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郡主》林*时

26、离 巢

　　因王女筑云突然提出想跟随轶谦一同前往夏都的请求，轶谦的行程被耽搁了。轶谦对此事并没有什么自己的看法，筑云要去，他就顺路带上这个女孩，筑云不去，更加与他没有干系了。可是，济川王和王妃将这视为极其郑重的事件，他们必须经过妥善的考量。

　　“筑云才只有十岁，让她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济川王面露忧愁，不安地捋着胡须。轶谦静静地看着济川王，不出声。济川王盯着轶谦看了一会儿，只好转向春石：“春石，你以为呢？”以往关于筑云的事，他一定会跟王妃坐在一起商量的，但现在，济川王与王妃已经有数个月没有直接交谈过，这件事也是王妃让婢女代传的。

　　春石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好似考虑好了一般，复又抬头：“王爷所虑甚是。不过，王女个性倔强，若不能说服她主动放弃，恐怕——”

　　济川王叹息：“这个孩子，怎么突然想要到夏都去？”即便不考虑茂卿的情况，是把她送到元京济川王也是舍不得的，何况是寒冷贫瘠的夏都？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到那种地方去不是受罪吗？

　　春石小声道：“一定是对茂卿独自入京的事不满。王爷，不如考虑遂了王女的愿，送王女入京？”一旁的轶谦挑了下眉头，好像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内容。“入京的名目很多，不一定就是以世子身份入学资善堂。”

　　春石的想法与济川王不谋而合，但是济川王担心的是，以筑云的脾性，会不会接受这样的建议？“世子，能否为我们劝劝筑云？你是夏都世子，筑云应当会听一些。”筑云突然想去夏都，除了对茂卿入京的不满，或许还有别的缘故——比如，喜欢夏都世子？济川王只敢在心中揣测。

　　完全没有想到会被叫到的轶谦愣了一下：“可是，我与筑云王女只不过见过一面，她会肯听我劝吗？”轶谦最不擅长的就是应付小孩，从他们的对话听来，这个王女的脾气还很不好对付。

　　“劝不动，吓吓她也行。”济川王向轶谦使了个眼色，“筑云长这么大没离开过济川，没有见识过京城的繁华，更没有领教过北方的酷寒。如果筑云去夏都，恐怕未等今年的冬雪落下，就已经捱不住吵着要回来了。”轶谦心领神会地点头。“啊，对了，”济川王补充道，“您替我告诉筑云，如果她不去夏都，我可以考虑让她入京。”

　　这真是个诱人的提议。

　　筑云端正地跪坐在轶谦的对面，想。轶谦看起来很沉稳，但言谈之间，流露出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冲劲儿，他右手背上有刀疤，指腹结着厚厚的茧子，双手力量很足，筑云觉得他一定是个热衷于武艺的人。“是父王要求您来说服我的吗？”筑云问。

　　轶谦笑笑：“是。王女，说句实话，我觉得京城比夏都好玩得多。”

　　“我不是因为贪玩才想去夏都的。”筑云解释道，“既然不能以世子身份入学资善堂，那去京城又有什么意义？”她不愿以低人一等的姿态见到茂卿，不能忍受茂卿洋洋得意的样子。筑云继续说：“我听说，夏都是很苦的地方，还会打仗。”

　　虽然筑云是无心之言，自己的王国被如此当面评价，轶谦难免觉得尴尬：“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呢？”

　　“我想——”筑云停顿了片刻，看着对面的轶谦笃定地说，“我也想打仗。”

　　轶谦的神色霎时凝固了，须臾，大笑道：“筑云王女，打仗并非儿戏。我也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父王不会容许我做那样危险的事。何况筑云王女你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

　　筑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又问：“世子哥哥，那你想上战场吗？”轶谦沉默了，筑云接着说，“那你这次回去，可以去试试。我也可以跟着你去啊。”

　　轶谦淡淡一笑：“不，我不想去。战场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夏都北方边境常年战火连连，人丁稀少，民不聊生。去了战场的人，十有六七是回不来的。”

　　筑云不可思议地问：“你那么勤快地练武，不是为了上战场吗？”

　　她是怎么发现的？轶谦颇感意外，转念一想，他是夏都世子，来此之前筑云听到一些什么关于他的传闻，也是极有可能的。轶谦说道：“不完全是。我不喜欢战争，但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不得不进行战争。筑云王女却不一样，济川是内陆之国，没有夏都的边患，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太平？”

　　“老师说过‘居安思危’，何况，济川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太平。济川的土地贫瘠，种不出很多粮食，天上少下来几滴雨，就会闹出一大片饥荒。因为饥荒而闹事的难民，每年都有。”筑云从小被当作继承人培育，王妃从来没有因为她是个孩子，就把不好的讯息从她身边驱离，筑云比同龄人更加了解国家的政治与困境。

