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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 ...

  •   一四年的春节来得格外的早,心急火燎的压在阳历一月的尾巴上,憋着一股你来我往的别扭劲儿,一年一度的一场雪丢盔卸甲的也没给赶上。
      北京的新年说着萧条,个中实属一番难得的清静,再也不堵的街道和再也不挤的地铁口,倒省了不少骇人听闻的谣言。
      大年初一,阖家团圆,邵柯早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回大院儿里去父亲家过节,一只手慢腾腾的帮着李阿姨和弟弟邵柏包了满满三大盖帘的饺子下锅,一起吃了一顿热乎乎的年饭。下午王志仁来拜年,帮忙背着邵柯上楼上到王伯伯家下象棋。
      王老棋逢对手,心乱如麻的瞅着霸上火烈军屯,怎么想怎么犯嘀咕:“以前怎么没觉着小柯这么厉害了。”
      人说观棋不语,一旁王志仁忍了半天终于没憋住:“那是人柯少总让着您老!”
      邵柯好笑。手指指了指自己地界儿上,示意:“王伯伯,您已经将我军了!”
      闻言王老扶了扶花镜,眯着眼凑过来一看,乐了:“当局者迷!当局者迷呀!志仁呀,你总说我老了,看看,我人老脑袋瓜可还好使?”
      王志仁汗颜,赶紧敷衍:“好使好使,王团您英明神武,威风不逊当年!”

      开开心心的输了几盘棋,眼看日隐西山,王老夫妇留饭,邵柯婉言说得回去,烦请王志仁给他再背下楼。王志仁手托着邵柯一双断腿,慢慢悠悠往楼下走,嘴角噙着笑意:“我说,你可真够给我爸面子的!”

      晚饭还是饺子,爸爸给夹了两只到邵柯碗里,说他身体还虚,多吃点儿。饭后邵柯没留下看电视节目,开着车回了自己家。开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想起家里生抽不多了,就到便利店里拣了一瓶,准备上车的时候看到一个人拎着袋子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
      邵柯一怔,有点惊喜又有点不可思议的喊了一句:“安妮!”
      来人纤细的身形一滞,恍惚中转过身来。
      笑容在邵柯脸上逐渐放大,他欣喜:“安妮。”

      一四年的那个春节对王安妮来说特别的寒冷,来自俄罗斯的强冷空气肆虐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邵柯在大年初一的夜里从天而降,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笑着唤她安妮。她不知道在这样的境遇里遇到他是幸还是不幸。
      邵柯手里还握着一瓶酱油,他抬手驱动着轮椅来到王安妮面前,但笑不语的一直看着她的双眼。
      王安妮看着他,也只是看着,空洞的大眼睛在夜里湿润,她面色惨白,衣衫凌乱。她提着一大袋桶面,扎着一把头发,夜风撩拨着鬓边的枯草,双脚瑟缩进一双拖鞋里,冻得生生作颤。
      邵柯蹙眉。她过得......并不好。

      “安妮。”
      “邵柯。”
      “好久不见。新年好。”
      “新年好。”
      “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么?”
      “还好。”
      “工作上还顺利吧。”
      “我辞职了。”
      邵柯一愣。
      “什么时候的事儿?”
      “十二月。十二月中旬。”
      “生活......能撑得下来么?”
      “还行。”
      “那就好......怎么没回家过年?”
      “嗯。今年没回。”
      “你吃饭没?没吃上我那儿我给你弄碗儿面吃。”
      “谢谢。不用了。我买东西吃了。”
      “速食吃着没营养......”
      “不用了。还有事儿么?没事我先回去了。”
      “没......哎等等。”
      王安妮停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邵柯。
      “你现在住哪儿?”
      “还住那儿。”
      “那行。那有什么事儿了记得来找我帮忙。”
      “好的,谢谢。”
      “再见。”
      “再见。”

      晚上八点半,王安妮把桶面囫囵吃完扔在厨房台面上,拧开火腿肠塞进嘴里窝进客厅的沙袋里看剧,电视的大荧屏打在她白的病态的一张脸上,比鬼还难看。房间里四处堆放着穿过的衣服,吃过的膨化食品在桌上撒成一片,厨房里堆叠着一次性碗筷,门口的垃圾攒了好几大袋。
      大概九点钟的时候有人敲门,王安妮把脸从被子后面掏出来,目光呆滞的看着门的方向。

