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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an I Please Come Down? ...

  •   邵柯,柯少,邵队,邵老板,邵一亿,Professor邵的世井小民里挂着一幅龙蛇大草,上书东坡六言十六行,款印邵柯。
      “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
      王安妮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愣是把赏心十六事诵成了颠倒断肠诗。
      邵柯端着一盘釉料路过,似笑非笑的凑过去:“怎么?哪个不识抬举又给我们无往而不胜的小金鱼添堵了?”
      王安妮脸一垮,一把拉住邵柯的胳膊喊得肝肠寸断:“这位兄台,小女子命苦呀......”
      邵柯抖起一身鸡皮疙瘩,拎着王安妮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来来,怎么了?坐这儿,咱慢慢攻克。”
      王安妮吸吸鼻子,一屁股落在沙发上,可怜巴巴的看着邵柯:“压在人民头上的——有三座大山。”
      邵柯忍俊不禁:“是么?说来听听。”
      “第一,我今儿又被Rose批了。第三次了!本月第三次了!照这么发展下去就是一周一次的节奏啊!丧心病狂!”
      “这是又被阴了?”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存文件的优盘掉地上就不见了,问旁边的说没见,可我记得是掉她那边儿了,搞得我时间内没交上东西,Rose骂我特狠,说心眼儿忒大,根本不适合做这行。你说我都做四五年了,难不成还给那些小贱人挪窝儿?”
      邵柯蹙眉,又浅笑:“安妮,你们主管说的话是重了点儿,她存什么心咱也先别说。单说你,你是个好姑娘,心思单纯,不怎么防人,你也说过做你们这行的心思都多,是时候也得留个心眼儿,文件什么的多作备份,我上次不是给了你个云账号么?重要的东西都再上传一遍,买个保险。我知道你不想近墨者黑,那就得好好保护自己,你这么聪明,一定会做的更好的。我相信你。”
      王安妮皱着小娇眉弯嘴笑:“邵柯你怎么这么会安慰人呢。”
      “摊上你了呗。”邵柯笑着挑眉,转而又道:“还有呢?”
      “另一件事儿挺复杂的,我姑家我表妹,今年毕业,学校、成绩都一般,想留北京,知道德明家有点儿关系,就央我跟德明让他爸给说句话,我心里挺嗝应的,我的事儿还是我自个儿弄的呢,德明他爸毕竟山遥路远又不是北京一卡通,德明跟他爸一说也觉得难办,我正想怎么和我姑交代呢。小姑娘天天儿的缠着我说请我吃饭,这事儿根本没着落吃什么?你说我就算了,我要真把这事儿推了,我爸和我姑一家人还怎么见面,我奶奶也得糟心啊。唉......”
      邵柯想了想,道:“学什么的?想去个什么单位?”
      “学通信,非要进电信、联通什么的,现在北邮的本科都难进,何况她要学校没学校,要成绩没成绩,连实习经历也没有。”
      “进去找个干的,不做行政行不行?”
      “她能弄进去就谢天谢地了!”
      “那你别着急,我给你问问,要能行了咱联系上坐着吃顿饭什么的。”
      王安妮眼睛一亮:“你能帮我?”
      邵柯笑着挠挠头:“差不多。”
      王安妮惊喜:“邵柯你怎么这么牛呢?!”
      “我爸有点儿这方面的朋友,我跟他说说。”
      “真的假的?!都惊动你爸了,真不好意思哈。”王安妮撅着小嘴眨眨眼。
      “没事儿,不是什么事儿。”
      “谢谢你,”王安妮笑得诚挚,“真谢谢你!”
      邵柯笑着摆摆手:“咱俩谁跟谁,不用客气!那你内第三座大山呢?”
      王安妮脸上的笑容蔫儿下来,垂着眼睑看地,撅了撅小嘴含了哭腔,嗫嚅:“我和德明吵架了。”
      闻言邵柯愣了一愣,转而又笑着安慰:“谈恋爱哪有不吵架的,你俩小夫妻吵架床头吵完床尾和,过一阵子就好了。”
      王安妮抹了几滴眼泪,想了想,抬起头对邵柯强笑:“也是。”

