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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残棋 ...

  •   取出怀中所带伤药,尽数倾倒而出,喂进螣邪郎口中,眼看昏迷中的邪族竟不能下咽,吞佛眉头微皱,冷白手指托住伤者下颌,微一用力,只听喀的一声轻响,下颌骨骼竟被他拉脱臼下来。
      经管身经百战,见惯血腥杀戮,众魔将仍不禁为之一颤。赦生在狼兽背上抱住了兄长躯体,吞佛手一扬,低声向元祸道:“水。”
      元祸闻言不禁一怔,此刻众魔哪里会随身携带水囊水壶一类的东西,吞佛薄唇微抿,自觉也问得颇为荒唐,略一沉吟,身化火光,至溪边鞠了半捧水含在口里。
      回转伤者身边,指尖微微抬起对方头部,双唇相触,吞佛童子舌尖微吐,水灌进螣邪郎口中,下颌脱臼,躯体反应自然而然,此刻竟然是欲吐而不可得,吞佛指尖轻轻扫在邪族喉间,感到喉结微微滑动,待到螣邪将药一一咽下,方才缓缓起身。
      只是简单动作,瞬间袭来的眩晕感竟然不能自持,强自站定脚步,吞佛向赦生点一点头,伸手将骨骼接回,动作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久病成医,武将常年征战,自然不免受伤,百年累积下来,吞佛于医术药理都了解三分,知道摩呼罗迦所赠药物是极其珍贵的火元丹,希冀能藉此护住邪族心脉,不致致命,当下低声道:“尽速返回魔界,送他到无垢堂医治。”

      自在天地域广阔,风景幽秘,孤零零坐落于树海之中的无垢堂,自乃主破封以来,也只是收容些普通医官无能为力的伤患。院落之中,尽是药香蒸腾,人声寥寥,更显清冷。
      此刻旱魃魔君端坐于外厅,亦是静默等待。一阵薄风,撩起天井之中几片落叶,翻卷入帘。
      摩呼罗迦自内室踱出,给两人斟了茶,自顾举杯,略一点头,一饮而尽。
      旱魃却不喝茶,只是捧了杯子,开口问道:“螣邪郎情况怎样?”
      不答话,碧绿眸子的魔只是摇了摇头。旱魃皱了眉,沉声说道:“真的连汝这般医术,也无法救他?”
      “性命无碍……功体大损。”
      简洁道出厉害所在,不意外见到旱魃脸色一黯。摩呼罗迦轻捻手中茶杯:“战局未开,先折大将,无怪魔君不悦……呵,一名好部将,就象这些精致茶具,又要物尽其用,又要尽心呵护,两相权衡,真叫人为难啊。”
      “是本座轻忽了……”冷悍面容,闻言忽而绽出一丝了然笑意,“然而好友必有补救医治之法吧。”
      肯定的语气,是于对方秉性为人十分熟稔的魔在瞬间所作出的判断,摩呼罗迦低头一笑,默认了旱魃的猜测。
      “好友今日来此,竟不问汝麾下战神,难道魔君心中竟是厚此薄彼吗?”
      忽听对方提到吞佛童子,旱魃手抚双膝,稳稳答道:“事关摩呼罗迦有兴趣的人事,吾不开口,想必好友也会自行告知。”
      望向阎魔的绿色眼眸,狭长的瞳孔透出几分冷肃神色,却又染上些萧索,对面身为君主的魔,呼吸之间霸道之气充盈眉宇,更是凭藉一股自信强悍心意,能够从容掌握主导局面,摩呼罗迦洒然抚掌笑道:“又是这么不讨人喜欢的作派……江山只合生名士,莫教英雄做帝王,误英雄者天下,天下误尔啊。”
      乍然转折的话题,似乎并没有令魔君惊奇,荧黄的眼扫视过相识已近千载的面容,青白面孔上漾出一丝沧桑之色,环视身周,萧然一室,尽是医书药材,旱魃忽而言道:“好友……当年你不读兵书,不学战法,不参与政事,专事杂学,莫非是不愿屈膝于吾阎魔旱魃帐前吗?”
      沉默沉默,一语出口,如天际惊雷,二人皆不发一言,对视的双眼,闪耀着复杂难明的情味,良久,翡翠眼眸遥望天际,柔和唇间滑出一句低叹:
      “魔君……旱魃,汝太高看我了。”
      自查一时失言,魔君微一沉吟,亦戏谑道:“莫非是不欲多造杀孽?”
      “吾不带兵,自然不似汝等……然而医者与武者,其眼中所见,生死死生,没有多大分别。”

