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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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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周围一片静寂,我听到流星从天际滑落的声音,有一行温热的液体从眼角缓缓流淌下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是的,有关少年司马阳的一切,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记忆里那是一个平凡的闷热而又潮湿的夏天。教室地面上还残留着拖布的水渍,鼻腔却已经被蒸气频频侵扰得喘不过气来。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班主任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生,身上穿着跟我们一样土里土气颜色花哨的校服,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微微低着头,显得背有些微驼。
班主任清清喉咙,宣布到:“这是今天新转来的同学,他叫司马阳。”顿一下,她又轻声补充道:“他说话不大方便,大家以后多照应着他点儿。”
我听到这话一愣,下意识的转头看坐我斜后方的坤哥。他表情挺严肃,神色中却有些许担忧。
班主任遂对着那男孩耳语几句,他点点头,提着书包向我们这边走来。
班主任跟着他走过来,对坤哥旁边的萝卜说道:“你坐那边的空位吧,让新同学坐这儿。”
萝卜轻声哼了句什么,好像不大情愿,只听到坤哥低沉的嗓音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咕哝了一句,却还是乖乖拎着书包过去了。
那男孩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书包带子在桌子边上划了一下,我嗅到了一股洗衣粉的清香味儿,于是抬眼看他,禁不住心里一震。
他实在有一双太美丽的眼睛。即使我会写很花哨的文章,但是那一刻,我却言语贫乏到只会用“美丽”一词。他的鼻子和嘴唇都不算出色,然而只这一双眼,却足以使得他整个面庞都有生气起来。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带着那么一点淡淡忧郁的神情。那种成人化的惆怅,是不知愁滋味的我们所不具备的。他目光从我脸上淡淡扫过,把书包往后面的桌子上一丢,坐了下去。
他坐下的时候触动了桌子,在我的后背引起一阵微微的颤动,不知为什么,心脏竟在那一刻不可抑制得剧烈跳动起来。我心慌意乱得坐着,强忍住想要转过头再看他一眼的欲望,两只手紧扳住凳子的边缘,直到渗出汗来。
那就是我和司马阳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其实之前我已经从坤哥口里听到他的事情,比如他是随着母亲改嫁来的弟弟,还有更重要的,他是个哑巴。
他不会说话。
后来我回想起那些,忽然悟到司马阳那双表情丰富的眼也许就源自这一点。他没有办法靠口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感,于是,那种渴望和焦虑,不知不觉凝聚到了另一样器官上去。他用眼睛看,用眼睛储存,用眼睛表达,就像反复被水流冲刷的石头,久而久之,变得光滑而色泽美好起来。
已经忘记了和他逐渐熟悉的过程。只是那一段时间,心总是快乐得要飞起来,回忆都是暖色调的。生性懒散的我专门去学了哑语,我在下意识得去接近他,试图去了解他。
坤哥很照顾他,我看得出,他对于他,是一种很复杂的存在。那些流言居然是真的,坤哥的父亲因为看上了司马阳的母亲,使用了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而司马阳的父亲又因为车祸突然去世,无依无靠的母子俩只好寄人篱下,随人姓氏,忍辱偷生。
我知道坤哥是喜爱这个弟弟的。他虽交际面广,在学校更是风云人物,却终究是像所有家世复杂的家庭里的孩子般,有些寂寞的。他母亲早已去世,与父亲的关系亦是很淡,他不缺朋友,但是他缺亲情。血缘关系织就的深入骨髓的亲密感他并不享有,所以当初有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时,他是欣喜的。
然而司马阳却并不领情。他总是习惯于用自己的眼睛去感知周围的一切,并反复得思考。语言的缺失却使得同一时刻,他的心思无比澄明起来,有时候我望着他那双眼,会觉得他深得像一汪潭,永远也看不透。可他的一切却又分明得摆在眼前,纯粹,完整,不加遮掩。
他恨他的继父,那种恨却是不动声色的。不激烈,不极端,好像埋在土里的一枚苦涩的核。然而这种仇恨才是真的可怕,因为它将永远扎根在灵魂里,无法消亡。
这些坤哥自然是知道的。这也是他烦恼的根源,他爱护他,却也无法容忍他对父亲的伤害,血浓于水,这是不可拆解的羁绊。司马阳在一次一次用自己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报复,他的怨毒和手法之残忍都令人震惊。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得坤哥父亲和坤哥一次又一次得原谅了他,是爱么?是对爱共同的渴望么?所以宁肯维持着家庭的空壳,在心中不断得欺骗自己?
那又是什么吸引了我?
也许,也许是那一次,那一次他看着我哭了。
那一刻我的视线穿过了他的瞳孔,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他分明,只是个孤单的孩子。
我想起来上课走神时会从身后递来的纸条,我向他比划着手语时窘迫的表情以及他宽容的笑。有一天同他从街边走过,他忽然向我比划着说让我等一等,跟着他往前数五步,看一个奇观。他走在我身边,汗珠从颈子上滑下来。一,二,三,四,五。他比划着:向右看!我一转头,之前挡住视线的芜杂树丛收起的帐子一般退开了,幽暗的深处,牙白楼房的影子里,一株丁香开得繁盛,满树满树,都是雪青的花儿。风丝丝得吹过来。头发乱了。心也乱了。
在那个流星划过的夜晚,他终于握住了我的手,指尖的温暖一直传递到心口,彼此不再孤独。
然而那时的我,并不能够欣然得接受这违背常理的情感,我固执得认为,那只是深刻的友谊。可我怎么就没有去想,单是友谊又怎会掺杂着情人般的思念,和欲念?
坤哥父亲的容忍终于到了极限。高一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被告知司马阳会被转到一所寄宿制的,专门的聋哑学校去。
他走的那一天,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我心乱如麻得看着他分明有些期待的眼,随着我的“再见”手势,逐渐暗淡下去。
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却明显得客套和淡然起来。我一直在控制自己,不去提那些个讳莫如深的字眼。而他也如同一只敏感的动物,畏畏缩缩,生怕自己受伤害。
高二第二学期的夏天,某个中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坤哥打来的,他就讲了五个字:“我弟弟死了。”
司马阳在一次与同学郊游途中,不慎落入了湍急的河流,就那样被卷走了。他大张着嘴,想要呼救,可是他发不出声音。
他发不出声音。
那之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封信,那里面提到了他们的一次作文课。老师给了他们一个主题:爱情。
他只在作业里写了一行字——我们在高楼上面,望着天空。
我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模糊的泪光中,司马阳瘦小的身影一点一点得恍惚起来,他转过头,目光那般的凄美而忧伤,如同江南的雨。
我伸手去抓,却只捏到一团空气,一片碎了的心。
有一种叫做姻缘的东西同我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