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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君如玉-2 ...

  •   韩家老宅重建典礼和新家主接任仪式是在一起办的,里里外外事无巨细自然都是嬴政过问安排。因为韩非顶在了前面,卫庄堂而皇之地呆在休息室里躲清闲。事实上,也并不是纯粹的躲避,还有一层缘由,卫庄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体力久站。
      看着秦氏的服务生摆在自己面前茶几上琳琅满目的水果拼盘和点心盒子,卫庄丝毫没有食欲,只拿起桌边的盖碗慢慢喝了一点。鼻尖闻到茶香,卫庄的心情忽然好了几分,清淡的碧螺春不烫不冷泡了一杯,这样的细节也只有嬴政会考虑到。从去年春天开始,这具身体就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败下去。要做的事情还太多,但愿自己能够跑在时间前面吧。
      抬手捏了捏眉心,卫庄放下茶具打起精神,刚准备按下电话内线要人送些未结清的文件过来,休息室的门就被打开了。
      卫庄并没有想到,自己与卫瑾的第二次见面会这么快。
      嬴政领着卫瑾站在门口,亦是一脸不可思议,“外面人多眼杂,我想着这里清静又安全。”
      没有嬴政预想中排斥情绪,卫庄非常平静地一点头,“无碍的。”
      “盖聂这两天有事,韩非让人把小瑾接过来的。墨家那边毕竟是外人。”嬴政言简意赅地做出解释。“韩非那里还需要我,就让他在这里坐半个小时,结束之后我马上来接。”因为之前那一场“不好看”,嬴政对于让卫瑾和卫庄单独共处一室还是有些紧张。环顾四周,除却卫庄现在坐着的那张大沙发左右的两只单人沙发,并没有其他的可以坐的地方,嬴政微微皱眉,正考虑着要不要现在就让人再搬个沙发进来,就听卫庄淡淡道,“就这样吧。”
      于是嬴政这才放下一半的担心,示意卫瑾坐到卫庄左手边的单人沙发里去。卫瑾依言乖乖地坐了过去,而后保持着非常端正的坐姿,没有说话。
      卫庄只当旁边的孩子是不存在,打开手机开始翻阅今天收到的邮件。
      看着这对父子前奇异的默契,嬴政心中有些感慨,但终究另一半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关门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明显,卫庄未发一言,指尖飞快地移动着。直到他合上手机,卫瑾都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坐在沙发上的小小身躯一直保持着背脊挺直的姿势,只双眼默默盯着悬空的小脚下的那片地毯。
      韩非他们果然把这个孩子教得很好,卫庄不自觉地挑起唇角。无论是白凤凰还是黑麒麟,卫庄欣赏有能力的人,却是更喜欢懂得服从的人。所以,对于卫瑾的乖觉,他始终是觉得满意的。
      扫了眼面前的矮几,茶和咖啡都是卫瑾不能喝的东西。卫庄没有多想,抬手按下了内线电话。服务生捧着托盘进来,刚倒完半杯果汁卫庄就把人打发了出去。卫庄把玻璃杯摆到卫瑾坐的位置,而后取过一只干净的银色小叉子摆到卫瑾手边,“自己来吧。”
      卫瑾倾身向前,因为离开地面太久,双脚一踩到地面就似有千针入骨。
      察觉到卫瑾小脸上的变化,卫庄并未表示什么,只淡淡道,“你,应该要改姓韩了。”
      卫瑾闻言有些吃惊,随即道,“韩非说我就叫卫瑾。”
      不愧是盖聂的种,骨子里的固执真是一模一样。看着卫瑾认真的小脸,卫庄选择了让步,“随他高兴吧,反正现在他是家主。不过,你也算是半个韩家人。”
      卫瑾低下头,说话的声音轻了些,“如果姓韩,就真的跟爹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想我做什么。”卫庄不着痕迹地顿了顿,道,“我没有养过你一天,抱过你一下。你已经有一个父亲,足够了。以后让他给你找个母亲就好了,天下所有孩子都是一父一母的。”
      “那你呢?”卫瑾问。
      “我?”卫庄笑叹一声,“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
      卫瑾闻言睁大眼睛直直看着卫庄,但没有多久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于是又把小小的头深深低了下去。
      看着卫瑾面上泫然欲泣的神色,卫庄心中一软,问道,“喜欢你父亲么?”
