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反对校园暴力》宗心

15、天桥夜话

　　“做了那么长时间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和你面对面地聊天却还是第一次。”文俊永说。
　　高恩星点了点头。
　　夜晚的天桥上，文俊永用手肘撑着栏杆，望着桥下车水马龙，回忆却止不住地逆流而上，到李恩菲纵身跃下的那一幕后，被强行终止，以免勾起更早的、文俊永无法面对的东西。高恩星站在他的身边，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流露出了少有的疲倦感。
　　“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我那时候想得太简单了。”
　　“我那时候同意了你的做法，所以对于结果，我也有必要负责，何况后来我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李恩菲恢复记忆的事……”文俊永叹了口气，“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做吧，你提前回来了，计划恐怕要有变动”。
　　“你原本是怎么想的？”高恩星问。
　　“我原本倾向于李恩菲转学”，文俊永说，“首要的是她的安全，其次是对姜素英的报复，李恩菲转走对这两者都有利，她不在的话，我要收拾姜素英就顺手多了，还能给姜素英多加一条罪证，比如倚仗权势逼死妹妹之后又逼走姐姐什么的”。
　　高恩星扭头看着文俊永，眼里有一点疑惑：“你好像很讨厌姜素英，我是说，比我想象中的更讨厌。”
　　“我讨厌一切校园暴力中的加害者，何况欺负到了我亲人的头上。”文俊永冷冷地说。
　　他不会告诉高恩星，从某种程度上，他是把姜素英当成了当初逼死自己妹妹的那群人，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后者是不知廉耻的流氓，而姜素英除了厚脸皮以外，还多了“阴险”这个属性。
　　更加可恨。
　　高恩星的表情却有片刻的僵硬，见文俊永一直望着远处，才又缓缓地恢复成原状：“我在想要不要和恩菲换回来，恩菲可能是因为被姜素英欺负得太久了，一时没有办法对她很激烈，而我不会怕她的。”
　　“你只想撕了她，对吧？”
　　高恩星笑了笑。
　　“知道李恩菲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之后，我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文俊永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手放了下来，垂在体侧，站直身体，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夜晚的风，“她在努力地做高恩星，也在努力地变得强硬，可是也许是太长时间养成的习惯吧，那种谨慎、忍让或者说软弱，好像是刻在骨子里了一样，要她一下子变得敢爱敢恨、受到了伤害就狠狠地报复回去，似乎有点太困难了，现在我不想等下去，一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她这样子我也担心会给姜素英更多漏洞”。
　　“我不是说她不好，虽然‘软弱’什么的一直不是什么好词”，文俊永眨了眨眼睛，一些久远却清晰的回忆，让他的语气慢慢地沉了下来，“可是她的软弱伤到的是她自己，而非别人，所以我不忍心指责她”。
　　没有伤害他人的人，不应该受到他人的伤害，对此，文俊永坚定地相信着。
　　这个世界上强与弱永远是相对的，一旦力量差距足够大——无论是□□还是精神抑或是权势，欺凌就被赋予了正当性，那么有几个人能不受到欺凌？
　　软弱是让人遗憾的一件事，但绝对不是应该被惩罚的一件事。就像他怯懦却善良，因为同学的“谁来帮你我就找流氓打谁”的威胁、就对自己眼中一直在艰苦奋斗的哥哥报喜不报忧的妹妹一样。文俊永不希望这样的软弱存在，却也不忍谴责。
　　“我会问恩菲的，如果顶着我的身份让她不便……那就慢慢地帮她堂堂正正地做李恩菲”，高恩星沉默了半晌，说，“视频的事，谢谢你了”。
　　“这个不必谢我”，文俊永说，“还有，你的妹妹只是在涉及到自己的问题的时候脾气比较软，其他时候……我不知道你帮的帮不上忙”，他笑道。
　　“也是。”习惯忍让和脆弱可是两回事，如果不是因为遭遇了一连串巨大打击，李恩菲不见得会做出自杀的冲动决定。

