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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乱世酒家(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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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庭说,那人还唯有一口气之时,牵挂的仍然是她。
她问过他,为何要待她好?
他却说,你一人在这乱世,甚难。
“降红,你可会怪我?”
怪,怎能不怪?
他这么潇潇洒洒地撇开她,独自一人便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乱世。
可她又怎能怪他?
以昇死了之后,他对这个国,这个君王,乃至这个世间都厌倦了,他守了护了这么些年的以昇,纵然他再怎么委曲求全,也换不回来了。
他活得太累,她亦是,她懂得。
她也是如此,活的累了,有人累的起不来了,她便更是觉得累,更想就这样休息,再也不要起来。
“你莫要追来,我先去寻了以昇,不会走远,我会求了阎王,在奈何桥上等你百年。”
“你王兄有治世之才,纵然日后周国败走,他也定然能在夺取这片土地之后,在周国城破国亡之后,重新开创昌荣之世,成为一代好君主......”
“这个国家的百姓还没有过上几日无战乱的好日子,如今不过不足一年,尚且再拖上一拖,你好好活着,我会欢喜的。”
这是他的遗愿。
他的夫君便是这样的人。
明知他的君王是守不住这个国家的蠢材,也宁可做那短命的一世名将,绝不做那长寿的乱世枭雄。
降红烧了徐垚给她的周国各城池的军事布防图,带着徐垚的骨灰,连夜离开了周国都城。
她在七步镇的隐蔽的山林里选了墓地,将徐垚安葬,在他墓碑前陪了他三天三夜。
随后的两个月,她独自一人去了齐国,她要替她夫君将以昇的尸骨带回他身边。
她虽无十足的把握,但是从对王兄的了解来说,她猜想王兄不会轻易就让周国送去的公主轻易送回,纵然是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也会将遗体留着作为筹码,来跟周国做上一笔值当的买卖。
她是个狠心的女人,徐垚生前,他不能做的事情,她也没替她去做,她身在周国,无从探知实情,亦不能把贸贸然犯了王兄的忌讳,引火烧身,活着的人终究还得千方百计地活下去。
挑了一日夜黑风高的三更,她潜进了齐国宫内,当她看到躺在她以前住的宫殿里的以昇时,顿时觉得自己离开姜国太久,反应变得太迟钝,竟忘记了,周国送来姜国的质子,这么重要的筹码,她精明的王兄怎么会如此轻易丢弃,且不说中毒,纵然是病了,他想尽法子也会吊着以昇的命,最坏但也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以昇还活着,但也没有几天了。
“降红,你回来了。”一袭黄袍加身的王兄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王兄,人,我要带走。”
跟像是隔了许多年没见的王兄谈成了条件。
昏迷不醒的以昇她带走,待她守过一年丧期之后,她会将周国的军事布防图双手奉上,让姜国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周国。
他答应了,意料之中他应了,他吊着以昇的命,等的就是有人来交换有价值的东西,若人继续拖下去,死了,就没了活着的时候作为筹码的价值了。
意料之外的是他如此果断答应,她要一年时间便是一年时间,兴许是不用她说,她烧掉了所有的军事布防图的消息也早已传入他耳中,如今,周国的军事布防图,徐垚一生心血所在的布防图,只在她一人脑子里,他没得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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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在姜国初次遇到夫人,便知道夫人已不在乎生死。我本不是多事之人,但依旧想问夫人一句,夫人如今可是完成了夙愿,放下了心结?”
“我既已完成夫君遗愿,便没了遗憾,于我王兄而言,我已是无用之人,于不久便会亡国的周国公而言,我亦是失踪多时,无足轻重。”降红朝阿腾福了福,“想来先生是怕我被王兄灭口,才提前来这镇上候着的,降红先谢过了。”
“夫人也知道在下是生意人。”阿腾朝她抬了抬手,笑道,“既然如此,今晚之后夫人这单买卖就算银货两讫了。夫人可还记得我一年前说过的,抽取完记忆后会怎样?”
