记忆深处最为熟悉的歌谣,莫不是……因为心中确定,卫庄便顾不得思考许多,只迈开步子循声而去。
      脚下曲径九折,抬手轻轻拨开垂挡在眼前翠玉般的柳枝,浓雾倏忽散去现出一片古典园林景色。此地应是仲春时节,海棠似雪,粉色的花瓣不消多时便落满了他的肩头。
      有清苦芬芳裹挟着隐约的新茶的淡馨自鼻尖流过,海棠无香,应是有人置了熏炉茶席。
      不知是谁,在漫天落英中也能拥有这不世风雅。卫庄下意识放缓了脚步。不远处有一方帷幔四绕的古旧凉亭,隐约能够看见其中坐着一个女子。
      怎么可能……似是为了避开迎面而来的光线,卫庄垂目,身侧衣衫被紧攥出一团凌乱纹路。
      忽而间,两鬓随风而起,卫庄匆忙抬起头。亭中华帐轻纱不胜,被风一一吹散了去。
      任凭三千青丝舞,女子只是端坐不动,低头默默看着手中不知何时折来的花枝。那是自己幼时再熟悉不过的光景!卫庄冲入亭内却忽然在三尺外止步,只因女子回过头的刹那。
      眉似春山,面似寒月,星眸半阖,绛唇一点,发髻半垂,鸦鬓无花。佳人倾城,殊丽容颜不改。
      凝视着凭栏临水照花人的侧脸,卫庄喃喃,“母亲……”
      女子闻声回头淡淡一笑,“庄儿。”
      将近二十年没有听到过的两个字,卫庄只觉半生酸楚尽上心头。
      “过来让我好好看看。”女子放下花枝,扬手示意卫庄上前。
      一如往昔过去的那许多年,卫庄依言附到女子身边坐下,贪婪地呼吸着妃色衣裙间透出的清冽茶香。
      抬手小心地抚着卫庄脸颊,女子清澈的墨色瞳孔映出与自己并无二致的眼尾嘴角,“我的庄儿长这么大了。”
      “母亲。”卫庄靠在女子膝头慢慢闭上眼睛,如受伤的小兽般蜷起半跪半坐的身体。
      “累了,是不是?”似哄孩童入睡般,女子一下一下耐心地轻拍着卫庄的肩背,“庄儿若是觉得累,那就歇一歇。等歇够了,再继续往前就是。”
      卫庄闻言眼底一片热烫,却还是尽力地将液体全部压在眼眶中。人世几回,旁人只看到他手握流沙翻云覆雨等闲间,终究没有第二个人将这个“累”字同他关联起来。而自己拼尽所有一直在追逐的,不过是在生命最初那十年里就曾经拥有的温暖。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女子开口低唱浅吟。
      听着古老的歌谣卫庄没有睁开眼睛,只微皱过眉,母亲为何要唱《怀沙》……
      觉察到卫庄的不安,女子安抚着他额角,“……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唱至这句,女子缓缓收了尾音问道,“走了那么多的路,我的庄儿可曾后悔过?可曾改变过初衷?”
      卫庄不语,脑海中纷繁场景交替而过,最终,眼前却只剩下了那张淡然沉稳的脸庞。长长地吐出积在胸口的郁结之气,卫庄摇头。是的,对于那个男人,怨过,恨过,却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他。
      “我的庄儿还是那么要强。”如幼时一般女子用食指轻点他鼻尖,是责备,更多的却是叮咛,“庄儿,既不愿回头,那就好好走下去吧。带着小瑾一起,好好走下去,走得更远些。”
      小瑾?小瑾是谁?卫庄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女子面上的欣慰笑容。

      风忽起,察觉到一丝别样气息,卫庄侧首。
      “……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元同气。天降灾布祥,并有其职……”少年的声音自虚空处传来,明明灭灭,空寂灵旷,轻而易举就能撅掠人心。
      “庄儿。”女子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起手来,指尖轻轻顺过卫庄的发丝,“你该回去了。”
      只在刹那间卫庄就明了了一切,却是依旧坐地上,只抬起头久久仰视着女子如花般不老的容颜,用力地把眼中所见尽数都刻入灵魂。
      见卫庄生生红了双目,女子宠溺地微笑着伸出双手将他揽入怀中,“我的庄儿这样懂事,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轻抚着卫庄的发顶,女子道,“娘亲就在这里等着你,多少年都等,所以,你回去吧。”话说完,女子毫不留恋地松开手轻推了卫庄一把。
      身体向后微倾,卫庄一时间心酸难抑,只稳了重心默默低下头跪坐在原地。若从此以后不苦不悲,长留此地又何妨。那个声色犬马的人世间……哪里有什么是值得牵挂的。
      “多谢夫人。”不知何时方才说话的声音已近到身后。
      卫庄起身回头,却见一个半张脸庞上尽是诡异青色纹路的少年,暗觉不可思议,“星魂?”