      邵柯没想过他和王安妮之间还会发生什么,他知道若不是和费德明吵架,也轮不到自己替王安妮去开导这三座大山。王安妮很喜欢费德明,费德明也很宠她,两个人关系稳定,哪怕是现在王安妮说俩人闹不开心,邵柯甚至都有些羡慕得嫉妒。他觉得一直这样下去就挺好的,她偶尔来喝口茶他能开心好几天,费德明很好,他没奢望过别的。

      可是世事往往天意弄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王安妮来的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颓唐,她似乎总是时时刻刻深陷在和费德明的矛盾之中,成日以泪洗面,借酒浇愁。邵柯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变成这样,王安妮喝的烂醉,他就陪着烂醉,王安妮声嘶力竭的哭诉,他就坐在旁边安静的听,她把他当患难同当的铁哥们儿,可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他不想她受伤害,哪怕是受费德明的也不行,有好几次醉意上头真的很想把她抢过来,可是自己心里却总过不去那个坎儿,若是她无法接受,那日后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他恍惚,他害怕,他患得患失,狠狠大病了一场。他不知道自己竟会喜欢她喜欢成这个样子。

      有天邵柯从社区医务站输液回来,在A座楼下撞上了王安妮和费德明吵架。

      ......
      “......一个月!王安妮我给了你一个月!你在干什么?!啊?!干什么?!你不去做准备,天天跟我哭跟我喊,你不是小孩子了好么?以前我可以宠着你让着你,可你现在睁开眼睛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么?!”
      “费德明你这个自私鬼!你怎么从来不为我考虑考虑?!我有家,有爸妈在这里,我们家跟你们家不一样!你这个窝囊废一辈子吃你爸的穿你爸的,从来就没做出点什么成绩,现在你爸跑你也没出息的跟着逃,一家子狼狈还得拖上我?!你要早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还会像现在这么狗急跳墙?!你有脸跟我说?!”
      “我他妈知道你看不起我王安妮,可你别忘了你和你家亲戚在北京有多少绿色通道都是我爸开的,现在和我在一起害怕了?!啊?!忘恩负义的东西!”
      “啪!”
      傍晚光线暗淡,邵柯远远隔着一排绿篱,似乎是看到身材娇小的王安妮一巴掌甩在费德明脸上。
      “费德明你混蛋!”
      费德明一把抓住王安妮的手:“我混蛋?!你就不混蛋?!王安妮我受够你了!”
      王安妮挣扎着想要把手抽出来,费德明不放,王安妮上脚揣,费德明吃痛,捏的王安妮疼得大叫!
      邵柯心上一紧。
      王安妮一叫,费德明也紧张起来,一把甩开王安妮的手,狠狠说道:“王安妮我今天不想和你吵,你赶紧给我想明白,年底之前把手续都办了跟我走!”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往出走,留下哭得撕心裂肺的王安妮。
      费德明怒火中烧气喘吁吁的走到小区门口,无意中抬头一看,看到了绿篱后面欲言又止的邵柯。

