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朝颜 ...
-
料不到这一局残棋,比及螣邪郎伤势缓和,离开自在天移居自己藩邸,也未能终局。
起先是他苏醒的消息传了出去,新朋旧友纷纷探看,耗去了数天功夫,后又是吞佛自请亲赴前线,协理军务,两人便未再相见。
任沉浮处传来道留萍踪现世的消息,在魔境又掀波澜,旱魃对数百年前一时轻忽,败于女子手下始终耿耿于怀,然而他亦清楚萍山炼云人的分量,加之赦道未稳,于是下令暂缓兵发苦境,再细细商榷具体方案。
而红莲窟所藏失盗一事,则全权移交女后九祸处理。阎魔旱魃似乎心不在此,并不愿为这件事耗去过多精力。而女后心中另有一层想法,认为三宝失盗,本身或许并不会对魔界产生莫大不利,反而是盗者身份不明、且用心难以估计,才堪忧虑,因而并不急于追查宝物,反而以欲擒故纵之态,暂时将事情搁置下来。
这一日,螣邪郎谒见女后,九祸询问他伤势,以邪族当下情况,不愿多增养母忧虑,然而这件事情却也难以隐瞒,踌躇片刻,只好照实讲出。
“伤势……倒是已然遏制住,没有大碍了,只是功体也只余下三成而已。”
“……既然如此,在你身体完全复员之前,还是留在后方为好。”
听到母亲如此说话,邪族刚想表明无碍,九祸已然沉吟道:“唔……不如我代为告知旱魃,另委派你一项任务……”
闻听这话,心头却突然跳了一跳。
女后九祸与正道对敌之时,手段残毒,与一般魔物并无二致,然而讲到南面为君,作风却很仁厚宽和,只是心思细腻,比起旱魃犹有过之。
螣邪郎内心,隐隐有一丝暗惊,生怕母后为了让自己留在二殿休息,把追查红莲窟盗者的任务委派给了自己。
老实说,九峰莲滫一行,乃至自在天一晤之后,他对吞佛的怀疑,实在有增无减。然而起初乃是担心盗宝者有于魔界不利之图谋,如今想到要亲自彻查此事,竟不知为何,心头升起退缩之意。
螣邪郎在乃母面前,一贯并不十分掩饰内心想法,此刻脸上细微变化,也全被九祸看在眼中。
不过女后悠然开口,所说的,却并不是此事。
“如今魔君已下令三军休整,转而全力彻查道留萍踪一事,捕捉炼峨眉行踪。闻听此事与北域杀手•阴川蝴蝶君有关,魔君意欲派遣吞佛再入苦境,这一次重在打探消息,避免与正道交手,不知你可愿同行?”
全未想到竟然是这样任务,螣邪郎不禁愣了片刻,但他心思缜密,反应极快,想到母后让自己随吞佛入苦境的深意,亦不禁心头一沉。
想来自己怀疑吞佛,前后动作甚大,母后又是极其仔细的,想必对那魔亦存疑虑。
然而只是“一路同行”,并非“暗中监视”,大抵也是爱护之心重于怀疑之意。
此时此刻,再无法推托,只得领命,又到旱魃魔君处取了文书,前去火焰山脉之下魔族屯兵之所,寻找吞佛童子。
*****************************************************
第一层魔境边界,火焰山脉之南平原莽莽,远望可见吞吐浓烟烈火的起伏峰峦,红云蔽空,火气升腾,足迹所到之处,尽是寸草不生的荒凉滩涂。
此时前线并无战事,魔军安营扎寨,操演如常。吞佛童子身为战神之尊,原本统领首层魔殿近三分之一兵力,近日因伤势在身,多半日常军务都交由属下代理,本人只是略批些公文,或在军帐之中对着地图,考量下一步部署。
热浪袭人。
脚步甫一踏上这烈焰焦土,风烟如刀,卷起细碎的火山灰扑面而来,掠起邪族深红大氅、赤焰发丝,亦掀起武将心中,一阵起伏波涛。
回归的熟悉感觉。
毫不在意那蒸人暑气与飞腾尘沙,尽自缓步前行,举目四望,群峰合抱、山峦起伏之间,传来士卒操练的呼喝之声,声浪汇合回响,交织如雷。天际犹能望见一丝火焰魔城的影像——地近边陲,一应建筑便也渐渐显出粗狂气势,不见精心布置的亭台楼阁,依稀能看出一丝魔龙体内骨骼轮廓,透出阴森杀气。
低头看去,脚下沙砾泥土依旧尽是红色,宛如血染。
第一殿的魔族大军,便是多数驻扎于此。其时除直属阎魔旱魃麾下的一路军队,其余兵权便交在吞佛童子与螣邪郎二人手中,原本二者皆为第二点直属魔将,九祸在旱魃复苏之后多负责后勤整备,于是便被调拨到魔君帐下效命。
第一殿军队士卒多为原生纯魔,骁勇剽悍,战力之强魔境无双。而三名领军人物用兵风格又各有不同,魔君霸气无匹,惯于身先士卒、摧敌首脑,以臻克敌全功。余下二者,螣邪郎明敏善应变,战法迅捷犀利;而战神则攻守俱佳,柔软持久,变幻莫测。三路军队,配以三名守路者为先锋,如今可称兵强马壮,只等魔君号令,便可燃起苦境连天烽火。
早在当初封云山战败之时,一众武将无不拼尽全力,保护魔境不因封印之威而崩坏,螣邪郎亦因此耗尽魔元,脱力入封,如今解封未久,又受重伤,此时眼望焰峰血地,心下不禁生起一丝惆怅之情。
生于沙场,死于沙场,汗书丹青,乃是要以剑为笔鲜血代墨,才是武者一生荣耀顶端!