      “哪位?”
      “我。邵柯。”

      王安妮拖着沉重的四肢打开门,看到门外裹得活像一只棕熊的邵柯,戴着一只滑雪手套,还难得的套着一顶厚厚的绒线帽子。
      邵柯鼻子被冻得有点红,看到门后的王安妮,他耸了下肩,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吐出口白气,挠了挠后脑勺:“Errr......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

      堂而皇之的说是堆雪人,这一个冬天的北京却没下过一丝一毫的雪,载着王安妮兜了好几个京郊的滑雪场全都吃了闭门羹,最后却意外的从某个不知名的后门溜进了奥体公园的什么冰雪嘉年华。
      走后门对于邵柯这种离不得轮椅的残障人士多少有点儿困难,王安妮虽然一路生无可恋的吊着一副黑眼圈,可每当邵柯陷入窘境时还是会默不作声的搭把手。其实王安妮还是第一次觉得邵柯活得挺不容易的,之前见他都是些他日常出没的场合,他向来熟稔悠哉,却未曾想过这一番烦扰。事情大凡如此,总要生些事端,才瞧得明白根本。

      王安妮很久没堆过雪人了,有些事情似乎只能是停留在某种年纪的心境,过了就好像找不回来了似的。她捏了个小雪球,回头看不远处坐在雪地里的邵柯,他慢吞吞的用一只手握了一把雪,垒在雪地上压实,另一只空袖子拖在地上,长出去的的一节扭成一段怪异的姿态。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雪夜万籁俱寂,他认真而慢,像是在酝酿着某件艺术品,他总是等的很有耐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邵柯看过来,弯起嘴角对她笑,温柔而好看。
      “不好意思,我堆得有点慢。”
      王安妮没说什么,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看,末了,问:“你堆过雪人么?”
      邵柯不好意思:“堆过是堆过,就是太久忘了,小时候淘,都跟人打雪仗去了。”
      “别往上垒,捏个球,在地上滚。”
      “哦。”
      邵柯照做,因为不方便,活动范围只有身旁的一圈地,他滚了滚雪球,抬眼看背对他蹲在地上的王安妮。
      “安妮,这些日子,你都干嘛了?”
      “看剧。”
      “怎么忽然不想干了?你不是挺喜欢做投资么?”
      “干得不好,老板勒令,自己递得辞呈。”
      邵柯蹙眉:“工作上又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也算吧。不过自己的确干得不好,怨不得别人。”
      “你......到底怎么了?”
      “也没什么。发生了一些事情,生活太乱,静不下心工作。”
      “你和老费......”
      王安妮顿了一下,又垂下眼接着滚雪球:“他走那天我亲自去机场送的他,感情一场,好合好散吧,不是一路人。”
      “其实......”
      “没什么其实不其实的,我这人挺倒霉的,他走之前我车从立体车位上掉下来了,机械故障,整个车报废了,车架公司推物业,物业推保险的,打官司什么的,我真顾不上再和他纠缠了,就这样吧。紧接着就碰上公司里人事变动,没人知会我,就没顾得上走动,我一看也没戏,照这么下去还得三年五载,Rose也说上不去还占着新人的位子不合适,所以我干脆辞了,给自己放个长假也罢。走之前我把你活儿转了,本来想帮你弄个靠谱点儿的顾问,可我也说不上话,你先将就一下吧。”
      邵柯心疼,担心的看着王安妮:“这些事儿你爸妈知道么?”
      “还没。我都这么大人了,还成天出幺蛾子,说了也只能让他们担心,没意思。”
      “所以过年就没回家?”
      “嗯,一回去总得问的。我跟费德明是不可能了,我爸妈肯定一时半会儿受不了。不过人多口杂,他们估计早从我二姨那儿知道些什么了,打个电话都小心翼翼的。其实这么多事儿,我觉得最难受的就是面对他们二老,他们辛辛苦苦给我养这么大,我撒丫子就往北京跑,我这人嘴贱没少得罪人,他俩总提心吊胆的,我就想工□□情都稳定点儿,让他们放下这颗心也好......”王安妮说到这里,一时有些哽咽。
      邵柯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王安妮,想伸手抚一抚她的背安慰她。
      王安妮低着头,在雪地里掉下泪来,一颗颗眼泪没进皑皑白雪。
      “安妮,你如果心里难受或者遇到什么困难,其实......可以来找我的......”
      王安妮摇摇头,抹了眼泪,吸了吸鼻子,双手撑着地从雪地里站起来,走到邵柯身后不远的地方,嘤嘤的哭起来。
      邵柯失神,他呆呆看着面前一颗王安妮滚起的小雪球,在暗淡的夜色里模糊而遥远,他哑着嗓子说:“安妮,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没想过别的,我想帮你,我不想你那么难过。”
      王安妮似乎没听见一般,只是一直低声哭泣着,像个溃不成军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事情都会变好的,我会帮你的。你就不能......把我再当个朋友么......”
      邵柯闭上双眼,心里从未像如今这样难受,这几个月他好想王安妮,好想她。
      他没听到她的回应,只是哭声渐歇。大年初一的夜里,静的听得到西北风呼啸而过,天寒地冻。
      手臂从羽绒衣的腋下穿过,王安妮跪在雪地里,从背后倚在邵柯身上,她把脸贴上他的后颈,眼泪流进邵柯的衣襟。
      邵柯张开双眼。
      王安妮收紧:“别动......让我靠会儿......就一会儿......”