      星魂置若罔闻,只双手作揖朝女子深深一拜。
      女子颔首回礼,罗袖轻移间,亭外竟是换过一番光景。
      “卫庄大人,且自归去。”少年指尖所过处现出一条青石长路,星魂直直看向卫庄的目光中似有利刃,划破诸般蜃景虚空。
      卫庄闻言似惊雷梦醒,待回首,女子已然身在百丈之外。
      终究殊途……叹息一声,卫庄撩起衣摆踏上了青石路。

      星魂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站在病床边的两个人,而后朝着韩非点了点头。韩非会意,随着少年一同到了病房外间的会客区。
      “君上。”星魂对着沙发上百无聊赖翻着杂志的男人行礼。
      嬴政眼皮都未掀,只懒懒问了句,“没事了?”
      星魂弯腰低头,恭敬答道,“不负所托。”
      “辛苦你了。”嬴政随意一挥手,星魂得了这句话才直起身向门口走去。
      韩非早见惯了嬴政这般对待下属要死不活的傲慢态度,对着他哼过一声,向星魂道了谢亲自将人送出门去。
      “今后不必对阴阳家的人这么客气,听你调度是他们的分内事。”
      来不及转身,韩非就被嬴政抱了满怀。
      “抽过血才几天。卫庄如果这辈子都不醒,你是不是也准备不要命了?”
      嬴政的责备虽让韩非不悦,但到底也还是让他有些受用的。
      见怀中人难得顺从,嬴政很识时务地闭了嘴半抱半揽把人带进沙发里。稳稳坐在韩非身边,嬴政一伸手取过茶几上的保温杯将里面滋补的汤水倒出,不容拒绝地把杯子顶到了韩非鼻子底下,“趁热。”
      清甜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说不出的妥帖舒畅。韩非放下空杯由得嬴政把自己揽靠在肩头,任由他温热厚实的手掌抚过自己的发丝。
      难得静好的时光中,没来由地,韩非就想到了卫庄。
      盖聂怕是至今都不知道的,那些卫庄曾经在静默中为他付出的和舍弃的。许多时候,在知道了卫庄的选择后韩非都是矛盾的,因为他并不希望盖聂抱着还债和愧疚的心情去对卫庄察言观色。可是这个盖聂先生偏偏就是那样木讷的人,如果不知道便是真的不知道,一点转圜和思考都不会的。
      这么多年,卫庄身边不是没有人,白凤也好,黑麒麟也好,如果他真有心,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但,谁让他非盖聂不可呢。若能换做别人,卫庄应当要比现在幸福得多,只是感情从来就是没有如果的……

      韩非,赤练,还有盖聂,主治医生一天要被问过好几次,但无论是谁,得到的答案皆是病人身体耗损过多需要长时间静养。
      站在病床边凝视着七日未醒的人,盖聂叹息着,忽然想起以前在鬼谷的时候卫庄就是不喜欢医院的,而后又想着眼下卫庄是再没办法像少时那样施展小聪明逃开了。
      从来意气风发的眉眼,此刻似合上斑斓鳞翅歇息在花树阴影中的蝴蝶般静谧。目光拂过陷在干净到让人略微有些不自在的枕被间的清瘦却依旧艳丽的容颜停留在线条优美的苍白唇瓣上,盖聂眼前就浮现出那日的一地艳红。
      这几日盖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每晚只要合上眼面前就是卫庄少年时的狡黠笑脸。
      明明是十多年那么长的光景,却仿佛他们两人是在一夜间忽然长大的,只是盖聂怎样都是无法想起上一次自己想要花时间去好好看看卫庄的眉眼是多久之前。
      “小庄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盖聂闻言回头,韩非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
      俯身替卫庄掖过被角,韩非抱着双臂靠在窗台上静静盯着输液器里点滴着的液体,“换你是他,你还愿意醒过来么?”