一路徐行,步向吞佛中军大帐,守卫见到来者乃是与己方统帅平起平坐的邪族皇子,无不毕恭毕敬。
抬手制止想要代为通秉的卫兵,悄无声息地来到军帐门口,心中乍然升起一丝嬉戏的兴致,当下示意众人不可出声,侧身贴近,轻轻掀起门帘一角,向内望去。
吞佛为将,御下甚严,律己更严,然而此刻帐门微启,内中景色,却使得战神一众部署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只见大帐正中桌上,文书笔墨,堆叠齐整,吞佛童子端坐案前,然而单手支额,红发逦迤,似乎已在假寐,而帐子一角似乎熬着一碗汤药,焦糊味道,四散飘逸。
吞佛帐下将兵,眼见此景,无不目瞪口呆。这些敬吞佛童子如天神的魔将眼见螣邪郎亲身前来,自己此刻却没胆子进去将主将唤醒,其尴尬情态落在邪族眼中,螣邪郎终究忍耐不住,“哧”得笑了出来。
就在这一刹那,大帐之中,沾染血光的金瞳于昏醒之间,微微一闪,寒凛杀气,四散流溢!
螣邪郎动作快极,眨眼间隙,已然甩手掩下帐门,闪身而至,抓住吞佛手腕,轻声一句:“不必戒备——是我!”
闻声方醒。
察觉自己的失仪,未及说些什么,来访者嘴角掩饰不住地勾起一个弧度,而罕有的,并没讥讽的意思,螣邪郎手指着大帐一角,缓缓说道:“汝的汤药——如今大概已经是锅灰了罢。”
********************************************************
苦境,江流之上,一只乌篷小船顺流而下。
天风爽朗,白浪细细,船头坐着两人,俱穿白衣,内中一个系着披风,都是红发垂肩,面色白皙,看去不似中原人氏。
这两人,便是借路天荒道来到苦境,走水路而下的螣邪郎与吞佛童子。
魔界两员大将想要长留苦境,也是一样面对吃饭饮水诸般生计,可怜皇子螣邪虽然自幼失怙,又浴血沙场遍历艰险,然而在“钱”之一字上,却还从未犯愁,此刻协同吞佛出行,也未及备得这些细节东西,只得把两人身上一条青玉带连同那些琉璃玛瑙珠串拿去当掉,才大略搞到足够花销的银钱。
前几日一生一死之间,螣邪与乃弟赦生的关系缓和不少,他看吞佛便也不似先前那么不顺眼,二人在众魔将中,乃是年岁相近,份属同期,此次合作,竟意料之外地默契合心。
先是联络任沉浮,听闻最近伊常在笑蓬莱出没,想要沿途打探消息,又合计水、陆走法。最终定下走水路,虽则慢些,却少闲事。
船尾艄公掌舵,船头蹾着一只红泥小炉,螣邪郎手持蒲扇,不住扇火,他敷了些泥粉,遮去脸上的印记,看去少了几分狂放邪气,倒更显出俊俏风流。
船家见这两位客人形容不凡,也早已偷偷窥看,只见两人打扮,一不像商旅,二不像农人,似书生少些文质,似武人多些矜贵。只听那位扇火的袖子一甩,擦了汗开声说道:“来此地不到一天,本大爷连腰带也当了,真是出师不利……嗯,粥好了。”
随手递过一碗,艄公便听到另外一人声音,开口道谢。
那俊俏青年之外的另一人看去冷漠许多,登船以来一直是神色淡漠,喜怒不露,这倒似是第一次说话,声音低沉柔润,听来令人心头一颤。
思忖二人是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艄公估摸着路程,大约如此,便扬声问道:“二位客人,你们可是要去笑蓬莱的吗?”
