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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油灯·手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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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慕容枫宿瞧着面前这人,动作老练,行动迅速,虽然看上去瘦小,却十分干练。此人面上已经拢好一层纱布,方方形状的布四角缝了线勾于耳后,问过他,说是叫口罩。他还补充道,前阵在谷村与义兄诊疗患痢疾的村民,为防自身感染,特设计的这个。
“看来还不够,改天我再多缝些个。”束霜算计着说。
她让秦守仁打来热水,又多添了五盏油灯,都放于桌前。接着又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取出一把镊子。她弯着腰,握着慕容枫宿的右臂,仔细观察后,在手肘下方一点的离断处用镊子夹出了一条十分细小的木屑。她轻吐出口气,稍感安心了些。
“你倒是很仔细。”慕容枫宿道。
“这是应该的。”她答得很快。
慕容枫宿顿了一顿。
此时,他着一身宽大的素白衣服,使得束霜很容易便将衣袖撩了上去。
束霜虽然没有叫出声来,可也大大倒出一口冷气,大将军的右手臂怎么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瘢痕。呀……想必是这位将军身经百战、战功无数而留下的吧,不由生出一番敬佩之意。瞧仔细了,也都是些旧有的疤痕,未及多想,转身拧干了热毛巾,去擦拭伤处。如此动作重复了三遍,方才停下。
“大将军……”不知为何,束霜的语调格外温柔,好像一位女子在娓娓道来:“今天这里形成了一个小伤口,本无甚大碍。照理只需裸*露伤口在外一宿就可以了。不过,前提是要保持周遭皮肤清洁……所以,所以今天我还是会替你包扎的。”
言下之意慕容枫宿岂会不知,他今天决定不沐浴,自然也就意味着达不到干净整洁的要求,只是……是了,定是秦守仁告诉的。
外面寂静无声,桌上的六盏油灯吹熄了五盏,独留的一盏灯光轻轻摇曳,伴随着一帐之隔的外间睡着的秦守仁均匀的呼吸声,慕容枫宿却是失眠了。
难道仅是那位大容子民对他的轻柔包扎,难道仅是他的款款言语,难道……
他再过一遍刚才的情况,其实一开始并无特殊之处。
束霜拿出一罐软膏,替慕容枫宿涂抹了伤处,用力之缓前所未有,他的伤处从来没有这般舒适,慕容枫宿不由看着束霜的动作,如此利落,但却几乎没有不适感。这种包扎方法与宋祈年的毫无相似之处,如果说宋祈年在包扎的时候将纱布缠得好像紧箍咒那样紧,那么束霜的包扎松垮得简直和装饰绳结没区别。
“是我有意为之,能保持清洁与空间感。”
他还不如不说,慕容枫宿基本没听懂,但却也不问。
办好之后,她问:“请问您的义肢可否给我瞧瞧?”
“义肢?”慕容枫宿沉吟道:“是木手吗?在那。”他觉得这个称呼亦怪。
束霜到矮柜取来了这木手,看起来做工还算精巧,她在与慕容枫宿手臂接触的那部分木头上找着了一丝血迹,用布使劲地擦了擦,叹了口气:“先这么着吧。”
隔了一会,她轻轻问:“大将军这右腿……也是木腿吗?”
“是,自膝以下。”
“大将军,我现在要取下这木腿,然后重复刚才的过程……”
“慢——”慕容枫宿迅速地打断,不知怎的,心很烦。
她侧首想了下,再道:“那我——先扶你坐到床上……”
“守仁!”慕容枫宿声音响了些,秦守仁于是一下冲了进来,他本来就没走远。
“大将军,有何吩咐。”
“束公子,余下的就由守仁来做……”
“大将军,可是秦护卫他——”
慕容枫宿显然不想让她再说下去,“守仁,余下的你来。束公子,刚才你很用心,本将军甚为赞许。你可以走了。”
“至少让我查看下伤口……”
“不必,你下去休息吧。”慕容枫宿冷冷道。
只是,令慕容枫宿没有想到的是,纵然守仁来为他取下了佩戴一天的右腿,头一次模仿着束霜为他的伤处洗了又洗,但是于包扎上面终究败下阵来——之前都是宋祈年做的。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始至终,束霜站在一角,连抬腿的意向都没,甚至还顶撞了他一句:
“我不走。”
慕容枫宿装作没有听见,却也没有赶她走。
守仁看着束霜,一脸恳求,包扎一事实非他强项。
这时,束霜终于走了过来,蹲下身子,取过一长条纱布围住右腿。
她抬起头,他再次看到了她乌黑晶亮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此刻包含了一丝火气。
“你不是个好病人。”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也不是个好医生,我甚至不是……但眼下,眼下没人比我更能应对你现在的情形,更不能有负宋大人的重托。大将军,你好生休息,希望明天不要再戴这两样东西了,就当休养生息——如果后天谈判桌前你还想威风凛凛的话。”
“你——”慕容枫宿简直要喷火了。
束霜按礼数拜了大将军,大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停了停,说:“明天我还会再来的。”
说罢便走了出去。
现在想起来,慕容枫宿终于明白是怎么不对劲了。此人太无礼,又似乎太自信,句句话语都咄咄逼人。
可是——自从明白了他的身份后,又有谁敢真正和他顶撞的呢?在那之后,又可曾再结交过真正的朋友?之前一切都那么的美好,在身份、地位一夕之间改变之后,身旁的人也无法逃脱着命运般不由自主地改变了自己对他的态度。即使如花澄昔这般交心、宋祈年甚至还认了他做义兄——可是人前,他们的心中竟终究还是把他供作了王室贵胄。