“会忘记最重要的前尘往事,我想到了奈何桥上,我一定能记起他来。”她眼里没有半分恐惧和失落,却是神采奕奕的,像是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似的,“以后,想必也不会再有人想起周国的以昇公主,不对,无人会晓得阿喜的身份了吧。”
“夫人守诺,在下也自会将夫人的差事办妥当的,请夫人放心,离开七步镇之后,我会为阿喜寻一大户人家,让她过正常闺阁小姐的生活。”阿腾揖了揖手。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降红喃喃道。
“那在下先告辞了,夫人保重。”阿腾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竟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了,还是早些回去吧,还得早些把阿喜叫醒,准备着晚上的活计。
“先生且慢,降红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想托先生将阿喜送去齐国。”
街头当铺。
对于阿喜而言,睡觉也是分了几种的,一种是雷打不醒的,睡到天昏地暗,一种是熬了夜挂着黑布隆冬的眼圈,躺下睡个一两个时辰就自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她对于后者颇是头疼,醒了之后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见阿腾还没回来,索性就在房门口的青石阶上蹲着,嘴里咕哝着:“阿腾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饿死了。”
“厨房有米粮有肉有菜,饿死你的是你自个。”阿腾开了锁前脚进门就听到阿喜嘟囔,走进院子眉头都不抬一下,不拿正眼去看某个懒鬼。
阿喜当做没听见,立马跳起来,笑嘻嘻地凑过去:“阿腾阿腾,我想吃葱油饼,葱油饼。”
话还没落音,就见隔了几米远站了个人,站定在原处,不像是刚进来,倒像是跟着阿腾一块儿回来的,她问:“他是谁?”
阿腾解释到:“以后他跟着咱们一块做生意。”阿腾往里间走,补了一句,“找到他家人为止。”
阿喜伸手摸了摸头发上的步摇,打量起眼前的人,十几岁的少年模样,个头比她稍高一些,穿着寻常人家的短襟布衣,见她盯着他看,即不闪躲也不低头,直挺挺地站在哪儿由得她打量。
阿喜走到少年跟前,跟打量货物似得围着他转了两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宝。”
“那你会做饭吗?”
“简单的会。”
“你会做葱油饼吗?”
“会......”
“你会做桂花糕吗?”
“......”
晚饭后,院子里的石桌上,阿喜捧着一杯加了蜜糖的花茶,时不时乐滋滋地轻啄两口,朝厨房正在忙着收拾洗碗的身影望了两眼,心里乐呵乐呵的,这来个会做饭洗碗的小子,她以后都不用被阿腾守着洗碗洗衣了,想想都觉得日子变得越来越美好了。
“以后这些活儿你俩一人一天轮流做。”阿腾哪能不知道这小丫头片子的那点心思。
“凭啥?人家阿宝乐意做,你咋还强行不让人做呢?你不能不讲道理啊!”阿喜几乎是瞬间就跳起来,单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指着阿腾质问。
“那就扣你一半工钱,发给阿宝。”
阿喜焉了,没底气了,乖乖地坐回去了,轻声说:“那你让我晚上加班干活是不是得加点工钱?”
