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魏老师日记 ...
-
魏老师日记
不过三五天的功夫,“小和尚”就挨了许多揍。
这大抵是小孩子的残忍,没有头发的“小和尚”成了所有人的玩具,稍有一会儿没盯着,就有人要找她挑事,她不理会,则有人就给她使绊子,或是假装失手摔她的东西,或是假意用手往她身上胡泥。
这些混蛋小子也就罢了,那些做先生的也不上心,我说他们几句,他们便说这不过是小孩子看她新鲜,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反倒还来劝慰我?!我有点受不了了,想着要不要暂时把她送到朋友家,过了这个风头再接她回来。
在镇上,我朋友很多,但能都不是能担这份差事的人,想来想去,我想到了咱们知县。
他前朝举人出身,家大业大,人也和善,自家孩子都大了,孙辈都不在内院。他也自称诗书之家,家教很好,这孩子暂住几月倒也无碍。这年底,这帮学生都回去的时候,我就接她回来,想来那时候她也出落整齐是个女孩了,留齐了头发,梳起了髪鬏,也就不再招人顽笑了。
主意已定,我便出门找我那作知县的好友商议。这对好友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一听我说便答应了下来,他还说会买个丫鬟陪她作伴,找个婆子专门伺候着,我一听简直喜出望外。
“多谢,多谢!”大恩不言谢,我给只能给他行个大礼。
“客气,客气,只是以后有空得多来找我玩啊,我还有一坛好酒等你来品呢。”
“一定!到时候我携诗来品你的酒!”
这事简直安定了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我拜别了知县大人,乐滋滋的回家,准备着手安排起来。可才一回来就看到书院里似乎又有人闯祸!
好么!
这次倒好,我就半刻钟头不在,竟又有闹事的小混蛋招惹起她来。
彭姨气冲冲的拎着小丫头来找我:“当先生的你可看看,她啥不学好,竟然拱进了浆糊缸,缸也破了,浆糊也糊了一头!”
浆糊缸的浆糊都是糊试卷用的,学堂里用不上,所以小浆糊缸在各师父的案桌上,学堂是不放的。除此之外,本院还有一口大的,那口大缸放在北院师父门的公宅里,一般学生去不了那,只有住在内院的小丫头才能往那屋去。
如此看来,“案犯”自然只能有她一人,怪不得彭姨拎着她一脸生气。
可这母大虫也不想想,近几日又不曾饿着她,她没事去掏浆糊缸子干啥?这显然是有人陷害啊!所以啊……女人的脑子啊……哎……真的都不好使。
正值下学的时候,又是门口,学生师父黑压压的围了一圈,都憋着笑一脸损样,我气得牙痒痒。
“看看,看看,你们都看看,这是啥子人?好吃好喝过不惯非得偷着混着!退你回你山里去罢了,我们书院是留不下你。”彭姨吼声震天。
这也是真把我气坏了,我头次当着这么多人发脾气。
我把扇子往地下一摔:“给我放她下来!她也是你能骂的?!谁留不留的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这村妇说了算?现在你就去账房结算工钱,我不留你了!”
“……”
这话一出,在场叽叽喳喳的人全都静了下来,大家瞅瞅我,又瞅瞅彭姨,全都愣了。
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和女人一般见识过,对下人也很好,但这回我是真的冒了火,我真不在乎谁走不走的,大街上什么帮工的找不着?我哪儿就缺谁给我当粗使女佣了?说难听点,如花似玉的小丫鬟也才一两银子一个!你算什么东西!
“是……是她钻了浆糊缸!”彭姨大概是第一次受委屈,她也急了眼。
“可不是……”刘师父上来打圆场,“小孩子闯祸么,消消气,消消气。”他绕过来推了彭姨一把,“别杵着了,快去给他洗洗,快去,别着凉了……”
“洗什么洗?!”看着这胖子我心里更是火大,“缸子在北院,厨房在南边,缸子一摔倒是厨房里的人先知道?这不是可笑?”
这话一出,彭姨傻楞了,她说那时有人给她传话说是北院的热水用完了,有师父叫她去加她才去的,结果问起她是谁传的话这么巧时,她自己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哼!愚蠢!
我瞪了她一眼,然后回头指了指那帮学生,“是谁弄的我今天还真得查个清楚,查清楚了我还真不收这学生了,是谁,谁现在就给我收拾包袱回家去!”
这下原本来围观看好戏的学生们顿时议论了起来,但是你瞅我,我瞅你,谁都不敢指证。
缸在北院,门上还有锁,怎么可能是一人所为?我倒要看看这帮混小子是不是铁板一块,我倒要看看是谁先供出谁!
“顾荣,你出来!”
那天他们背不出书,小丫头顶了他们,这厮是那帮小混账的孩子头。
顾荣十三岁,家里是做砖茶生意的,平常就爱使些闲钱聚拢人心,调和些乌合之众做些欺负人的事情,我看这事多半是他统搂的没跑!
顾荣吓白了脸,但众人不敢包庇,还是推推搡搡的把他挤出了人群。
“……不,不是我……先生,真不是我!”顾荣透着哭腔。
我根本懒得和他多说:“还有李大力,江顺昌,刘传英!你们都出来!”