      “嘿,一起搭伴儿过个年吧。”

      大年初二一大早,邵柯坐在王安妮家的客厅里爬在地板上擦地,王安妮扔完垃圾回来在玄关换鞋,冻得浑身直哆嗦。
      “你家就北京的吧,大过年的你不用回父母那儿?”
      邵柯停下手里的活儿回头浅笑:“我妈去得早,我爸后来又娶了我阿姨,组了新的家庭。我出去留学这么多年,回去总觉得怪怪的,所以一年也就回那么一两次,昨个儿见你就是刚从我爸那儿回来。”
      王安妮微怔,邵柯讲起这话来清清浅浅的,他一贯的样子。王安妮沉吟,又抬起头对邵柯轻笑:“那就咱俩张罗着过年吧。”
      邵柯笑,露出白白的一整排牙:“成啊。”

      “你还没贴对联吧,我那儿正好多一幅,你等着,我给你取过来。”
      “我跟你一起去。”

      电梯里,邵柯坐在王安妮身边,一高一矮,倒是很和谐。
      “想过再找个地儿接着做老本行么?”
      “我也想呀,现在竞争可厉害了,我那会儿刚开始兴读研,现在满大街研究生,我这反而高不成低不就的。”
      “这好说,你有工作经验,不愁没钱赚。这样吧,你先把自己这些事儿收拾收拾,我给你盯着。”
      “谢你啊。”
      这时电梯停在三层,上来一位年过五旬的大妈。
      “哟,这不安妮么!”
      王安妮一看,也裂开嘴笑:“陈大姐呀,过年好。”
      “过年好。”
      邵柯看王安妮熟人,就默默的把轮椅往前一点和王安妮分开些距离。
      “您这是出门啊?”
      “欸,给小孙子买点儿小食品,你说这些孩子们,大过年的不吃饭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
      “小孩子嘛,难免的,大了就好了。”
      “唉,希望是这样啊......”陈大姐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转而又疑惑:“欸?你过年怎么没回家呀?”
      王安妮笑:“最近事儿都赶一起了,就没回。”
      “这怎么行?小姑娘离家在外的,挺想家的吧?”
      “还行。”王安妮上前一步走到邵柯身后,一手搭上他的肩,回头一笑“我俩搭伙过个年,也挺好的。”
      邵柯肩膀一僵,听到王安妮一席话,心里却有些开心。
      陈大姐顺着王安妮的手看了一眼轮椅上的邵柯,有些讶异,笑了笑没说什么。
      等到了一层,王安妮伸着手帮邵柯扶着电梯,邵柯驱动着轮椅在陈大姐灼灼的目光里驶出了电梯,分别的时候还对陈大姐颔首轻笑了一下。