      深夜,世井小民。
      “这事儿有一个月了,费德明转正的事儿本来都定了,我妈还催我领证儿来着,本想就这么好好过个日子。谁知道......”王安妮顿了一下,把刘海撸起来,露出一双核桃般肿大的泪眼,“你也知道现在上面查得紧,他爸是我们那儿的一把手,心里不踏实,想着赶紧往外鼓捣。一个多月前费德明说他家往加拿大投资移民排了个号,让年底之前就给弄出去,他说让我放了这边的一切跟他走,去了那边就是夫妻身份,以后的事儿再从长计议。不是我轴,我真觉得特难接受,我现在是职场不顺,可那也都是我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让我不要事业没皮没脸的跟他逃跑我不甘心,而且他妈从一开始就没看得起我和我家,我要跑了我这辈子就真载在这儿了,吃他嘴短拿他手软,一辈子抬不起头。况且我的家人朋友都在这儿,拿了绿卡、换了国籍我回国探亲还得签证,三年五载的见不着我爸我妈,父母在不远游,他们二老就我一个女儿,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不在身边他们怎么办?!费德明说的轻巧,可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能这么自私,成天就知道爱爱爱,我是爱他,爱他又能怎么样呢?爱情又不能当饭吃,我不可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跟他跑。”
      王安妮一五一十的讲着事情原委,和费德明下午对他说的如出一辙,邵柯把两个煮好的熟鸡蛋塞给王安妮敷眼睛,给她把头发理顺,担心的看着她。
      “我俩真没这么吵过架,以前有个小打小闹他都让着我,可是他如今讲的那些真的太伤人了,简直和他妈一丘之貉,之前他忍着其实心里早那么想了,说什么忘恩负义,我真的......”王安妮哽咽,摇了摇头,“真的接受不了。”
      邵柯蹙眉,手指扣在木桌的凹槽上,努力微笑着安慰她:“吵架的时候说的话难免过激,往往说完了自己都后悔,老费也是急的,你别太往心里去。”
      “他才不后悔!吵架的时候说的都是潜意识里的大实话,他费德明觉得他和他爸帮过我,帮过我家,就是我欠他的!他就是鼠肚鸡肠,没出息!”
      邵柯叹气。
      王安妮气不过,咬了咬唇,转眼缓和了些语气又道:“我承认,我说的话也难听,我的确觉得他挺窝囊的,快三十的人了成天还指着他爸活,自己没点儿能耐还拖着我低三下四,我不!我俩算不上门当户对,这恋爱现在想想谈的也是牵强,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吵成这样,这样也好,早死早超生,别再白白浪费我王安妮的大好青春!”
      邵柯没说话,可心里清楚,要真能一口气放下,当今怎还会哭成个泪人?去厨房给王安妮暖了壶茶,又把她送他的暖宝放进她手里,心里难受的一点儿不输王安妮,可又不能再说什么。

      王安妮躲在邵柯这世井小民从凌晨到半夜,媳妇儿熬成了婆,从一开始的骂骂咧咧到后来哭得发呆,再然后隔段时间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费德明的道歉短信或是未接电话,然而总是以失望告终,直到手机没电。

      “邵柯,我累了,真的累了。你说我干嘛非得跟他拗?!他能六亲不认不管不顾我为什么不能?!你说加拿大有什么不好,空气好福利高,我跟他走还不行么?!可他怎么还不来找我呢?”王安妮说到最后眼泪又流了下来,哭哭啼啼的趴在桌上让人心疼。
      邵柯一紧,一把拉住王安妮的手腕:“你别去!”说完立马又觉得不妥,烫着似的松开手,支支吾吾:“你先别去想这些,去不去加拿大也不是绝对的,再想想办法,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王安妮哭得语无伦次:“你说他怎么都不来找我?他怎么都不担心我,把我一个人扔下......德明他不要我了......”
      邵柯一时语塞,心里疼的说不出话来。

      十月金秋,夜凉如水,邵柯坐在店外面的空地上打电话,夜风吹起他空空的袖管,说不出的落寞。

      “喂,您好,费德明先生么?我是邵柯,我们下午见过面的......对,是我。安妮现在在我这里,她很想见你。”
      ......
      “你听我说,她不是拉黑名单,她手机没电了,她特别想你来接她。”
      ......
      “世井小民陶艺店,世界的世,芍药居地铁口这儿,你导航一下......对对,就是那儿。”
      ......
      “那行,一会儿见。”

      邵柯放下电话,手指抚上心口,那里疼得发麻,就像有电流流过一般,沉沉的喘不上气来。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这么难过?
      邵柯忍着身体不适控制轮椅回店里,看到夜色里面目模糊的邰行智倚在门边微醺:
      “邵柯呀邵柯,你这又是何苦呢?”