      *******************************************************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天下人情至理。
      人与魔,族类不同,互相仇视厌憎之心,天然而生。魔物机狡好战,入侵苦境,每每多有杀伤,然而推其本心,魔对人,与人对虫豸虎豹、飞禽游鱼等随意杀而食之或圈养玩赏,其实源出同理——人性多贪恶之念,比及身受魔祸,方才生出忧死爱生的念头,于是魔物凶残、异度现世天下大劫的说法也不胫而走,四方纷沸。

      江上,扁舟一叶,随波逐流,载沉载浮,托着一玄裳处士顺流而下。
      天涯一杯酒,欲饮世情殊。扁舟心不系,江影任沉浮。
      身在苦境山水之间,虽然已隔百年之久,依旧不期然浮起一丝念旧的感怀之情。
      世事变幻,沧海桑田,脚下江浪滔滔,仿如逝去不可追回的往昔。纵然有多少不堪回首的情怀,几百个春秋冬夏,几万次日月轮转,再看来,也只不过余下淡然一笑,眉尖一点轻愁——只堪自嘲相遣罢了。
      离舟登岸,心里却有些牵记魔境诸事,他身负使命特殊,平素对本部大小事宜所知不多,前些日子螣邪郎脱困受伤一事,也仅有耳闻。微微叹了口气,记得离别之前,自己曾替吞佛查过脉象,战神确是内伤沉重,不敷军务劳烦。而他亦未曾再追问这伤势来由。
      魔境战将,如三路守关者各负专门职责,武学修为虽然精湛,然而讲到统帅三军、纵横捭阖、攻掠城池、交兵拒敌,恐怕就不是其所擅长之事。说到“万人敌”的将兵之术,吞佛与螣邪本是个中翘楚,眼下双双负伤,只怕魔君也在烦恼之际吧。

      信步行走,透过江岸窄窄树林,远远地可望见一带村庄,炊烟于夕阳之中缓缓飘上。
      天高,微风无云,一缕醇厚金芒,洒在小路之上,晚行的路人,见他形容俊雅,清静淡泊,又是道家打扮,手持拂尘,于是纷纷致礼。任沉浮一一回礼,他性情谦和,一派与世无争的神气,嘴角含笑,更显得飘然出尘而不清高简慢。
      前几日先后见了穿玉霄定天律以及月才子等人,后又在路边恰巧救了蝴蝶君,关于道留萍踪现世的消息,倒需要及时知会魔君。
      一路沿江而行,登上高耸岸边的望江阁,临风回眺,但见江水如练,长流不绝。

      城楼百尺倚空苍,雁背正低翔,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
      阑干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经几度兴亡?

      长风掠起鹤氅黑发,古井不波的心境亦荡起一丝涟漪,夕阳倒映在沉黑的眼里,泛起一丝滢然水光。
      历来君主难做。
      少勇武无以立身,少宽宏无以容人,少智谋不能御下,少心志无以成百代之功。
      三殿魔君,历经几代,阎魔旱魃亦可算得极其出色的人物,智信勇严,气魄雄浑,又有席卷海内问鼎二境的意气,辅以女后九祸,魔境如今,也可算风光无限。
      苦境之中,也是能人辈出,日月才子斡旋众势力之间,三教领袖也都不是易于之辈。
      棋逢敌手,若有一战,必然惨烈无前。
      这样说来,一代英雄,反倒是这世间招来兵灾惨祸的根源;奇人辈出,也未必就是众生之福。正应了《道德经》“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反谑之语。
      想到这里,不由得哑然一笑,自己也是太泥古了——许多年来,想要堪破世事,无奈身在红尘,岂能超脱。
      然而,是不是参透了,便能解脱?如道家清心养性,是不是真有白日飞升、俯瞰天下的境界?
      手扶栏杆,眼望夕阳渐没,悄然出现在身边的,又是魔境的传令官——殁惑之眼。