“……”微微眯了一双吊梢凤眼,螣邪郎懒散一笑,“船家也知道笑蓬莱吗?”
“嗬……笑蓬莱有谁不知道,楼主金八珍开设这家‘笑朋来’,正是要不拘一格,交天下朋友,赏海内奇技嘛。”
“听说两大台柱,都是天仙美人儿……”
“如今又添了一位,可算三大美人了……不过都是清白好人,笑蓬莱卖艺不卖身,若是有谁想要偷腥呵——怕是不能如愿。”
“啧啧……”
剑眉微轩,话未出口,只感觉一只冰冷手掌搭在肩上,回头看时,只见身后冷峻脸容之上浮起一丝微笑,低沉声音缓缓吐出一句:
“所谓卖艺不卖身——风流免费,各凭本事?”
剔透的金色眼睛,斜斜看了过来,螣邪郎吓了一跳,却听见艄公拍手大笑。
“对对对——就像她家的名伶倾君怜,据说看上了个叫愁落暗尘的公子哥……真是人各有命,小子好艳福啊!”
听着艄公与吞佛一人一句的对答,螣邪郎嘴角不由得微微一阵抽搐,侧过眼去看那红发的魔物,后者正端着碗,微微抿了一口粥,神色淡然,一派行若无事之状。
付钱下船,正赶上笑蓬莱人山人海。览云轩旁新起一座三层画阁,匾题“栖凤”,正是为笑蓬莱新舞者——凤飘飘增色捧场来的。
金莲绿扇,这一场舞,乃是两大红牌同台献技,色无极、凤飘飘,明丽清俊相得益彰,互为辉映,台下亦是彩声不绝,螣邪郎起先还喝茶赏舞,拈几块点心,后来便渐渐的把眼光定在台上那名束发蒙面的舞姬身上,双眸隐隐闪过一丝阴邪光芒。
一曲舞罢,台下一肥头大耳、形容猥琐的商贾对凤飘飘起了不轨之心,先是出言调戏,继而当庭伸手去揽美人细腰,可惜尚未碰到那轻纱石榴裙,忽然手上一紧,已被一年青男子抓住了手腕。
这人在当地极有势力,平时也是为所欲为惯了的,此时刚想开口叱骂,照面时却全身打个寒颤,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了。
那青年身形俊拔,丰姿出众,脸上也还挂着笑容,只一双吊稍眼微微一启,血般瞳仁,悍野骄狂,杀气飞射,此刻嘴里还客气说些“这些事大抵要两厢情愿,不能勉强”,手上微一用力,被制者登时疼得面青唇白,冷汗涔涔。
长臂一展,身形肥胖的商贾硬是给推出三丈,倒跌人群之内,可惜螣邪郎也并不是来做护花使者,转身与那名舞姬对面,赤发青年笑笑言道:
“只是笑蓬莱的当家也太过不近人情——”
话出口,亦一伸手,向凤飘飘雪白脸颊探去!
这一下,不慢不快,舞者不开口,旋身闪了开去,螣邪眼神一冷,跨步如电,封死了舞姬三面退路,再一笑,伸臂去环她纤腰。
眼看那名叫“凤飘飘”的舞者,此时脸上已然如同染缸打翻,红白青紫变幻,然而螣邪郎这一抱,却仍然落空!
邪族皇子不仅机狡多谋,兼且一贯风流,在魔境之内曾和他春风一度的女人,真算得数之不尽,此刻心中生疑,两下试探,立刻明了!