      到了邵柯家,王安妮按着邵柯说的地方找到了一幅对联和一张福字,邵柯自己则从冰箱里拿了一大袋食物,多到轮椅椅面都放不下。邵柯一松开手袋子就往下掉,不松手又没办法操作轮椅,王安妮站在厨房门口看,最后干脆走上前把手里的对联塞到邵柯怀里。
      “你抱着,我推你。”
      王安妮双手落在轮椅椅背上的两个手柄,顺手推了两下觉得僵得慌。
      邵柯赶紧回头阻止王安妮:“哎你等等,我现在在电动模式,有阻尼,我给你把手刹打开。”
      “哦。”王安妮眼疾手快的扶住邵柯怀里的环保袋,邵柯腾出手来在身侧拉起一根手柄。
      把东西交给邵柯,王安妮推上轮椅。小巧精致的轮椅推起来安静顺畅,王安妮玩心大起,推着邵柯在客厅里小跑了两步。
      “嘿,真好推耶,和超市里的手推车一样。”
      邵柯得意:“那是,我改过的!”
      王安妮嫌弃:“德性!哎,咱俩以后逛超市就这样,你负责抱着东西,我推着你。”
      邵柯笑起来:“你说的啊,咱下午就去!”

      年周里大街上人丁寥落,商场里无聊的小情侣倒是不少,大庭广众的亲亲我我,王安妮有点儿触景生情,还黯然神伤了一阵子。邵柯拿着黄瓜戳她:“别磨叽了,赶紧的。”
      “哦。”王安妮可怜兮兮的拿过黄瓜来称斤。”
      邵柯一件一件把东西装好,系住袋子,抬头一本正经的看王安妮:“安妮,你和老费都这么多年了,感情也深,其实......你起码该跟他先过去适应适应。”
      王安妮无虞反笑,从后面推起邵柯:“我说我俩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上心呢?!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怎么尽给我往火坑里推。”
      邵柯笑了笑,有些惆怅:“就是喜欢你所以觉得你跟他分手的决定做的太仓促。”
      “仓促什么?!”王安妮噘嘴:“早晚的事。不合适,性格是一方面,家庭背景更是。况且我王安妮又不是拿的起放不下的懦夫,这事儿折磨的我够久了,我一女的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邵柯听了王安妮一番话没再说什么。王安妮就是嘴硬心软,难过了回家关小黑屋哭得惊天动地的,当着面就是撑破脸也不松口。
      王安妮心情倒是真不错,推着邵柯满超市溜达,走到宽敞的地方还像个孩子一样蹬在邵柯轮椅上划拉几步。

      王安妮站在货架前买日用品,邵柯抱着轻松熊的环保袋坐在旁边,扭头看见镜子里自己和王安妮的身影。邵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他很享受现在的时光,他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自出事以后,四年多了。他觉得不管以后王安妮会否选择他,他会永远记得他们一起度过的一四年的新年,否极泰来,只要她觉得好,他就认为值得。

      逛完超市王安妮拉邵柯去一家湘菜馆吃臭豆腐,吃完又跑去看电影,邵柯不方便,租了辆汽车影院,那几天《冰雪奇缘》热映,当小安娜唱起“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时,王安妮笑着回头看邵柯:“果然普天之下哄人开心的法子都是一样的。”
      邵柯却有点失神,转头看着王安妮笑起来:“安妮,明天陪我回姥姥家过年好么?”
      王安妮一愣,旋即咧嘴笑起来:“好啊。”