      *****************************************************

      半梦半醒。
      昏沉间旧人旧事纷沓而来,亦真亦幻。
      红月浮空,暴雨惊雷,荧紫的雷电裂穿大地,映照出遍地血腥狼藉。
      百战悍将,骁勇魔兵,面对天怒奇景,尽是恐慌无助之态。更不用说老弱妇孺……暗夜之中,雨幕之下,狼奔兀突,自相践踏。
      他是惊慌的,目瞪口呆,畏惧的感情第一次自心中升起,无力的绝望使手足心脏俱都冰凉,脚下大地轰然塌陷,巨响充盈耳际,占据视野的是乍然出现的惊人罅隙,虽则明了已然无能为力,本能仍旧驱使着狂奔的脚步。
      跪倒在裂缝边缘,泥砂如雨,狂风裂肤,充血的眼死死盯着深不见底的断层,狂乱的哭喊声、绝望的求救声、纷乱的脚步声……寂静一片,只有雨打在身,全都、全都消失在遥遥无际的彼方。
      空中还回荡着那惊慌的叫喊。
      报告魔君女后!断层……裂开了!回不去了!吾等邪族部署……誓死效忠……
      双拳狠狠捶击地面,指缝流血,恍然间泪水如倾。
      嗓音已喊到嘶哑,业已泥污满面,不敢相信!生伊养伊的庞大土地,一夜之间,惘然消失在世界彼端。

      撕心裂肺之间,雨夜、断层、残肢断臂猛然都消失不见,鼻端浅浅氤氲的是桂子清香,少年向青年过渡的身形,疑惑的眼神望向养母慈爱的容颜。
      小小的婴儿,所有的是和桂花一样的淡金发色,和润泽的好看模样。
      “母后……为何赦生与我不同?”
      “这……或许是血统使然。”
      指尖抚上弟弟柔顺的发,勾住幼细的手指,懵懂的婴孩露出不染片尘的笑靥,烫疼了五脏肺腑。
      身背倒乂邪雉,邪族皇子锋芒俊利,一时无双。
      何谓无双?
      飘飞赤发中露出细尖耳廓,自成身份明证,步履所到之处,无人不知。虽然不同部族,凭他武功计谋,超群丰采,众魔亦心悦诚服,因此年纪轻轻,登坛拜将;因此倾盖结交,朋友无数。
      唯一不睬他的,只一个时时被兄长注意着的幼细身影,苍金发色,似有桂子清香。
      “喂!赦生!你知不知道,为兄我平生有两大愿望……”

      腥甜滋味,涌上喉间,一阵闷咳,登时天旋地转,眼前一切皆模糊、旋转,最后朦胧出昏黄灯火,紫檀床柱,席枕被褥间汗水透衣,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螣邪……”
      低哑的嗓音,生涩的呼唤,床边赫然是梦境中出现过的熟悉容颜——只是不知为何,蒙住双眼的咒封却已不在。
      眼角略扬的凤眼,有些与乃兄相似,只是清澈而少邪气,此刻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伤心过的。
      “你……”想到自己昏睡期间,幼弟竟然已经功成解封,不由得吃惊言道:“我躺了多久?”
      “……七天,医者给你服了些安神养息的药物,因而沉睡得久些。”
      答这话的并不是赦生,螣邪郎这才注意到,室中仍坐着另外一名魔者,并世无二的绝艳发色,耀人眼目的白色战袍,赫然竟是魔界战神吞佛童子。
      不知为何,胸中忽然迸发的怒气,给通透红眸染上一层薄薄血光,螣邪郎费了些力气,才压抑住自己,并没将怒火发泄出来。
      他是名高傲的武将,虽非出于本愿,然而此次遭际,亦在邪族不驯的内心被视为该当铭记的耻辱,此时此刻,带伤卧床,自然更加不愿与吞佛照面。
      然而纵然邪族冷脸硬心,打算甩手不理人,无奈三守道如今俱都事务繁忙,赦生又生来寡言,此刻见得兄长苏醒,放下心来,立刻抽身而走,剩下一邪一魔,一室共处。
      两人一时沉默,螣邪郎方才想起吞佛亦是因伤在无垢堂修养的,魔者已然为自己斟了半盏茶水,浅淡言道:“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冷冷哼了一声,隔了片刻,方才开口。
      “战神一向讲分寸知进退,何以带伤勉强出阵,落到这般田地。”
      犀利问话,不期然却见到对方嘴角荡漾起一丝淡薄的微笑。
      “……吾等受伤,军务那头想必有些捉襟见肘。”
      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一惊,才想到不该在这里和吞佛斗气,螣邪郎略提内息,却感到全身上下虚软如棉,竟然毫无力气。
      猛然当头一击,如被冰雪,胸口一阵剧痛,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回应。
      决意自尽之时纵然凛不畏死,此刻感到一身元气修为,荡然无存,宛如当年亲眼目睹魔境断层、亲友尽殁一般生出无所依凭的软弱感。
      “汝……放心。”
      幽幽传来的语声,低沉无波,却仿佛洞彻人心,“医者说为汝调药治伤,可以完全复原,只是药物炼制不易,恐怕要耗些时间。”
      惊觉自己不该如此颓唐,然而听了吞佛说话,眉宇之间且惊且喜的微薄神色,依旧落入淡然饮茶的魔者眼中。螣邪郎双目斜扫,一时之间,竟不敢抬头注视对方。
      良久无人说话,邪族方才低声道:“汝的伤势,不知恢复了几成?”
      略微笑笑,吞佛开口答道:“有些经年旧伤,恐怕费些功夫——此刻至少已然行动无碍了。吾近日暂住你的隔壁,若有事情——如到陶然水阁盗酒一类——可代为办理。”
      虽则是玩笑,也是语意肃然,螣邪郎一怔之下,不由得微嘲一笑:“吞佛童子在苦境流连数年,不知在哪里学会了说笑……”
      说了一半,想起九峰莲滫所见所闻,忙又急急咽住,自悔这话说得不妥,一时之间,尽管平日口齿伶俐,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听战神仿如不觉般自顾说道:“长夜漫漫,不如手谈一局,以便打发时间,汝意下如何?”