      身体微颤,盖聂没有接话。
      韩非没有看他,只自顾自继续说道,“你知道他多想有一个家么。”
      盖聂努力地在回忆中搜寻着,想要尽可能多地找到有关于这个字的与卫庄相关联的片段。不等他得出结论,韩非又道,“庄夫人去后,于他,就是没有家了。”
      想了许久,盖聂才意识到韩非口中的夫人指的应当是卫庄的母亲。关于母亲,卫庄只提过一句“不在了”其余便是不得而知,现在想来当时卫庄面上拥有的唯一的表情竟是黯然。悔意顿上心头,若是自己当初察到了多问一句该能有多好……
      “你知道他这一声大哥背后是多少的无奈和绝望么。”韩非溺爱地看着床上似在熟睡的人,“但凡有别的选择,他怎么会认韩家的人做亲人。盖聂,到今天我依旧敢肯定以及确定,小庄从未伤过荆天明分毫。”
      看着韩非逐渐复杂起来的眼神,盖聂心头微动,胸口没有征兆地感到些许发闷。对于卫庄,自己必然是错过了许多,所以到了今时今日,在面对卫庄的时候,他无法再拥有更多。同样是关系极为亲近的人,韩非对卫庄付出的信任自己怕是永远无法企及的。
      “你们的那个宝贝疙瘩现在依旧日日活碰乱跳逗鸡撵狗。”想起荆天明,韩非难掩眉目间的厌恶。也不知道嬴政是怎么想的,对于那个小鬼韩非是真的从来就喜欢不起来……不对,那个小鬼是骊姬的孩子!骊姬……那个让嬴政恨不能摘星摘月的女人……韩非皱眉狠狠一咬下唇,借由疼痛硬迫着自己从这个问题中跳脱出来,继续道,“他和你的孩子当真就那么卑微么?或者就如白凤所说,你不过是放不下所有与荆轲有关联的人和事罢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盖聂都是怕听到荆轲这两个字的,那个洒脱的男人到底给人印象太深,那样浓郁的吸引力是所有对自由有渴望的人都无法抵挡的,但那并非爱情……心脏蓦然收缩,盖聂呼吸一窒却是不敢再想下去。
      “盖聂,你想一想吧,现在就想吧。于你而言,荆轲是什么,小庄又是什么。小庄是不是真的如你一直以为的那样,是你的责任,甚至是你的愧疚。小庄是不是真的就像外间传言中墨家情报中说得那样活得肆意妄为万事如意。”
      药水将要滴尽,韩非侧身按下了床边的呼叫铃,转过头,黑色不见底的双瞳直直看尽盖聂眼中,“你们一起生活过三年,他身体的根基如何你不会不知道。知道有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没有丝毫迟疑。当时我只是心疼,直到刚才我终于明白,他赌上所有其实不过是想再有一个家罢了。那么单纯的一个愿望……”
      说完,韩非与进来拔针的护士擦肩而过未做逗留,把今晚的陪夜让给了盖聂。
      “桌上有饭和饮料,你自便。”外间,嬴政淡淡一句话后也起身离开。

      耐心等待护士撤去输液完成了今天最后的例行检查,盖聂一路经行随手关掉了所有照明,而后从外间拿过饭食茶水放到床边的简易折叠桌上,又搬了把椅子。打开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把光线调到最暗,不经意抬眼间,窗外的一切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撞进了盖聂眼中。
      百家灯火寥若星辰,却是与自己无甚关联,宛如年少时与卫庄并肩立在山顶共同俯视着脚下苍生的那个夏夜。
      盖聂自嘲一笑,那些并不总能够让自己微笑的记忆总会在不经意间被一些细枝末节唤回。彼时也好,当下也罢,盖聂感觉到的都是一种寂寞的孤独。而当时的卫庄虽然挑着唇角,狡丽的脸庞却是因为心伤和隐忍的交叠,有着极其细微的扭曲。
      俯身想要替卫庄盖好才被护士扯松的被角,只是腰才弯过十五度盖聂就停住了动作。一念之间,他忽然想要好好看一眼这个在许多年中觉得莫名陌生的师弟。然后在极近的距离里,盖聂就看见了卫庄虽然黯淡却依旧光洁的面孔上浮着的那层细密薄汗。应该是空调温度偏高的关系吧,盖聂如是想着,手法熟练地取了干燥的毛巾垫在掌中。