      王安妮觉得自己一定是触霉头触过头了,青红不分黑白颠倒居然要跟着邵柯回姥姥家过年?!一觉睡醒恍然大悟——那岂不是......见家长?
      不行不行不行......王安妮脑袋摇成拨浪鼓。这剧情也发展太快了。
      转而又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背信弃义有违她老王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守身家训,又看和邵柯约定的时间要到了,莫可奈何只得洗漱打扮一番,上路。
      邵柯倒是格外的心情好,一路上话多起来,说姥姥待人很和善,王安妮不用紧张云云。王安妮一边点头称道,一边心里想的却是自家七大姑八大姨十八罗汉利益众生的架势,手心里一时间全是汗。
      好在谜题很快就揭晓了。姥姥家竟然在有名的史家胡同的一处四合院里,一整处院落只有姥姥和姥姥身边的凤姨两个人。
      “我姥爷生前是做古玩营生的,□□初期就走了,我姥姥在旧社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写得一手蜡枝墨梅,七十年代平反以后在北京艺术协会里获得一席之地,开了几场画展,九十年代搬进这个四合院,一直深居简出的,近几年新来的一些邻居都不认识她。不过我姥姥人很好的,就是一个人寂寞了些,我得看店,也只能隔段时间来看望看望她老人家,今天你来,她一定很高兴。”
      王安妮有些惊讶,竟没想过邵柯的姥姥原是这样身份的老艺术家,剧情从《情深深雨蒙蒙》急转直下变《金粉世家》。王安妮赶紧忙不迭的看看自己今天的妆面精致与否,着装得体与否。
      邵柯好笑:“行了行了,我姥姥又不会吃了你!”

      大年初三,皇城根下的清晨脱略清冷,人烟寥寥的老北京胡同里偶尔传来几句京味儿的问候,对王安妮来说有种熟悉的陌生感。跟着邵柯踏入四合院,场景跳入民国剧的走向,面目和善的凤姨拉着王安妮的手笑着领二人入正堂。院子里深邃宁静,新年里张贴着福喜,四围俱是井井有条,全是面前姥姥半个多世纪的随行丫鬟凤姨的杰作,不得不叫人赞叹老一辈人的温吞典雅。
      大抵是邵柯的缘故,所有的门槛都换成了胶条平槛,院子里崎岖之处也僻了一条捷径,想来姥姥应是极疼爱邵柯这个外孙的。邵柯家事纷乱,想来于他而言,也算是一处避风之所。
      千呼万唤始出来,姥姥真如书中所述“一双金莲儿,纤纤盈握,乌油油的发髻,松松的挽着【1】”,发髻虽算不上“乌油油”,但也绝对称得上根根立显一丝不苟。姥姥着织锦缎旗袍,翡翠珍珠都是几十年的老东西,皱纹是有的,却到底只是溫慈善祥。
      “姥姥新年好。”
      “姥姥新年好。”

      “欸,小柯和王小姐吧,新年好。”姥姥笑着款步走上来,给邵柯和王安妮手里各塞了一袋红包,不多不少,袋子用的是讲究的陈年红纸,一叠一粘手艺简单清爽,袋面上手书一个禧字,邵柯上面是个福,字体温软精致,倒与邵柯极为相似。
      王安妮有些年头没收过压岁钱了,猛地被姥姥一塞,还挺不好意思接的,转头求助邵柯,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姥姥上来握住王安妮的手,笑着对她左看右看,眼里满是喜爱:“你看我人老了,头一次见王小姐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跟小柯一样,礼轻情重,王小姐莫怪。”
      王安妮赶紧也反握住姥姥:“姥姥您叫我安妮就成。您可别这么说,您是长辈,该是我孝敬您,我听邵柯说您喜欢古董,我也不太懂,正好从朋友那儿弄了个香炉,您看看喜不喜欢?”说着从包里掏出只蓝丝绒布袋,打开口捧给姥姥。
      姥姥看王安妮倒是可爱,拿着香炉在手里把玩了几下,笑眯眯的看王安妮:“喜欢,姥姥真喜欢,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真会做事,说话也好听。安妮,咱俩有眼缘,我越看你越觉得称心,来,到后面来,坐下跟姥姥聊聊。”

      老屋子里温暖湿润,姥姥说话很慢很细,总是笑盈盈的,问了些王安妮的事情,大抵还是家门哪里、作何营生之类,王安妮都如实相报了。邵柯在旁边沏茶,动作比常人慢些,倒是节奏正好,凤姨偶尔给他搭把手。姥姥有时候不说话,只是在袅袅烟气后面笑看着王安妮,眼神温远深邃。
      就这样茶言茶语到晌午,院子里冒了些日头,暖和起来。凤姨收拾东西下厨,摆了盖帘三个人围着桌子包饺子,都谑邵柯笨手笨脚,将人赶到堂屋里剪梅去了。