      **************************************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棋,原本也是和统兵作战的法子相通的。
      保角依旁,割据中腹,审时造势,竟也是和争天下的道理一样的。
      螣邪和吞佛都很擅长围棋这不大不小的玩意,而棋道本就需要精心计算,步步为营。
      因此说长于棋者,必工心计。
      然而螣邪郎并不是惯于温和守望的手笔,黑棋很快锋芒毕露,冲突横扫。
      于是穿白衣的吞佛童子也就笑一笑,低声道:“凌厉起来了啊——”
      指尖拈起白子,腕子一翻,扣在棋盘之上,轻巧弃去少块边角,转而冲开新局,取舍之间,毫无犹豫。
      血袖之下,指掌手腕,和那一颗一颗的琉璃白,竟是毫无分别,苍白得缺少血色。
      螣邪郎望着棋局,不由得怔了怔。
      他觉得自己是不了解吞佛童子的——伊这被称为战神的魔物,众口传诵,据称在战场上是何等锐不可当的狂傲锋芒。而他所见者,只是深沉而内敛,任是怎样的冷言讥讽,一个淡淡“请”字,立时两下撇清,疏远,而礼数周到。
      都说棋和琴,是一个人的心声,而吞佛童子的心境,也和这棋盘之上的黑白谋断,是一样的吗?

      夜很静,时间过得很快,一丝一缕,俱化作七孔玉炉里的沉香屑。
      有人说,百代兵法的精妙,都可化于方寸之间。就像现在——棋盘之上,安静地来往的黑白棋子,已是颜色殊绝的两条飞龙,翻滚啮咬,鳞甲纷飞。
      然而棋盘上的生死是干净的,棋子如兵卒,然而凋零的血肉都是黑白琉璃,一一取下,也都安静地在青玉碗里闪烁宁谧的光泽。
      螣邪看得出吞佛很爱这棋盘上的嬉戏——如同伊的修美和好洁一般,而战将的眼中,棋盘之上的输赢生死,依然是带着血腥味的,浮漾在空气中,可以嗅到。
      不知道在棋盘上,能否胜得过这只魔。
      于是螣邪的棋愈发锐利绝伦,人却有些淡淡的晕眩,忽而却有一只冷白的手掌握住他的手,便听到吞佛安静地说,不要,有伤的身子,怕是当不得这样的凌厉的。
      他有些放肆地笑笑,“这话是任沉浮教给你的。”
      给他的回答半真半假,伊说,不,这是吾说给任先生的。

      螣邪郎的感觉,刹那间仿佛醉酒刚醒,脊背覆了一层薄汗,吞佛的手掌仍旧握着他的手,黑子未曾落下。
      邪族开口道:“好冷……你的手。”
      那只手随即松脱了,螣邪郎才恍然察觉,刚才那句话,常常是隐含很多亲昵与私密的字眼。他有些难堪地看着对方的脸色,吞佛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眉紧蹙着,那是常常像带着些痛楚和郁结的神色,嘴唇纤细,红发长垂,灯火下泛出一丝苦涩的美丽。

      吞佛童子说:“不叨扰了,天色不早,汝也休息吧。”
      说罢就要伸手收去残局,一刹之间,却换作邪族伸手握了魔的手腕,螣邪郎依然感到对方的手极冷,而他只是慢慢说道:
      “留下罢,不必复盘……方便明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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