      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碰一下都以为是在抢,更何况,那东西本就不属于自己。
      马后炮治标不治本,王安妮和费德明的那点事儿不掰扯清楚,费德明就是认错态度再好、王安妮就是心再大,到头来还是白搭。吵起架来三天两头的闹分手,王安妮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更别提公司里的那帮糟心娘儿们,躲着费德明到三姑六婆家住了几日,一天到晚大日如来咒念得王安妮心烦意乱,人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兜兜转转一大圈无计可施才发现邵柯的世井小民成了自己的最终根据地,拖着箱子住进邵柯的工作室里,每天邵柯一进铺子,王安妮穿着大裤衩瞪着两只熊猫眼趴在墩布池上刷牙洗脸被他看了个彻底,王安妮魂不守舍根本顾不上自己这张老脸,可邵柯心疼的够呛,披衣送饭的,自个儿一场感冒拖了一个月也没见好。
      周六晚上邵柯这里又开局,人不多,王安妮认识的却不少。
      和邵柯相熟的哥们弟兄都多多少少能看出点门道儿,邵柯素来的不近女色,撇了客气疏远,放王安妮身上的那点儿心思昭然若揭。
      王安妮素面朝天帮着上菜,没了以往的插科打诨,坐在角落里闷声吃东西。等着一桌子牛鬼蛇神喝的坦胸露乳,抱着空盘子到厨房里收拾。

      “安妮,盘子给他们洗,出来陪老哥儿说说话。”
      王安妮抬头,看见眉眼春山的邰行智拎着两瓶子酒对她晃了晃,转身径自走了出去。
      王安妮放下碗筷,摘了胶皮手套洗干净手,跟了出去。