      “安妮啊,你和小柯是怎么认识的?”姥姥把饺子馅细细铺在面皮上,圆圆展展的,好看的紧。
      “啊,我和他呀,说来还挺巧的。”王安妮笑:“去年冬天我侄子放假,在邵柯店里捏泥,我二姨托我去接他,就认识了。”
      姥姥笑起来:“巧,真巧,巧的好。”
      “不过我俩那时候也就能称得上萍水相逢,后来是邵柯来找我做资产顾问我俩才熟络起来的,然后阴差阳错的他还帮了我好多忙,都是大忙,我都还不清,只能请他吃吃饭还点人情。”
      姥姥掩嘴嗤嗤笑起来:“丫头你和小柯都是实在人,不过姥姥喜欢实在人,踏踏实实的。刚才你接压岁钱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姑娘,小柯没看错人。”
      闻言王安妮脸一红,竟是一句话没接上。
      姥姥笑着顾自又铺开馅子,语气沉静绵长起来:“这些话,小柯原是交代我莫要跟你讲的。这些年,小柯一直都是初一回他父亲那里,初二来我这里,昨个儿突然打来电话说要陪个姑娘,我还欢喜这孩子这么多年终于要领姑娘回家了,他却说还是朋友,央我不要讲些男女之事让你尴尬了。”
      王安妮咬唇沉吟。
      “小柯他一直是这样,面子上看着大大咧咧的,和他的那些朋友们也大方不计较,其实里子里总顾虑别人,为别人考虑。我的女儿、也就是小柯他妈妈,命薄身子差,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里那个难受。小柯那年才十六岁,突然就像长大了一样,整日陪着我照顾我,自己也不哭不闹,我就想这孩子以后准得让人心疼了。他爸爸作孽,病妻床前无忠夫,第二年就把外边的女人娶进了门,小柯小小年纪被送去外边念书,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他聪明伶俐,成绩优异、人际广泛,一个人在外面生活的有声有色的,一年回来看我几次,我本觉得这样也算,也算是对她妈妈有个交代。可没成想四年前......好好的一个孩子变成了这样......”姥姥哽咽,低头掩住口鼻,努力平复着失态的情绪。
      王安妮心酸,擦干净手抚上姥姥的背,姥姥老了,背上骨头嶙峋,可她还是那么讲究,还是挺得笔直,唯有讲到邵柯,她终于哭弯了她的脊梁。
      王安妮也有些鼻塞,帮姥姥擦干净脸上沾上的面粉,安慰她:“姥姥,邵柯的事我知道一些,他很有才气,以前真的挺为他惋惜的,可是他真的是一个很值得尊敬的人,他乐观看待很多东西,喜欢什么就尽情喜欢,从不要求收获或是回报,他教会了我很多道理,跟他在一起总是看的很远看的很有希望。姥姥,他身上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可他并没有放弃。”
      姥姥破涕为笑,抬起头抚了抚王安妮的眉眼,温柔的看着她:“安妮,你不知道小柯这一年来变了多少,一定是为了你。”
      王安妮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来,安妮,姥姥给你样东西。”
      王安妮抬头,看到姥姥从斜襟里掏出一把翡翠贵妃镯,温润剔透。
      姥姥拿起王安妮的小手,要将镯子带在她手上,那上面还有姥姥暖热的温度。
      王安妮一愣,旋即想起来这把镯子不正是照片里邵柯的母亲手上那只?邵柯说,这镯子......是要传给他媳妇儿的......
      王安妮下意识的手一缩,结结巴巴:“姥姥,这这......这太贵重了......我我......”
      姥姥握着镯子一滞,抬起头与王安妮四目相对,一贯温润而泽:“这镯子是他姥爷年轻时下南洋带回来的,算是我和他的定情信物,后来我们的女儿大了就传给了她,说是等邵柯以后有了妻室,再把这镯子传下去,可惜他妈去得早,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了。”
      王安妮紧张:“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姥姥一笑,握起王安妮的手:“安妮你莫要紧张,今天这些话我虽同你讲,但我和小柯一样,并不强求。只是你和小柯到底是有缘分,他这么喜欢你,无论以后如何,在他心中,这镯子早就是你的了吧。你别有压力,这感情的事,讲求个愿意不愿意,他愿意喜欢你,就没强求过什么。”
      王安妮沉默。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现下里心乱如麻,这镯子又太珍贵,她不能要,至少不能现在要。
      姥姥将镯子包起来,放进王安妮手里:“这样吧。你先别戴着,也别让小柯知道,他要知道了,要怨我勉强了。你收好,什么时候你觉着对了,觉得成了,就戴上;若是我们家小柯果真没这个福份,你有了别的好的归宿,你再给我送回来怎么样?”
      王安妮看推不掉,只好手上一紧,把镯子握进手心,低低应:“嗯。谢谢姥姥。”
      姥姥眯眼笑,扶了扶王安妮的鬓角:“好姑娘。”