      卫瑾抬起双眼看向卫庄,面对那双与自己一样的水银色瞳孔中的小心翼翼,卫庄的眼神柔了几分,“怕什么,说实话就好。”
      过了许久,卫瑾用很小的幅度点头道,“喜欢的。父亲待我很好。”
      “你父亲待人从来都是很好的。”轻声叹息的卫庄在看到卫瑾有些担忧的小脸心时随即收起了面上的落寞,问道,“他做的饭也很好吃,对么?”
      卫瑾点头。
      卫庄道,“他是个细心的人,凡事都能考虑得很周到,能把别人照顾得很好。”
      “那,他为什么不照顾你?”说完这句话卫瑾就后悔了,因为对于卫庄的孺慕之情,让他几乎把韩非和盖聂叮嘱他的话语全部忘记。
      卫庄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要用怎样的答案才能够让眼前这个单纯的孩子觉得满意。要说什么呢?说你的爹爹从来就是一厢情愿?说你的父亲从来没有期待过你的出生?说你是一个由男人生出来的怪物?前尘往事,恩怨纠缠,说到底是大人们的事情。这个孩子既然从未跟在自己身边一天,不如干脆就跟自己毫无瓜葛吧。没有被赋予的爱,没有被灌输的恨,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够无忧无虑地成长,拥有一个完整的属于他的人生。
      卫庄的沉默让卫瑾觉得慌乱,于是在搜肠刮肚之后,他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来,“父亲心里,有爹爹的。”
      闻言,卫庄莞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眼下的自己都需要一个六岁的孩子来安慰了。看着卫瑾通红的小脸,卫庄故意转开话题,“手好了?”
      卫瑾点头。
      卫庄伸手,卫瑾很自觉地把手放进了卫庄掌心。一道淡白的疤痕自小小的手掌间横穿而过,端木蓉有“医仙”之称,她的药从来就是好用的。
      修长手指轻抚过卫瑾掌心,卫庄道,“是我不对。”那时候只想着不能让卫瑾对自己有任何惦念,于是故意纵了些力道。出手那一瞬,他忘记了与自己相对的不过是个孩子。常言说,虎毒不食子。当时那一刀,痛的人,何止是卫瑾一个。
      “习武之人,不惧伤痛。”卫瑾的小脸因为坚毅泛出淡淡光芒。
      “剑心坚定,好。”卫庄满意点头,过了片刻,道,“回去之后就忘掉我。以后若有母亲,更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懂么?”
      卫瑾看着卫庄,不敢说出否定的话来,只拼命摇头。
      “听话。”卫庄面上温润如水,艳丽的脸庞因为这个笑容似春风拂过冰原,光华万千,让卫瑾移不开眼。但与此同时,卫瑾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过,
      看着卫瑾依旧在摇头,卫庄叹息,心中盘桓再三,抬起的双手还是放下了。此刻的一个拥抱或许是温暖的,但日后必然会因为长久的惦念转化成一种再无法得到的苦涩。今生自己已然失去太多,所以更不能让这个孩子明白在得到的那一瞬间的幸福。因为只有不知道欢乐,才会不懂得痛苦。
      卫庄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眼前这个孩子得到宽慰,虚言妄语一直是他不屑的。恰在此时,有敲门声传来,替他解了这一场困局。卫庄深深看了眼卫瑾,起身去开门。
      隔着一道门槛韩非神情复杂地看着卫庄,旁边的嬴政则是一脸“我早就说过了,你就是不信我”的样子。
      内力不再,卫庄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听到了多少自己和卫瑾说的话,便索性不做任何解释背向门口走到窗前。
      牵着卫瑾的手,韩非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孩子离开。
      房间的纵深只有几十步距离,卫瑾频频回首,却是终究未见卫庄再回转过来看自己一眼。
      看着卫瑾眼中的泪光,嬴政宠溺地拍了拍他的头,与韩非相视一眼后随即走到茶几边。
      揭开盖碗添过热水,嬴政走到卫庄身边把茶递了过去,“小瑾很好。”
      卫庄接过茶碗捧在手中,神色淡淡,“我知道。”
      对于韩家人嬴政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理解的,明明都是内心柔软的人,一个一个骨子里却都傲娇得彻底丝毫不会退让,生生把自己逼得进退不得。所以在面对韩家人的时候,嬴政从来都会选择单刀直入,此刻面对卫庄亦是如此,“赌命换来的孩子,当真舍得?”