　　语气坚定，言论老成，轶谦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看了这个女孩：“听说，你也习武？”筑云用力地点点头。轶谦问：“即使在夏都，也很少有女孩习武的。为什么你要习武呢？”

　　“武艺难道不是每位王爷必须学习的吗？”筑云奇怪地问。说完，她忽然想到轶谦疑问的原因，是没有把她当作继承人看。原本她就是个独一无二的例子，轶谦在元京又先结识了茂卿，对自己没有一丁点了解。“父王也是总是认为，女孩不如男孩，所以宁可把王位传给茂卿那个外人，也不愿意传给我。但是，”筑云的声音骤然提了起来，“我不会输给茂卿的，无论是学问、武艺，都不比茂卿差。现在茂卿去了京城，跟着全天下最有学问的博士，我恐怕再也不能超过他了。茂卿在京城学到的东西，世子哥哥你也可以教我，但如果我能去打仗，做到了连茂卿也做不到的事，父王就不会再那样说了。”

　　虽说为了攀比就要去打仗的要求有点鲁莽，但这个女孩子的倔强和勇气倒是令轶谦很欣赏：“王女，我刚跟你说过，去打仗的人，十有六七是回不来的。”

　　筑云不假思索地反问：“那还有三四个回来了，不是吗？而且，我打仗不是为了去拼命，是为了见识战争，为了学习兵法，积攒经验。我不会冲到战阵里送死的。”

　　轶谦哭笑不得：“你是王女，当然不会让你冲锋陷阵去送死。不过，若是我们夏都的士兵都像你这么想，可就完蛋了。”筑云见到他的神色有所缓和，感到看见了一线希望，不禁露出一丝微笑。轶谦又说：“可是，打仗并不仅仅是两军交战。你知道夏都是苦寒之地，冰天雪地里行军，不时要断水断粮好几日，冻得耳朵都能生冻疮，痛苦非常。”

　　“在济川的冬天也会生冻疮。”筑云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手就经常生冻疮。妈妈给了我一盒药膏，抹了之后就不痛不痒了。”筑云把双手伸到轶谦面前给他看。

　　轶谦瞥了一眼筑云的手，冷冷地说：“王女，夏都的条件艰苦，都已经向你阐明了。你可以坚持你的想法，如果这个冬天，因为怕冷就嚷着要回来，我们夏都是没有条件派人护送你的。我会把你埋进雪地里，不管你是不是济川王的独生女。”

　　冰冷的口吻让筑云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寒意，筑云愣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我不会想要回来的！”

　　最终也没能留住筑云，王妃终日愁眉不展，把更多的怨恨积在了济川王身上：“你不肯让筑云入京，让那个茂卿去，逼得筑云去夏都，难道是你想要看到的吗？”王妃眸中泪光闪烁，恨恨地盯着济川王。

　　济川王压着嗓子：“小声点。”

　　筑云站起来，走到母亲面前：“妈妈，别哭。我去夏都也是学习，回来的时候，一定会让妈妈大吃一惊。”筑云试图挤出一点笑容，好让王妃宽心，可是王妃看到她脸上使劲也笑不出来的表情，反而更加心酸。

　　轶谦宽慰道：“王爷、王妃，筑云王女到我家即是贵客，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半点苦的，请二位不要太过担心。”

　　王妃吸吸鼻子，她从未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多谢世子——我、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筑云？”

　　众人均被王妃突然提出的要求吓了一跳，济川王赶紧劝说：“夏都非一日之遥，你、你是济川王妃，怎么能跑那么远去？世子会照顾好筑云的。”

　　筑云本就想离开父母自立，怎么可能让母亲陪同自己去？那样恐怕只会让人笑话她是长不大的小孩。筑云此次离开，没有期限，她是为了离开济川而离开，在心情平复之前，恐怕不会想回来，以母亲的身份，怎么能长久离开王府？“妈妈，”筑云缓慢而诚恳地对母亲说，“请让筑云一个人去。”

　　“筑云……”王妃黯然落泪，她轻轻用丝巾拭去眼泪，转头问柔桑，“柔桑，我知道你们都不想去，但当初接你们到王府，就是为了陪伴筑云的。烁华年少照顾不好自己，你也不愿陪着筑云去夏都吗？”

　　柔桑难堪地垂下头。王妃私下找她们谈过，她和烁华都不愿离开家乡去那苦寒之地，但王妃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提出要求，似乎也不得不答应了。柔桑的喉咙里堵了一块石头一般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王妃，我……小女愿意侍奉王女，去夏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