      饭桌上上饺子,一盘普通饺子,一盘老鼠饺子。姥姥说邵柯小时候最喜欢吃她包的老鼠饺子,能吃光一整盘,羞得邵柯当着王安妮的面脸红到了耳根子。
      姥姥给邵柯夹饺子,王安妮也给他夹了一只,笑着看他慢慢吃完。邵柯吃完抬头对着王安妮笑,笑得傻乎乎的。姥姥都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
      饭后说是四个人一起打牌,王安妮红着脸说自己不会,于是便换做下棋,一整盘密密麻麻的黑白子,王安妮跪在旁边围观愣没看出所以然,凤姨在一边递茶,掩着嘴跟王安妮说这盘又是邵柯输,王安妮狐疑,凤姨一笑,唇语:柯少让棋。
      王安妮觉着有趣,一念邵柯那赛诸葛的脑袋瓜,想是严肃起来真没几个人能下过他。

      晚饭前王安妮在厨房里帮忙,留姥姥和邵柯在堂屋里聊天,俩人不知道说起什么,开饭的时候气氛有些古怪,等晚饭结束,姥姥也顾不上别的,又把邵柯叫到里屋里谈。
      王安妮帮着凤姨洗了碗,在堂屋里玩手机到深夜,凤姨偶尔端来茶水和点心,也和王安妮聊上两句。
      “对不住啊王小姐,您是客人结果还让您下厨房帮我,现在还让您等到这么晚。我们家小姐上了年纪有些糊涂,这大概是跟柯少爷又轴上了,唉,两个人都是很好的人,就是认死理儿,近一年还好一点儿,一两年前、就是柯少爷刚出事那会儿总闹不乐意,这一时半会儿的不知道又怎么了这是?”凤姨团着手在屋外徘徊,回头对王安妮不好意思的笑笑。
      “您别这么讲,我今年过年没回家本来孤孤单单的,邵柯能把我带这里和姥姥、和您过年真的挺感激的,姥姥和邵柯都是担心彼此,可能一时有什么谈不拢的也是人之常情,以后日子还长这话总能说开的。”
      凤姨对王安妮笑:“欸,借您吉言。”

      刚说着里屋的门就打开了,邵柯和姥姥一前一后的出来。邵柯少有的脸色不太好,一张俊脸紧紧绷着,白的骇人。姥姥则红着眼眶,期期艾艾的该是哭了一场,她款款与王安妮一颔首:“不好意思啊安妮,让你久等了。”
      王安妮赶紧摇摇头:“不久不久,就一会儿。”
      邵柯看到王安妮,努力从僵硬的五官里挤出一丝笑意:“等的时间长了吧,对不起。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又回头对跟过来的姥姥和凤姨讲:“姥姥,凤姨,我和安妮就先走了,我抽空再来看您,您二位留步。”

      大年初三的夜里万家灯火,一向车水马龙的二环上空寂无人,城市太空,空到听得清彼此在冬夜里的鼻息,那些鼻息湿润而模糊,模糊的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邵柯难得的话少,王安妮偶尔问一句他也只是简单地回答,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感。