原来“凤飘飘”不仅不是女子,更是个武学修为极之高明的男儿郎。
台下无声而坐的吞佛亦点了点头。
二人早已有任沉浮传去魔境的消息,知晓公孙月要带人上笑蓬莱求医一事,此刻心念电转,心中不约而同闪过“阴川蝴蝶君”这个名字。
一瞬之间,早有一名青衣侍者闪身插在二人之间,身护凤飘飘,阻住螣邪郎动作,邪族目的达到,自然飘然身退,及见这名叫“阿岳”、仆从打扮的青年眉眼俊丽,声音又较寻常男子尖细,更加肯定心中的怀疑。
螣邪郎退下,只听一声细细轻笑,早有色无极上来圆场。相较倾君怜的娇柔,凤飘飘的清俊,红裳女子倒是显得爽朗明艳,此刻手捧酒壶,翩翩入场,给螣邪并在旁的吞佛童子斟酒。
酒是好酒,色泽金红,浓香扑鼻,可惜螣邪郎看了那只青花瓷壶一眼,已是心里干笑一声。
果然是“中原正道”么,搞这些坑蒙拐骗的玩意,手段就相当的不•入•流。
仅凭眼看,倒分辨不出酒里有何蹊跷,然而这只壶,却是内中带有隔膜、可以一壶斟出两种酒的阴阳壶,瞥见那特异的气孔开法,邪族眨眨眼,立刻一清二楚。
莫非我操之过急?露出破绽?
应该不会,何以这么快便惹祸上身?
头脑中念头纷转,手里不停,却不接色无极手上的酒,反而作势要握她手腕。
就在此刻,身后吞佛童子极为默契地一声轻笑,淡然将面前的酒杯一推言道:“笑蓬莱陈年佳酿,名不虚传,可惜在下素不饮酒,辜负了主人一片好意。”
色无极心中微微一惊,不知个中玄机是否已被看破,见这白衣冷峻青年申明不饮酒,想到制住二人中一个也是无用,于是柔和一笑,顺水推舟甩脱了螣邪的手,微笑言道:“第一次来笑蓬莱,如此不觉太唐突了么?”
一语双关。
吞佛缓缓起身,一手抚上螣邪郎肩头,忽然倾身低声言道:“南面第三桌穿黑衣者归你,北面第二桌戴十字方巾者归我——”
声音不高,恰够连色无极在内三人听到,螣邪郎瞬息之间眼神在全场一扫,立刻“嗯”了一声。
原来幽燕征夫的杀手,亦盯上了笑蓬莱啊——自己当堂试探凤飘飘,看来是被殃及池鱼了——
闪身退出大堂,隐身墙外,正看到那两名探子分头退出,螣邪郎一声轻叱,右手长鞭甩出,卷住那人左踝横拖,他因伤真力不足,立刻左手一挥,折扇闪电点中人体胸口膻中要穴,敌手登时昏晕在地,看吞佛时,更是一手成擒,利落无比。
两人身手一露,追随在后的红衣丽人不由得赞了一声“好”,螣邪又顺势上前告罪,一番晤对,吞佛淡淡说道:“吾二人乃同窗之友,自南疆来此,只为游历中原风光,今日慕名而来笑蓬莱观舞,冒昧得罪,还请见谅。”
螣邪亦附和道:“不错……我等实无恶意,只是那名凤飘飘……”
色无极知他早已看穿蝴蝶君是男非女,舞袖微扬,沉吟道:“并非笑蓬莱有意相欺,实在是不得已的下策……请恕色无极不便多言。”
吞佛轻轻点了点头,“吾等并无意窥人隐私。”
话音未落,忽然身侧螣邪郎身子晃了两晃,脚下踉跄,色无极抢上扶住惊道:“怎么?”
邪族眉头微皱,低声道:“唔……无妨,有些陈年旧疾,大概是适才动手的时候……”
一边说,红眸微微一闪,暗看一眼吞佛童子。
色无极本来忧心二人将蝴蝶君隐身在此一事外泄,正好趁机将人留下,当下言道:“既是如此,我家这里倒有一名大夫,医术极其高超的。不知两位可愿在笑蓬莱留宿几日,他即刻归来,可替这位公子诊治。”
等的就是这句话,吞佛童子仍然略作迟疑,方才答谢。
**************************************************************
细雨霏霏,连绵不绝,天色迷蒙,阵风催动雨丝点洒天地,恍然如烟如雾。
这几日下来,色无极假作惠比寿在外未归,留二人在笑蓬莱。吞佛螣邪也正要如此,当下假作不知,住了下来。
正是清晨时分,阴云不散,雨亦未歇,一时显得有些冷清。
距离笑蓬莱半里之处,有片荒芜无人的空旷地方,平日偶有几名幼童,前来挖掘野菜,采食野果。灰蒙蒙天色之下,荒凉景色宛如淡色水墨染就,一片寂寥。
而此刻,黯淡之中却有一抹嚣张艳色,立于其中。
螣邪郎正将传递讯息的红雀放了飞去,立于阴雨之中,举目四望。
荒地之中,零落几座坟冢,荒草丛生,石碑残缺,邪族冷冷哼了一声,俯身拈起一朵缠在断碑之上的淡紫牵牛,懒懒一笑。
这些苦境蠢物,蝇营狗苟一生,死后却可养出这样美丽的花儿,倒也不失为一件好处。
沉吟之间,忽然身后脚步细碎,一个清脆女孩声音吃惊道:“公子为何在此?”