　　“对了，高恩星，还有一件事”，文俊永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知道谁是郑秀仁吗，我听说这名字好几次了，感觉像是世江高中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一样”，理科生文俊永搜罗着脑海里匮乏的形容词，“好像和你有关系”。
　　高恩星面色剧变，一贯骄傲自信的她，这时眼神竟然游移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来真的和你有关系了”，文俊永不喜欢戳人痛处，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说，“前段时间我觉得姜素英的新闻在学校散布得那么快不大合理，就查了一下，结果查到了一个让我很意外得消息”。
　　“什么？”高恩星声音颤抖着问。
　　“我们班新来的数学实习老师，叫郑敏英，她有个妹妹，叫郑秀仁”，文俊永一边说，一边留意着高恩星的表情，“世江高中学生，一年前死亡”。
　　高恩星的眼里有惊讶，有恐惧，还有……愧疚。
　　“我会和恩菲换回来，立即”，高恩星的声音发紧，“谢谢你，文俊永”，她的呼吸急促，半天都没有平静下来，“这是我应该去面对的事情”。
　　文俊永皱眉，双手抱在胸前，等高恩星的情绪平静下来。
　　“高恩星”，他放慢了语速，声音平缓清晰，“一年前发生了什么，不方便对我说，是不是？”
　　高恩星的脸色变了又变，没有说话。
　　“你心虚了”，文俊永语气笃定，“一年前我还没有过来，你和郑秀仁之间发生过什么，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我想要你保证一件事，那就是，你的名誉不会因为过去的事情受到损伤，除此之外，你遭遇什么，我可以不管”。
　　高恩星仍然在犹豫，脸上的挣扎之色越发明显。
　　而文俊永的声音夹杂在夏日的夜风里，带着丝丝寒意：“你不知道吗，舆论中那些旁观者们最喜欢干什么事情？”
　　“给可怜之人找可恨之处，给可恨之人找可怜之处，给受害者找过失，给加害者找苦衷，然后受害的人有了其他过失就是活该，而伤害别人的人有了什么悲惨遭遇就是情有可原！”文俊永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们是觉得自己能做得比受害者强，就不必受害，还是觉得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加害者”。
　　文俊永并未被这样的舆论伤害过，也可以说是，还未来得及。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类似的论调深恶痛绝，毕竟自始至终，文俊永都是站在受害者一方，想法设法让加害者付出代价。
　　“在姜素英受到她应得的惩罚、再也翻不了身之前，你与李恩菲，都不能有污点，以免被姜素英和她的检察官父亲拿来利用”，文俊永说，“现在，高恩星，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吗？”
　　而高恩星转过身，面对着栏杆，不让文俊永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有肩膀的颤抖，泄露了她的情绪。
　　“我会告诉你的，其实这不是什么大秘密，只是大家都不想提起。”
　　高恩星说。

　　郑秀仁是高恩星的朋友。
　　——这是一个存在争议的话题。有的时候，就连高恩星自己也弄不清楚，她与郑秀仁算是什么。
　　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事。
　　可以肯定的客观事实是，郑秀仁与高恩星是小学同学，刚进入世江高中的时候，她们并不在同一个班级——郑秀仁在二班，而高恩星在三班，却仍保持着比较频繁的联系。
　　后来，郑秀仁在班级里受到孤立，而高恩星在发现这个情况之后，也跟着疏远了郑秀仁。
　　一个下午，郑秀仁身体不适，一直趴在桌子上，没有任何动静。当时在讲课的老师就是现在的三班班主任金俊硕，他想去看郑秀仁的情况，却因为周围同学“不用管她”的声音而打消了这个念头。而同样发现郑秀仁似乎状况不对的高恩星，在二班的门口徘徊了许久，最后仍然没有进去。
　　同学们陆续离开，而郑秀仁依然一个人趴在那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直到第二天，高恩星发现了死去多时、身体已经僵硬的郑秀仁。
　　死因是脑膜炎，死亡时间是，前一天的晚上七点半。
　　“我明白了。”文俊永说。
　　他看着高恩星，想到了有关这个女孩的很多事情。她的优秀、她的骄傲、她的自我、她对妹妹的感情、她对姜素英的憎恶，还有，她在郑秀仁的事情上，表现出的胆怯。
　　“高恩星，你不如你妹妹。”最后，文俊永只能苦笑着这么说。
　　“我不是说你有多么糟糕”，文俊永回想了一下妹妹出事之前自己的样子，坏倒是不算坏，但仍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指责眼前的高恩星，“你是一个普通人，而你的妹妹，李恩菲——”
　　“她恐怕能算是一个圣人了吧。”文俊永抬起头望着夜空，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