      卫庄微怔,原来这句话也被听到了。
      “这种事情哪里需要推测的。”嬴政一翻白眼,卫庄也是同盖聂处得久了,把周遭人都当成了那块情商为负数的木头。
      卫庄垂目,面无表情地看着碗盖上精致的粉彩描花,“知道小瑾过得好就够了。”
      在死要强这点上,卫庄和韩非当真如出一辙。嬴政摇头,“六年,你终究还是把家主之位还给了韩非。”
      “宗族血亲,总要有最合适的人来担当。”卫庄道,“况且我从来没当过什么家主,不过是接了大哥硬塞给我一个念想。”
      嬴政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选择把一些事情挑明,“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年入春的时候。”卫庄的回答很平静。
      “小瑾会伤心。”嬴政不知道卫庄直面生死的冷静是因为心已死,还是身后事皆已定谋。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看到卫瑾满脸泪痕的样子。
      “小孩子如果日后过得开心,用不了一阵就会忘记的。”卫庄顿了顿,单手推开碗盖,饮下半碗茶水,道,“况且,你们可以不告诉他。”
      “四年前韩家内部调动时候你就开始打算了?”嬴政皱眉,他不是第一次觉得韩家人的聪慧其实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事情,“不,不对,应该更早。是六年前,你内力尽失之后!”说出答案的时候,嬴政是真正感觉到了心惊。他没有想到过,所有人原来在一开始就都已经在卫庄的局里。
      “到底瞒不过君上。”卫庄坦然承认。
      “别跟我来这套!”怒火自心中蹿升,此刻的嬴政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觉得惋惜还是可笑,“步步为营,把所有人都摆在了棋盘上按照你设定的路线行径。卫庄,你当真尽得纵横家真传,不愧是当世鬼谷子。”
      “世间变数何其多,哪有什么顺遂人意的棋局。”卫庄摇头,“当年为练百步飞剑逆天易体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的,不过早晚而已。当时我只是想着,到时候可以少几个伤心的人。”
      “所以,你从来就知道内力对自己有多重要。”嬴政的话语掷地有声。
      卫庄叹息,面上露出了一个任何人都不愿再看见第二次的微笑,“有句话你们同小瑾是说对的。那孩子,的确是我赌命换来的。”
      何苦……这样的选择嬴政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应该让小瑾跟在你身边好好过完这几年的。”
      午后的光线透过遮光窗帘微微透了进来,落在卫庄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面影,宛如时光走过的痕迹。“让他跟在我身边做什么?拥有快乐?然后在快乐之后让他眼睁睁看着我离开?让他一辈子都记得自己曾经拥有过一个这样珍贵的亲人,一辈子都惦念?让他不停后悔自己的无能为力?”卫庄的声音轻而淡,似一缕流烟,扶摇直上,散入红尘,“那样的事情,我自己经历过一次就足够了。”
      “其实盖聂对你,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这些年他过得不见得好……”
      安慰人这种事情嬴政知道自己向来做得很拙劣,但有些事情不得不需要通过语言来解释。只是,卫庄没有让他说完。
      “有墨家和荆天明,他过得又能坏到哪里去。”卫庄淡淡道,“况且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世间许多事,看到了、明白了才是万劫不复。”卫庄垂目,银色的发丝如流水般散在肩头,静静地在阳光下化成一抹阴霾。
      韩家人为何一定要用这种强硬的手段去对待自己珍视的人,服一个软,示一次弱,当真就是那么难的事情么……嬴政叹息,但他更不敢想象自己和韩非之间若再发生一次波折,韩非是不是也会选择在一个自己穷尽余生都无法找到的地方慢慢地从这个世界上逝去。情之一字,当真如钢刀刮骨,世间能有几人不服。
      取过卫庄手中的茶水,嬴政问道,“十几年的不甘心,这就舍得放下了?”
      “放不下又如何。”卫庄道,“好在他对小瑾是喜欢的。荆天明总会长大总要接手墨家,早晚要离开。小瑾不同,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的孩子,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
      放下盖碗,嬴政拿着水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汤自杯中溢出些许,“那,你呢?”