阿腾端起桌上的茶,撇了撇上面的浮叶:“今晚上我亲自来做,抽好了剩下的记忆游丝,我会放进冰盒子里收起来,你白日得了空凝成冰,这单买卖就算是了了。”
阿腾有这么体贴的时候?还让她可以偷懒睡觉不加班?打死阿喜她都不信,再者说,阿喜昨日还没看完那老板娘的记忆,心里悬吊吊的,今日她若不将那后边的事情知晓通透,她也是睡不着的,而且阿腾的意思摆明是不想让她再看老板娘剩下的记忆了。
“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再说我怎么忍心让阿腾你一个人熬夜,我自个去睡大觉,良心不安啊。”
这话假得不能再假,阿腾拿眼睛斜着看她,阿喜向来如此卖乖,阿腾也从不戳穿她,随得她去。不过这次却是不同,阿腾手指在杯沿上敲了几下:“你有话就直说,弯弯绕绕的,你是想知道为什么你跟以昇公主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喜咧着嘴巴干笑着,使劲点了点头。
“因为我是比着那以昇公主的模样将你幻化成人形的,就你那点道行,至少还得修炼一两百年才能幻化出人形来,还不知道会幻化成什么缺鼻子少眼睛的模样来。”
“那这步摇呢?为什么跟以昇公主带去姜国的一模一样!”阿喜急忙取下头上的步摇,放在手心,摊开在阿腾面前。
“那位夫人去过一趟齐国,那时候找回来的,离开的路上遇到我,抵押给我,权当赊账凭证,赊账的人得留随身物件做凭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大千世界找到人?这姑娘家的东西我留着无用,只能先给了你,你别忘了是我把步摇□□头上的,你若不想要了,可以还我。”
阿喜连忙捂住自个的步摇,这抠门的阿腾,还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的物件来了,她向来是只许进不许出的。阿喜连忙转移话题,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今晚继续干活了?”
“你道行太浅,今晚想做完这笔买卖,怕是得晕上个两三天,你若想敬职敬业,我没有意见,不过你今天睡了一整天,算是旷工一天,所以工资是不会给你加的了。”
“那算了。”吃力不讨好的活她才不干。
“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没了。”阿喜刚才的神情渐渐淡去,摆了摆手,随手又将步摇插回了头发里。
阿喜从阿腾这儿得到的答案跟她的猜想截然相反,她也知道阿腾告诉过她,她不是人族,她是他在修行途中捡到的一只野狐狸,经他点化才得以修成人形,可是她始终无法像其他的妖一样,变回自己的狐狸身,甚至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这人形的模样就是她本身的模样。阿腾的话她向来是信的,只这一样,搁在她心头上始终无法释怀。
“阿腾,每个把记忆给你的人,都是对你有所求,老板娘求的是什么事?也没听她提过她的诉求。”
“一年前已经把她求的事情办妥了,时间久了也记不清楚了,契约也没细看,大抵是要跟她夫君再续前缘之类的吧。”阿腾喝了两口茶,难得好兴致地跟她一问一答。
“阿腾没想到你居然还能干月老的活计?”
阿腾刚到嗓子眼的茶给一口呛了出来,差点没把他呛得半死,顺了顺气说:“只是去月老那里借了三根红线,保她夫妇俩人三世姻缘的小事罢了。”
“原来借姻缘线是小事,阿腾你面子真大!”阿喜嘲讽他,啥事在她这样的小妖眼里看来都挺不得了的,在阿腾这样的上神眼里都是小事。
“不过话说回来,喝过孟婆汤,转世之后,他们俩都不记得对方了,再续姻缘还有什么意义呢?还三世都要对着同一个人,也不会腻得慌,还不如来世找个更俊俏的郎君,不是更有赚头?这老板娘做生意的,竟算不来这个帐。”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得,有些情账是算不清的。”阿腾往茶杯里添了半盏茶。
“那老板娘今晚被抽光了记忆,过得三日,便记不得她信心挂念的夫君了,以后的日子也不晓得会怎样?”阿喜虽不说多喜欢那老板娘,但是那股莫名的亲切感也让她不由多说两句话。
“几日之后她就想不起那两年的事情了,自然是要重新过日子的,既定了契约,便是自己的抉择,与人无尤了。”阿腾顿了顿,喝了两口茶,继续说道,“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就像拿了人的记忆,就得用人所求之物填补回去,才算全了人的命格。”