      初冬,夜里肆意的冷,世井小民门边有一摞桌子椅子,是邵柯夏夜里大宴宾客的杀手锏。邰行智把酒和杯子放到一边,抬了桌子搬了椅子在铺子前。王安妮裹着件厚毛衣,店里的光从门缝里挤出来,支持着身上唯一的热度。
      邰行智带了两瓶酒,一瓶啤的一瓶洋的,一个杯子里各来一半的一半:“这酒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可人就是爱喝,喝着爽!酒厉害,一种酒不厉害,两种、三种兑着喝才厉害,你估计没试过,咱先来三分之一威士忌,能行了再慢慢加。”邰行智放下酒瓶,把左边的杯子推给王安妮。
      王安妮的确是头一次这么喝,端起杯子看了眼邰行智,抿了一口,辣,过心的时候狠狠一辣。
      “这人跟酒一样,一个人是本分,两个人就说不上是什么,幸福?或者不幸。说不上来。”邰行智也喝一口,一口半杯,张开嘴抖了抖舌头。
      “是纠缠。”邰行智一番话说进王安妮心坎里,想起费德明,心里难过,不觉也一口气喝去半杯。
      邰行智眯眼看王安妮,他记得这丫头夏天时还是利索的中短发,现在却都能用根筷子盘起来了,筷子?邰行智停住,盯着王安妮髻子上插着的一根筷子,看来这姑娘受了不少委屈。
      “丫头,来北京几年了?”
      “零五年过来念书,有八年了。”
      “想过家么?”
      “想过。不过后来时间长了,就不怎么想了。一般都是受了委屈才想,想爸妈。”
      “什么时候认识邵柯的?”
      “去年冬天。”
      “觉得他怎么样?”
      “人好,性格为人都很好,乐观开朗,对人也大方,帮了我不少忙,我挺感激他的。”
      邰行智停下来,没再问,喝了口酒。
      “邰队,您年长,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想请教请教您,这感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一番话说得邰行智一愣,停了停,顾自笑起来:“感情是个实在活儿,讲大道理,虚。”
      “那您就讲讲故事。”
      邰行智抬眼看王安妮,目光如炬,今儿晚上怕是非逼着他说点儿什么。
      “感情其实挺难说的,说是爱情也不是爱情,可爱情也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安妮,你回头,冲这屋里看看。”
      王安妮依言回头,门缝里暖光微醺,敞亮的大木桌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片,每次一顿局子下来,总是烂醉如泥。
      “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北京夜里的街上走过,大概十点以后。满街的醉汉,被人搀扶着,趴在地上就吐。安妮,在你的家乡,有这么多醉汉么?”
      王安妮微怔,摇了摇头。
      “北京是个挺神奇的地儿,挤着很多孤独的人,这里和家乡不一样,这里没家,人们宁愿醉在街上也不愿意回到出租屋里在枕头上哭,即便是屋里等着一个人,可能也不是那个对的人,这就是感情。”
      邰行智抬头看天,黑漆漆的夜,没有星月。
      “你让我讲故事,我就给你讲讲。你现在回头再看看屋里,想听谁的?”
      王安妮没回头,静静看着夜里的邰行智:“邵柯。我想听邵柯的。”
      邰行智咧嘴笑:“小邵心里一直就一个人,他没正经谈过恋爱。”
      王安妮哑然。
      “算了,谁的也别讲,讲讲你老哥儿我的。”邰行智叹了口气,“我上海人,十七岁那年赶上最后一批上山下乡,我跟着同学去了东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爸在上海是厂子里的,家庭条件算是优良,我去了以后特别不适应,总是病怏怏的,村子里有个小姑娘就总是照顾我。我去田里干一天活儿她就悄悄儿给我送土豆吃,我知道她喜欢我。我那时走之前在学校里其实有个相好的,那个年代跟你们大概不太一样,我们其实也就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彼此一眼。她特别有才气,写的东西总被拿来当范文读的。她上课的时候说过自己喜欢戴望舒,喜欢纪伯伦,喜欢莫奈,我也喜欢。她穿军装特别精神,衣服展展的,好看。我在乡下,每天写信,存着,想着回去带给她。那时候村里那个姑娘总和我呆在一起被人说了闲话,我过意不去,就答应了她,想着过两年一回城,你不见我不见,就算了。可是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征兵,我入伍了,走之前收到我弟的信,说是我那相好结婚了。我终于还是没熬出来。我娶了那个村里的丫头,带着她去了广西,在那里整整守了十年,九十年代回北京,在铁十六做中层。那丫头就是我现在的内人。十年还击战,我们感情深厚,她给了我一对双胞胎女儿。可这些年,没人给我念《雨巷》,没人给我读纪伯伦,也没人陪我去美术馆看莫奈。我的爱情在十七岁离开上海的那年就死了,从此以后都是感情,这感情很深,化不开,是我一生的羁绊。所以安妮,你说感情是什么呢?无奈,困惑,还是柴米油盐呢?”
      邰行智一番故事讲的绵长而悲伤,王安妮想想自己和费德明,几度哽咽,握着那杯混酒,喝得见底。
      邰行智给王安妮倒酒,一半洋的一半啤的。
      “邰队,那爱情就该压抑、就该无奈么?我不甘心,那不公平。”王安妮紧紧握着杯子流下眼泪,支着额头哭成了泪人。
      “爱情啊,”邰行智眯着眼看街上偶或一下的车行往来,“对我来说已经是很远的东西了。”
      混着的酒不但辣,劲儿也大的惊人,就像混着的两个人,摩擦成双倍的痛苦。王安妮第二杯下肚,醉得没了人形,趴在桌上,咬着自己的袖子呜咽个没完。
      “我爱德明......我爱他......我不想离开他......”
      邰行智也醉了,躺在椅背上呆呆看着神志不清的王安妮,看着缓缓出现在王安你背后的邵柯,他脸色奇白,白的近乎透明。
      他轻柔的揽过意识全无的王安妮,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像个提线的木偶。
      王安妮换了体位,头晕眼花,一口咬在邵柯肩上,闭着眼哭诉:“费德明你混蛋!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不要我了么?呜呜呜......”
      邵柯张开手臂,用不完整的拥抱死死拥紧憔悴的王安妮,垂着长长的落寞的眼睑喃喃:“他不要你......我要你。”
      “邵柯,”邰行智失声提醒,“无论你做多少也只能换来她一句感激,值得么?”
      邵柯吃痛,抬起头发狠的骂道:“邰行智!你他妈多少年没爱过一个人了?!”

      周一一大早,两人一起吃了个早点,王安妮去上班,邵柯坐在店里和泥。晌午的时候衣衫挺括的王志仁蹬着一双黑亮的皮鞋气势汹汹的一路杀进厅堂。彼时店里窝着一对小情侣,眼睁睁看着王公检把邵老板连人带轮椅拖上了楼。
      “柯少爷,今儿咱俩得好好谈谈!”