      卫庄不言。
      嬴政道,“何苦让自己这样寂寞。”
      “不寂寞就可以让时间倒退么。”卫庄微挑过唇角,却似想起了什么,正色道,“有件事情,要你一句实话。”
      嬴政点头,“但说无法。”
      卫庄眼神微黯,挣扎几许,缓缓开口,“你,盖聂,高渐离,荆轲于你们三人,究竟为何?”
      嬴政没有料到卫庄提及的会是这件事情,“小高与荆轲相交最久,走得最近,应是有真情义在的。于我,至多是欣赏,我没有喜欢一个要自己命的人的嗜好。至于盖聂,欣赏和仰慕可能都是有的。”
      卫庄点头轻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和荆轲一样了,不过我还是比他少了十六年。不过好在有小瑾,他能够证明我活过、存在过。虽然我一直都在竭力避免,但他是会记得我的。”

      “都听到了?”一门之隔,韩非看着盖聂面上的水光神色淡漠。
      过了一刻钟,嬴政从休息室里出来,正欲反手带上门时盖聂抬手按住了门把。于是嬴政便走到韩非身边,牵着人离开。
      夕阳满室,卫庄侧卧在沙发靠背投下的阴影中。盖聂耳力极好,听出了卫庄呼吸中的深浅不均,脸色微沉缓步上前在卫庄身边慢慢蹲下。
      这是自己在这六年间无时无刻不惦念的人,盖聂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卫庄露在衣袖外的右手上许久,而后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件东西来。
      卫庄素来惊醒,腕间的异物感让他即刻睁开了双眼,于是视线便先落在了眼前的手腕上。
      贵重的新制羊脂白玉牌,斜刀法刻云雷纹,用五色线织成一条手绳。
      本是最讨人喜欢的东西,但于卫庄眼中却是另一种味道。那年之后,他就再没有佩过玉。
      卫庄现□□力已是不好,便没有起身,只面无表情地看着盖聂,嗓音微黯,“事到如今,你还要羞辱我。”语毕抬手欲解腕间的东西,未想却被盖聂按住了双手。
      盖聂的声音轻而稳,“小庄,师哥欠你的,现在开始一样一样还,好不好?”
      为何到了今时今日,你才说出这句话。卫庄转开视线不与盖聂对视,喉头尽是苦腥。
      那一年卫庄看着静静躺在黑色丝绒盒中的青玉环,眼中闪耀的是何等明媚的光彩。那时候卫庄以为手中所拿的盖聂兑现的承诺,当时的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师哥也是个凡人,也会忘记,也会自私。当时卫庄想,没有关系,一个物件罢了,终究师哥和自己是彼此在这天下间最亲密的人。直到后来,在荆轲腰间看到。再后来,又在荆天明颈间看到半爿残片。
      当年对卫庄说过的话盖聂早已不记得,可是当年卫庄还不会掩饰的失落却在其后很多年里不期然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后来,又过了很多年,盖聂才想起那一日是他的小庄的十六岁生辰。
      卫庄挣动两下,终是将手腕上的东西解了下来。指尖细细摩挲,心中依然有留恋。求而不得的东西被长久念想的人捧到面前,怎会不动心。只不过,自己到底是个无福之人。
      卫庄单手支着沙发面子慢慢坐起身,而后把玉牌放到茶几桌面上,“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你拿回去给小瑾吧。”
      看着一样的落寞的艳丽的脸庞,盖聂心如刀绞。时光再回不去,退开的记忆却重新站立到脑海中央。如果可以,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小庄一世无忧。
      纵横权谋“决”之一字先于所有,当年面对两头玄虎两条人命卫庄杀伐一念毫不犹豫,却在其后近乎半生间一而再、再而三地踟蹰不前,只是因为害怕如果有一天盖聂回望走过的路时看不到自己。而今一生将逝,或者转机已现,但终究再来不及。
      刻意忽略了盖聂灼热的目光,水银色双瞳开阖间再次对着桌面上的玉器凝望一刻,卫庄向所有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作出告别。
      玄色衣衫窸窣摩擦,银丝轻曳。一步一步,卫庄向着没有照明的走廊行去,自夕照走向黑暗,徒留清寒背影将盖聂独自晒在金辉炎火的暖光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君如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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