既然如此,当有一个人突然冒出来挑战他的权威、违抗他的命令之时,他又何必要动怒?他理该高兴才对,许久没有遇见这样真性情的人了,难道说自己真已习惯了这种地位高下立现、人以群分的观念了?习惯了下级对上级无原则的遵从了?习惯了把自己捧上天的氛围了?那就应该——
他不由轻笑出声,仔细想想,这个束霜还是蛮有趣的,至少他很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会为外界的因素干扰而改变自己应该做的。
慕容枫宿从来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一旦他想开了,一切豁然开朗,那么今后的相处必然会顺利许多。
油灯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熄灭了。睡意袭来,慕容枫宿终于入睡,梦中依然有那双大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
二
第二天醒来,束霜就后悔了。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去大将军那里了。可是自己昨天夸下的口……简直含泪都要去实践啊。
转眼又到了晚上,她大不情愿的起身,宋祈年还笑话说她仅这一两天就变成了资历颇深的军医了,还劝他今后可以考虑留下来。
“我不要。”
“是呀,国是家事,又有谁能两全。为兄十分思念家中父母、夫人及一双儿女……”
“义兄,年纪轻轻就有一双儿女,真是羡煞众人了。”
“哪里,为兄长你十岁有余,乡里年纪相仿的,娃都三四个了。眼下只希望战事早日结束,为兄回乡也能纵享天伦。”
当时义结金兰,束霜随口报了自己十八岁,那么宋祈年也才二十八,放在现在拥有一双儿女的青年才俊当然要羡煞众人了。
束霜点点头:“是呀,多子多福,古人都早婚,我是说……谷村人也甚早婚,呵呵,呵呵。”
突然心念一动,问道:“不知大将军贵庚啊?”
“大将军三十而立。”
“那大将军定是比义兄你更多几个小儿女了吧。”
“……大将军尚未娶亲。”
“哦?为何?”这当然有古怪。
宋祈年未答话,只是扯开话题:“义弟,你从刚才说要去,怎么站到现在还原地不动呢,你再不去,大将军可要休息了。”
“哦,那我去了。”束霜窜了出去。
今日,慕容枫宿似乎心情甚好,尤其当他见到束霜满意的目光。
他今早起来后,把事情安排了下,决定在帐中处理文书。想了下,也没有让守仁替换将军战袍,自然也没有戴束霜所说的义肢。他本就不是自卑之人,所以不佩戴义肢,心情也没有任何影响。他之所以那么做,完全从大容的大局考虑。
想必束霜认为自己的逆耳忠言终于被慕容枫宿听进去了吧。
这些小伤好得甚快,今天已经结痂了。
于是她说:“我理解大将军,明日必然要使用佩戴,只是此二物与人体不相契合……改明儿等会京都之后,得再打造打造。”
话语间,也没有了昨天的对抗意味。
慕容枫宿饶有兴致:“哦,这些器具之类,你也懂吗?”
束霜竟一时语塞……这男人,在笑吗?怎么今天和昨天差那么多……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我是说,可以请人打造。”
幸好慕容枫宿也点到即止,并未深究。
束霜又认真检查了遍,想了下,忍不住道:“伤口完全没有必要再包扎了,只是前提是……”
“需保持清洁,是吗?”
“是,大将军。”没想到大将军的记忆力与领悟能力不错。
“好,一会本将军自会行事。”
奇了怪,今天真听话。
“本将军不想被评价为坏病人。”
束霜再度瞧痴。
慕容枫宿略一思忖,道:“明日谈判,你也跟着。”
“大将军不怕我是细作了?”
“你也没这本事吧。”
“大将军!”
慕容枫宿的心似乎被拨动了一下,这个束霜明明貌不其扬,明明行止得体,怎么……莫非自己竟有这……癖好。荒唐,他骂了自己一声。
这也难怪慕容枫宿,束霜眼下嗓音仍是暗暗的,哑哑的,她都一度要怀疑自己变音了;可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她也顾不上这更多,更还要冒充男子来应对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转眼这么半年冒充下来了,动作形态上应是有了中性气质吧。但刚才那声“大将军”却一不小心露出了女儿家的娇嗔感。
不过慕容枫宿也并没有作更多想,只是觉得束霜这样,使得自己心情超好。
“你替丽国士兵诊治,乃有恩于二世子,你在的话,他们开的条件不会太过离谱。”
什么嘛,原来是利用自己。束霜怒目圆睁。
这可真是有趣得紧了,他的眼睛太会说话,所以衬得他脸部反而显得麻木吗?定然如此,慕容枫宿这样想道。
过了一会,慕容枫宿拿起桌上一封手谕,交给束霜:
“此乃本将军所书,凭此手谕可去点兵处报道,你可成为正式军医。可愿意?”
这人,有点霸道吧!直接就把自己任命了?可竟还能考虑他人感受,所以问一句可愿意?
束霜只是说:“我……我当不起……同样的错误……”
她突然说不下去。同样的错误我不能再犯第二次……那第一次是什么,是什么?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胸中涌起的团团压抑,放佛体会到了当时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她紧揪着自己心口,直别别地倒了下去,昏倒前,听见他深切地唤了一句:
“漱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