      额头、脸颊、脖颈……按压着擦吸汗水的手顿了下,盖聂终还是放下毛巾将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被子掀开。指尖不自觉地有些僵硬,盖聂一颗一颗慢慢解开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身上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蓝色条纹病号服上的纽扣。
      记忆中匀亭的漂亮颈线、锁骨、肩膀如今皆都不见,只有肋骨明显的躯体和泛着淡淡苍白感的麦色皮肤,还有……虚抚过缠绕在卫庄腹部的绷带,盖聂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无力感涌上心头,盖聂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坚韧、勇气和希望也会有枯竭的一天。这七天里,没有任何人告诉过盖聂与这个孩子有关的任何事情,而盖聂亦没有向任何人询问过有关于孩子的任何琐碎。盖聂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没有勇气。盖聂从来没有想到过,当初他选择的“不欲知”如今却成了自己的“不得忘”。世间事果真一报还一报……盖聂苦笑着。他甚至不敢去假设如果有一个与自己骨血相连的灵慧的孩子日日围在自己身边顽皮地对自己笑对着自己撒娇,然后一口一个“父亲”地叫着慢慢长大,变成一个或者深沉或者傲气的,但多多少少会跟自己和卫庄都有相似的青年。
      那样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而这如今想来幻境一般的奢望,正是盖聂自己亲手葬送掉的卫庄对于这个人世所有期盼和念想的支撑。
      替卫庄重新盖好被子,盖聂回身将毛巾挂回洗手间。拖过椅子在床边坐下,看了眼冷透的饭食,盖聂确信自己依旧没有饥饿的感觉。看着卫庄依旧安安静静的睡颜,盖聂忽然想起刚到鬼谷没多久后卫庄的那场大病。那时候的自己亦是这样陪在他床边,但是盖聂已经不记得那时候自己是焦急还是心疼了……突如其来的慌乱,盖聂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是忘却了那么多与卫庄有关的点点滴滴,而自己竟然从未在意过……
      病房的门打开又关上,白凤目不斜视走到病床边俯身看了看卫庄,而后抱臂靠墙静静站着。盖聂没有说话,只起身拿起饭盒走到外间。除却韩非,流沙里其他人在面对他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态度,没有争执冲突,却皆是视而不见。
      拆开木筷的包装,盖聂强迫自己吃掉了推迟许久的晚饭。食不知味是必然的,这些天里有太多的东西罩着他兜头而来。
      认识荆轲前,对于盖聂来说,在面对卫庄的大多数时候他是无措的。在认识荆轲后,忽然地,盖聂就在卫庄的身上看到了很多沉重的东西。再后来,荆轲不在了,盖聂就越发觉得卫庄给予自己的是一种压得人呼吸不能的负累……
      卫庄的情谊,盖聂想,自己其实一直就是知道的吧。但是因为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人把那个字说出口过,所以他才可以一直坦荡面对彼此的关系。
      不知从何时开始,盖聂学会了选择性地将一些东西主观性地遗忘掉,其中大部分都是与卫庄有关的。也正是因如此,在那一夜过后,盖聂可以沉默着头也不回地绝然离开,其后也可以对卫庄所有的恳求不闻不问。
      只是当初的目的无论是出于逃避还是厌恶,盖聂都从未想过要把卫庄这个人从自己心中彻底剔除掉。偶尔,在听到有关流沙和卫庄的传闻时,盖聂也会感到慌乱。只是这慌乱的起因,他从未仔细思考过。
      人常言,拿不起,放不下。自己如今,莫过于此……盖聂自嘲地想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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