阿喜喝了甜的东西就容易犯困,再加上昨晚上几乎没睡,也没了她再在意的事情,一听阿腾要开始说教的架势,不消片刻,就趴在石桌上睡了过去。
阿腾看了一眼厨房忙和半天也没见出来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低头看了一眼睡熟了的阿喜,还真是好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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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魏、周、姜四国,长年纷争,在达成停战事宜之后的短短两年之间又生事端。
魏国国公先辱齐国质子,至其羞愧吞金而亡在先,魏国公恐两国再起纷争,仗国力强盛而先下手为强,率先领兵攻打齐国在后,齐魏两国协议不过一年便化作废纸一张。
与此同时,周姜两国亦是关系紧张,姜国公以周国公残暴无德,杀害姜国公主和其夫婿为由,欲领十万大军压境,一举夺取了周国都城。
姜国十七年六月,姜国公亲率五万大军伐周,势如破竹,周国将帅竟无人能挡,接连败退,丢了金沙关,金霞关,半月不到,连京都最近的都城荆州将领也弃城逃命,姜国军队一路挺进周国都城,周国亡矣。
如今乱世成三国鼎立之势,姜国攻破周国之后便没再有大动作,颇有休养生息之意,齐魏两国战事僵持不下,欧阳先生再次只身出使魏国,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说法,告知魏国公齐魏两国战事胶着,两国俱伤,必让势头正盛的姜国从中得利,如此,齐魏两国有了和解之意。
至于姜国,坊间传闻,姜国公攻至周国都城,行军途中,亲自折返去往都城相隔不远的一名为七步镇的小镇,骑马至溪水河畔,镇上女子皆在此处浣纱,见一女子站在溪水间亭亭玉立,亲自上前抱起赤足浣纱女,携此女踏马归营。
周国城破,姜国公携此女上城楼,众人惊,其容貌惊为天人,姜国公封其为王后,众人拜倒。
不足月余,此女竟患怪病,容颜竟迅速老去,一日如同过了一年一般,短短半月,女子竟花白了头发,卧病在床,姜国公遍寻名医无果。
“你就是这般不如我意,降红,我不奢求别的,只是想你一直陪着我而已,就连这样你都不愿成全我。”姜政这一月以来竟似老了十来岁,守在她的床前,紧握着着她的手,恨不得捏碎了不愿活过来的她。
“王兄,我想回去,有人在等我回去。”她枯萎的容颜,似有若无的气息,她已经走到了尽头。
“你不要叫我王兄,你们都蒙骗我,连你也骗我,你不是父王的女儿,我不是你王兄!”
姜政一把将她的身体扯了起来,死死捏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抬起涣散的双眼,看着他:“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你都已经将他全忘了,你连他的名字都忘了,你要回哪里去?你只记得我了,降红,你生来就是我的皇后,生来就该是我的皇后,你的生母害死了我母妃,充作我的生母,抢走了我母妃的位置,这是你母亲欠我的,你应该替她还给我,你应该是我的,你是我的!”
他紧紧将她压在怀里,从未有过的慌张,他送她去周国之时,他知她嫁给上将军徐垚之时,他知她与徐垚同房之时,都未曾如此慌乱,因为他是她的皇兄,是她血脉至亲之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真的舍弃他。如今,他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她要抛弃他,她要离他而去,她要丢他一个人在那冷冰冰的宫殿里度过余生,再也不会有人专注地看着他叫他王兄了。
她抬手去摸他的脸颊,她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却能感觉到手指间的湿润,她抚上他的眼眸,轻声说:“王兄,你不要哭,他说过,王兄你会是两国万民爱戴的国公,你会让两国百姓安居乐业,以后一统天下,成为万民敬仰的君主。王兄,原谅降红最后一次任性,送我回七步镇吧,我想开开心心地去见他,他在等我。”
阿腾说过,抽光记忆的人会忘了最重要的那段记忆和最重要的人,但是,执念太深的人,忘却不掉,依稀记得,却又难以想起,想起多少便会又忘记多少,周而复始,如同逆天而行,终将耗尽心力,油尽灯枯而亡。
姜国十七年九月,姜国王后殁,姜国公将王后葬于初见王后之七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