      “你到底是怎么了?”王安妮担心的看着身边无悲无喜不言不语的人,终于问。

      邵柯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直到王安妮都觉得要放弃了,邵柯转把把车停在路边,他仿佛脱力一般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
      王安妮刚想说什么,邵柯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样过去了几分钟,邵柯的手抚上双眼,他胸口一抖,俯身趴在方向盘上。
      那时,夜里很静,王安妮似乎听到了哭声,低低的,颤抖的,不堪一击像个孩子一样,邵柯哭了。
      王安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小心翼翼的俯身凑近邵柯跟前,那时候,她看到了邵柯的眼泪。
      那个永远温柔笑着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狐朋狗友遍天下的,英俊潇洒赛诸葛的——邵柯哭了。

      “邵柯......”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邵柯。王安妮一时不知该怎样形容那种感觉,虽然不知道邵柯为什么而哭,可当看着邵柯的眼泪顺着下颔流下来,王安妮忽然觉得心痛的无法呼吸。
      这个男人谈起自己遭遇的不幸没有哭,谈起去世的母亲没有哭,谈起遥不可及的父亲也没有哭,却在这个寂静的冬夜里,在她身边,哭得一塌糊涂。
      “对不起,安妮......”一串鼻音从邵柯身下传来,好像蒙着一层不存在的玻璃罩。邵柯熄了哭腔,五指抹了抹眼泪,从方向盘上爬起来,低着头,翻动着喉结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邵柯,你看着我。”王安妮伸出双手捧在邵柯脸上,将他转向自己。邵柯从眼眶到嘴唇全都是红的,脸却苍白病态,眼神里有难以名状的一种悲伤。她知道他身体不好,哭这样一场未免也太伤元气。
      邵柯看着王安妮,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给她,比哭还难看。
      王安妮却正色,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邵柯,你听我说,你别笑,你哭,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告诉我,不想说就抱着我哭,大不了我王安妮陪着你一起哭。”说到最后,王安妮一皱眉却率先掉下泪来,一想到邵柯的笑就心里疼得说不出话来。
      邵柯看着王安妮悲从中来,他一只手小心的将王安妮搂进怀里,另一只手臂紧紧攀在王安妮手臂上想要尽量多的将怀里的人搂的更加的踏实。
      王安妮没听见邵柯的哭声,只是感到他俯上她的肩膀,那里湿了一大片。
      “安妮......对不起......”
      王安妮嘶吼:“你他妈能不要在自己难过的时候反过来跟别人说对不起么?!矫情个屁呀!老娘现在被你弄得好难受,你有什么你倒是说呀你!”
      邵柯搂紧王安妮,含着哭腔轻轻的说:“安妮,不管姥姥今天跟你说了什么,你不用勉强,按着你自己的意思来,我知道我自己的情况,我不想为此而绑架你的感情。你也不要怨姥姥,她人老了,替我着急。我对不起姥姥......
      “姥姥八十三了,身上开始出些小毛病,去年做了白内障,今年又查出来血管硬化,她开始着急。我今年三十五,至今未能成家,未能立业,生活动荡,官司缠身,还把自己的身体搞成了这个样子......我承认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没能承欢膝下让姥姥享上天伦之福,反过来还要让她老人家这把年纪还操碎了心,我不能,我有愧呀......”
      王安妮的眼泪终于像决堤一般涌出来。她不知道原来邵柯竟背负了这么多。
      “我姥爷去的早,我母亲也早早离开,我是这世上姥姥唯一能依靠的人。可我是邵一亿又如何,我没能让自己过得健康安稳,没能让姥姥在晚年放下这颗心。姥姥为我的终身大事着急,介绍几个女孩子给我认识,可我这个样子我不能害了你们呀。还有你,安妮,你这么年轻这么好,我是喜欢你,可我不能拖累你呀,安妮。每次和姥姥说起总是弄得两个人都不开心,看着姥姥这么大年纪还成天为我流眼泪,我真的......真的愧对她老人呀......是我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是我的错,姥姥不该遭遇这样的痛苦......”
      王安妮紧紧搂住邵柯的腰,他浑身都在颤抖。
      “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邵柯!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你不该被这样对待!”
      邵柯转头贴近王安妮的鬓角摩挲,闭着眼喃喃:“......安妮......安妮......”

      不要离开我,安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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