      王志仁“砰”的一声关上工作室的门,坚硬的鞋底踩在木质的地板上踢踏作响。邵柯被王志仁推得晕头转向,摘了眼镜使劲甩了甩头,模糊中看见王志仁往里间儿找椅子,赶忙嚷嚷:“喂喂喂,别进去,我给你找地儿坐,里面地上都是刚烧好的一炉,别给我踢碎了!”
      王志仁身形一滞,转过身来看邵柯,熄了一身戾气,这才算消停。
      邵柯给王志仁拖来把四脚凳,扭着身子,伸着半条胳膊,别扭至极。王志仁看着费劲儿,干脆上去一把抢过来坐到屁股底下。

      “我妈跟我说你上周回院儿里了?”王志仁一瞬不瞬的盯着邵柯。
      被王志仁看的浑身不自在,邵柯撇过目光,轻描淡写:“嗯,找我爸问点儿事儿。”
      “什么事儿?”
      “......没什么,帮朋友问的。”
      “哪个朋友?”
      “你又不熟。”
      “你的朋友我没有不熟的。”
      邵柯头大:“哎,不是,我说志仁,我又不是你犯罪嫌疑人,至于么?”
      王志仁不以为然,铁面无私一张脸:“王安妮?”疑问句,用陈述句的语气。
      邵柯知道自己也跑不出人民检察官的火眼金睛,干脆坦白从宽:“嗯。”
      “为了她去求你爸?”
      邵柯撇撇嘴,声音小下去:“嗯。”
      “你他妈为了那么一个小丫头去求你爸?!”
      邵柯无奈:“王公检,咱好歹一国家公诉人,咱说话能书面点儿么?”
      王志仁语塞,偏头平复了语气又问:“你爸答应了?”
      “答应了。”
      “你继母呢?”
      “......李阿姨当时没在。”
      “那你就当这事儿完了?”
      邵柯沉默。
      “我听邰队说她昨天来店里了。”
      “哦,她到对外经贸看邵柏,顺便进来坐坐。”
      “就为了坐坐?”王志仁冷笑。
      邵柯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儿行着找人作践你呀我说?”
      邵柯嗫嚅:“这不是找我爸帮忙儿么。”
      “他还算是你爸么?!他要是还是你爸他会听着你继母的把你扔在国外十几年?!你出事儿以后他看都没去看你一眼。你现在一年回一次家,自给自足衣食无忧,就这样那女人都来找你麻烦,如今你上杆子的去求你爸难不成是找着被她羞辱不成?!”
      “她是她,我爸是我爸。况且安妮一个人在北京也不容易,我想帮帮她。”
      “妇人之仁!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柯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了个别人怀里的女人,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我就想帮帮她......我没想过别的。”
      邵柯一句话说的王志仁心酸。轮椅上的邵柯已没了当年的得意,他垂着目光,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身下揉成一团的裤腿。
      “王安妮就是那个Rosemary?”
      “嗯。”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都过去的事儿了,就留在过去吧。”
      “她知道么?”
      邵柯摇摇头。
      “你这么喜欢她,日后她要是真跟着她男朋友去了加拿大,你怎么办?”
      邵柯咬唇:“我也去。”
      “你疯了?!”
      “大不了再给LIFA白干一年,让他们给我弄个身份。”
      “回LIFA?!你忘了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只要能待在安妮身边,让我做什么都行。八年前我贪慕功名,没能在费德明之前抓住她,如今我咎由自取,我不想连她也失去。我后悔过一次,我不想再后悔一辈子。”
      王志仁抿唇,一时无言。
      “志仁,我知道你和邰队都挺为我操心的,我很感谢你们,可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能看看她、和她聊聊天说说话就很好了,你们别劝我死心,我死不了心,也别怨安妮,她要的费德明都能给她,他们两个在一起挺好,我不想他们分手。”邵柯看着胸口起伏的王志仁,不卑不亢目光炯然,“真的很感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有你们陪着我,可感情是不能强求的,你们担心我我心领了,可这事儿你们能别管了么?为安妮做什么,我邵柯心甘情愿。”
      王志仁心里抓狂,张了张嘴想骂,却实实在在的狠不下心。
      邵柯驱着轮椅往门口走,轮椅停在玄关,他回头:“志仁,别那么难受。这事儿我想的挺明白的,我算是这辈子载这儿了,千金难买......我喜欢。”
      没有再看王志仁,邵柯面无表情的拉开门,一阵香风拂面,面前一双黑色缎面的小高跟。
      邵柯僵硬的抬起头,看到王安妮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她也在看着他,大眼无神,悲怆见底。

      “你......喜欢我......”