微微侧眼看去,却是随侍在楼主身边的小鬟,一身绛紫衫裙,头绾双髻,手中挎着一个篮子,正望向自己。
“……早上天气还冷,今日又下雨,恐怕对病势不好……”
“呵,恰逢雨天,呆在房内有些忧闷,散步至此。你一大清早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我来为姊姊们摘几朵花儿。”
“……摘花何用浆水表纸和这些奠仪?”
轻声一语,撞破心事,那小鬟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低声说:“好罢……我是背着姐姐们,来这里祭奠人的。”
“谁?”
“父母。”
“……葬在此处?”
“不,幼时家乡水患,官府为了保住城镇,决了大堤,淹了我家村落,如今父母俱都尸骨无存了。”
随性叙述这些往事,女孩子倒也看不出悲伤,螣邪郎淡淡一句“是吗”,亦帮忙摆放祭品,拿些黄表纸在火上烧,细雨绵绵,火势不旺,赤发青年立在上风处,为少女挡些风雨。
眨眼纸钱焚化,祭奠已毕,少女站起身笑道:“笑蓬莱是个欢乐的地方,我自己记得这些事情,就不大愿意让人知道——都是些旧事,拿来烦扰公子,当真难为情……”
眼见那人眼望迷茫天际,仿佛神驰远处,转身之时,却有一只手掌在肩上轻轻拍了拍。
抬头正见一朵淡紫的花在眼前轻晃,手拿着花儿的人再露笑容,她心里猛地一跳——容颜英俊,眉眼俱都是浓烈的红,笑容也是微微发烫的,细碎的水珠缀在垂肩长发之上,让人心头也跟着一阵一阵热起来。
“知不知道,牵牛还有个名字。”
“朝颜啊,我就叫做朝颜。倾君怜姐姐给起的名字,但是我总觉不好——朝颜朝颜,就是说这花儿只能开一早,未到晌午,就萎谢了,多么不吉利。”
“呵,是啊,听说蜉蝣朝生暮死,这花儿的寿命却只有半日——人倒是活得长久,只是仿佛还不如花花草草,来得快活。”
“公子这话……那是因为花草虫豸都不知人事呵——”
说了这半句,仿佛有感而发,名叫朝颜的小鬟头一垂,仿佛有些郁郁之色,却听得赤发青年自顾悠悠说道:
“所以说,学会忘却,这不也是活着一件重要事情吗?”
有些吃惊,抬头看时,男子却又是极目天边,不知所想。
在门外待得久了,虽然只是牛毛细雨,也是衣衫半湿。螣邪郎匆匆返回住所,进门时吞佛仍然在内安闲休憩,这几日他极沉得住气,大门不出,丝毫不惹是非,专心等待。
脱了沾染泥污的靴子,顺手将偕同朝颜摘来的一束小□□插在桌上青瓷瓶子里,向吞佛点点头。
“……适才色无极来访,她说大约今日申时,惠比寿回来。我看蝴蝶君身受道留萍踪而未死,多半也是这名医者之故。”
红发的魔如此说,螣邪也便心不在焉地答道:
“我知道了。”
“诸事小心……记得戒律。”
话锋转折突然,吞佛淡淡扫了一眼瓶中野花,端起茶盏。
螣邪极是诧异,所谓戒律,是指魔界战将执行任务必须时时维持心境宁静,不可与苦境之人有任何感情牵缠,他却不知吞佛何以在此时提到戒律,瞥了面如止水、毫无感情波动的魔物一眼,忽而心下烦躁,讥讽冷语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倒是仔细,这一回担心重蹈覆辙么?”
“重蹈覆辙”四字一出口,邪族立刻恨不得咬掉舌头,双手握拳,自感这话太过阴毒刻薄,然而吞佛童子外表看来,却似乎并不介意,只是笑笑。螣邪想要说些什么弥补,却说不出口,踌躇半晌,竟然一跺脚,转身出门,奔他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