我把常见混账都拎了出来,让他们一一排好,然后我对我家小丫头说:“你说是谁干的。”
这会儿彭姨也把她放下来了,她站在院子中间,我让她指认。
这几个混账瞬间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哼,我心中冷笑,这么久以来我可都看在眼里,就算今天真不是你们干的,之前欺负她的事情也没少干!今天我还真就凭她一句话,说谁,我就认谁!
还记得,那天真是热,天简直晴得不是时候。我还记得这么个五岁的小姑娘,一身狼狈站在院子里,她低着头,才给她做的衣服全都裹了浆糊,皱成一团,太阳已经把她的头发晒干了,长出来的头发刺刺的立着,就像个小怪物。
她本是个小女孩啊!这些人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别怕,你说。”我过来拉着她的手。
她的手那么冷,冷的就像是块冰一样。
“先生,是我做的。”小丫头的话里没有一丝情绪,她冷冰冰的对我说。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是我做的,我爬高踩滑了脚,一不小心跌了进去,爬出来的时候把缸打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扫了那几个大高个一眼,“就我一个人,别人都没来。”
她声音不大,但不知为何,说得特别清楚。
我想再开口的时候,她暗暗捏了我一把。
“先生也说得没错,他们之前确实都欺负过我,但今天这事和他们无关。”她抬头朝我看来。
我惊讶的看向她,我以为她这么说是因为害怕,是因为软弱,结果我在她眼里看到的是一股坚意的光。
她又回头扫了一眼众人,那些围观的学生们全都呆愣的看着鞋面,生怕她的目光在谁身上停留。
但她并没有多看谁一眼,最后她扭头看向了彭姨。
“彭姨,我饿了,我现在想吃饭。”
然后她毫不犹豫的松开了我的手,转身牵上了彭姨的手,一贯气势汹汹的彭姨都被她这举动震了一下。
此刻倒是刘胖子机灵了起来,他赶紧跳出来给彭姨台阶下:“可不是!快吃饭去吧,正中午了,”他把彭姨推走了,然后又回头拉上我,“大先生,咱们去吃饭,行了,行了哇,以后我一定盯紧点,我的错,我的错。你们还在看什么看!快去吃饭了!散了!”他朝那帮学生大吼了一声,“下午谁课业背不出,今天加打十个板子!”
此令一下,围满院子的各路人马哄的都散得一干二净。
此刻我才发现,我被晒得头晕,大概是急火攻心,有点中暑了。谁还有心情吃饭?我甩开了刘胖子的手,自己回屋去歇着了。
那时候我是不开心的,我不是个喜欢忍气吞声的人,我真不在乎为了她遣走个女佣,我也不在乎要为她赶走几个学生。她大抵是不把我当亲人,才想着要息事宁人,这感觉让我觉得很疏离。我想看她像个孩子那般朝我撒娇,我想看她朝我告状,央我给她出气。
可她没有,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哄好了各方的人,包括欺负她的人,包括冤枉她的人,唯独自己去吞这口委屈。我原本还想再努力一把讨好她,和她做“父女”,可现在看来我又自作多情了。
梦里我辗转难安,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但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到了傍晚。
睁开眼,屋里并没有别人,杵在我面前的正是小丫头本人,她现在被搓洗干净了,红扑扑的小脸蛋看起来颇为喜人。
她也看到我醒了,就给我递了一杯茶。
“我今天说了谎,你责罚我吧。”她从地上捡起一把戒尺。
“……”
没想到她竟然还不忘来哄我开心……
看到这一幕,想到她白天的种种,我把什么疏离不疏离都给忘了,我只是感动得,心酸得,心都要碎了,我想把茶杯扔了一把把她抱紧了,我想下定决心这一辈子保护她,任谁都不能再欺负她!
但也许是我太感动了,所以我忽略了她眼底那丝藏得很深的狡黠。
“乖乖,怎么会责罚你呢,你是个女孩子,这戒尺是打男孩的。”我接过戒尺,把它搁到了一旁。
我心想,这小丫头虽然说话直直愣愣的,但是到底是个女孩子,她心思细腻,她知道疼人啊!
“先生……”
“你说。”我看她欲言又止。
“以后他们打我,我若还手,你会责罚我么?”
“当然不会!如果谁敢打你,你就还手,狠狠地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如果……我打不过,有人帮我还手呢……”
哦,还知道自己打不过啊,我摸了摸她的头:“谁帮你打我都不追究。”
小丫头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当时我被她温柔可爱的小模样迷昏了头脑,完全没察觉到我现在说出口的这些话和日后的某些事会有怎样的关系。
我以为我们终于建立起了亲人一般的关系,我却完全不知道这不过是这辈子我和她斗智斗勇的开端。
“不用怕,他们再不能欺负你了,我已经和知县大人谈过了,在你头发长齐之前,你都到他那里去住着,有丫鬟和老婆子伺候着你,他答应待你就像待他自己的小姐一样。”
小丫头突然愣了一下,随即她问:“先生想我多久去知县大人那里?”
我不知道她问这个什么意思:“才买丫鬟什么的大抵也得半个月……半个月吧,怎么了?”
“哦。”她说。
我当时什么都没在意,我以为我和她的“父女”生活正逐步迈入正轨。
后来想起这些……还真是讽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