      邵柯怔忪。
      听到动静的王志仁从邵柯身后走来,看到门后的王安妮也是一惊。他低头一思索,干脆拉大房门。
      “安妮,你刚才在外面估计也都听见了。柯少他喜欢你,帮你这么多忙不单单是把你当哥们弟兄,他喜欢你。”王志仁直直盯着王安妮娓娓道来,如同法庭陈述一般,真金不镀,“很多事儿你大概不知道。之前柯少找你咨询资产,你总过来跟他喝酒喝茶,他就挺开心的。出事儿以后他变得有点儿闷,认识你以后话也多了,私下里跟我们说喜欢你,我们看他挺积极的,精神头儿也好起来,都为他高兴。后来你和你男朋友闹别扭,柯少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借酒浇愁,他陪着你喝,他出事儿的时候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都受过不同程度的伤害,你喝一顿一觉睡起来安然无恙,他喝一顿能病俩星期......”
      “志仁。”邵柯拉王志仁。
      王志仁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比他二人都低一截的邵柯,接着说:“你记不记得有段时间你们一吵架你躲到柯少这儿来你男朋友总能找见你,那都是他给你男朋友捎的信儿,你喝多了说想你男朋友来接你,他就专门找你男朋友要了电话。每次你走他都特别舍不得......”
      “志仁!”邵柯急了。
      王安妮的目光从王志仁脸上落尽邵柯眼底,泪水被风干,泪迹透过厚厚的粉底趴在脸上生疼。她蹙眉:“对不起。”
      本来还对着王志仁使劲儿摇头的邵柯一愣,不可思议的看向王安妮。
      王安妮脱力一般,颓废不堪的道:“对不起......我没想过你会喜欢我,对不起。”说到最后王安妮呜咽,抬起手捂住双眼,咧开嘴哭得像个孩子。
      邵柯心钝钝地疼起来:“安妮......”
      王安妮一吸鼻子,摇摇头,忍着再次哽咽的语气:“对不起。”她抹抹眼泪,收拾了一下表情,绕过邵柯和王志仁走进屋里,把柜子里的衣服胡乱塞进箱子里,打包,手慢脚乱的走出房间,高跟鞋踩在他的木坡道上“噔噔噔”的响的震天。
      邵柯一紧:“安妮!”
      王安妮回头,眼睫上还有泪水。
      邵柯颤巍巍的拿起门把上的一块毛毯,皱着眉说:“你的毯子。”
      王安妮忍着泪强笑:“你留着用吧。”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世井小民。

      那是邵柯在一三年最后一次看到王安妮。一三年对两人来说都太漫长,王安妮后来说自己命犯太岁,一整年薄命红颜,还连累了邵柯。
      没有王安妮的日子大隐于市,邵柯变得惜字如金。他似乎能在任何地方看到王安妮留下的痕迹,家里,店铺,街边,甚或是北京这座围城。他还是偶尔坐在A座二单元楼下抬头看看803室的灯,即便也许王安妮早已远走天涯。又是一场冬天,他总是坐在煤气炉前看着王安妮曾坐过的小板凳发呆,那年的王安妮元气十足,像只愣头愣脑的小金鱼,把毛茸茸的暖宝塞进他手里。邵柯低头看看腿上的绒毯和手里的暖宝,那些是王安妮给他留下的唯一的记忆。
      十二月的一天早晨,邵柯收到一条微信。
      “邵柯,我和费德明分手了。谢谢你这一年的照顾。勿念。”
      一句勿念活埋了邵柯一腔的担忧和挂念,自那一天后摩根士丹利个人资产管理顾问王安妮名下邵柯的业务转给了他人,从此弱水三千,江湖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Can I Please Come D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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