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忧郁的大盗》墓园

13、第 13 章

　　13．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拇指，携干他眼角的泪迹。

　　“更更，那本日记在哪里？”

　　他一怔，神情仍有些忐忑。

　　“在裴旭那里，我……”他别过脸去，眉心藏着浓重的悲哀：“我替你拿回来好了。”

　　更更去拿日记的时间里，我一直趴在窗台上，看天上的云彩。记得以前在家的时候，有一扇不大却明亮的小窗。母亲总是会把家具擦得干干净净，把我丢了一桌的书本CD重新放回原处。床单总是平平整整，房间有一股只属于家里的，混合着清香剂和木屑味的味道。在少年时代，我一直是个颇恋家的人，所以哪怕那时候生活圈子狭窄，却也从未想过要离家远行。日子久了，也开始对周围关系亲密的人们产生依赖感。记得年少的我就总喜欢趴在自己的小窗台上，看一团一团柔棉似的的云彩流过，天空忽明忽暗，像巨大的风筝。和更更看过一部电影，叫《天使艾米莉》，在童年的艾米莉眼睛里，云彩可以是兔子，可以是大狗，那些想象都成了具象化的东西。或许，在每个人懵懂无知的年纪里，世界都是那么奇幻而单纯，美好得有如初恋。

　　白云苍狗。不知何时起，那个曾趴在窗台上看云彩的少年，他已经长大了。天空也许还是多年前的那个样子，可是在他的眼里，它已经不同了。

　　更更回来的时候一脸惊慌，我问了好几次，他才支支吾吾地说：“青彦……那本日记……它不见了……”

　　我知道更更没有对我说谎，我了解他，他是不会编造这种拙劣的谎言的。

　　更更反复向我保证裴旭决不会把它藏起来或者丢掉，我相信他，因为对裴旭来说，那实在没有必要。

　　然而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很古怪，仿佛两个分离多年的老友，有一天终于相见，却忽然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我的沉默不表态令更更不安，他仍在试图维持原来的样子，可他那些破绽百出的表情和动作反而令气氛变得更加尴尬起来。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我躺在床上，听到窗外轰隆隆的雷声一阵一阵。更更背对着我，我知道他一定没睡着。毯子搭在身上，薄得没有分量。我的身体，他的身体，中间是四指宽的距离。

　　第二天，更更拉我一起去找裴旭，他显然已经对事情的前前后后都了解了，于是也没有什么废话，直奔主题。裴旭是在更更来解释后去拿那本日记时发现它丢失了的，他原本把它放在抽屉里，虽然抽屉没有上锁，但也不不曾有什么其他人来过他家。琐琐屑屑得分析了半天，也仍没有什么结果。

　　我们三人相对坐着，面面相觑，却都不说话。

　　是裴旭打破了沉默。

　　“你们俩，到底怎么搞的？”

　　更更不语，只是抬眼望我一下，又把眼垂下去了。

　　别过裴旭以后，我们准备回去，更更先下楼去了。我正要走，裴旭却忽然凑过来，轻声说：“你别离开他。”

　　我回身望他，这男孩子头一次令我觉得捉摸不透。我并没有答他，却反问道：

　　“你跟司马阳是什么关系？”

　　裴旭呆了一下，这问题显然出乎他意料。然而很快，他又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狡黠笑容。

　　“朋友。”

　　我走下楼去，远远看到更更站在浅浅的树荫下等我。我走上前，冲他微微一笑。他本还有些惴惴不安的脸，随着我的一笑放松下来。

　　我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既然已经找不到，就让它过去吧，嗯？”

　　更更鼻子一皱，眼球上覆上一层薄薄的水膜，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丢下一块背了太久的石头。这些天来总是纠结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已经不再有什么日记了。

　　昨天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我直到大半夜也没有睡着，于是披了衣服走下楼去。

　　一切清晰得像电影里艺术化了的镜头，密云像积木般堆叠，浓重得要压到眉心上来。心头萦绕着强烈的预感，或者说，一种强烈的宿命感。我知道这样的暴雨里总会有事情发生，就好像电影里的情人们总是在暴雨里接吻或者离别。

　　司马阳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出现在了我眼前，从十年的光阴里，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眼睛忧郁绵长得像今夜的雨。

　　他在我眼前停下来，我们在静默中对峙。这场角逐抑或轮回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在努力端详着他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中辨认着他的轮廓，并与脑中纷杂记忆中的拼接着。

　　却猛然发现——

　　自己竟已想不起他的样子！

　　我感到一阵恐慌，反复拼命得回想着，试图把散开多年的拼图重新捡起，按照它们原有的边缘拼贴起来。

　　然而，已经不能了。我终于意识到，已经过去十年了。它们已经是太过久远的事。现在我记忆中唯一清晰着的，只余下那双眼睛和它们的忧郁。如同高一教室的那些花儿一样，那些飘飞的裙角一样，那些舞蹈的灰尘一样——它们成了一个片断，一个回忆上的零部件，只是，它们的主人已不再完整。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唯独那双眼是我所熟悉的。他已不是十年前的他，我亦不是十年前的我。

　　混杂在嘴里的雨水，有了咸涩的滋味。

　　缓缓得，我抬起了手，让手臂和每一只手指，依着它们的记忆移动。

　　——你还好吗？

　　……

　　天边露出第一抹熹微晨光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里。更更还在睡着，头发却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迹。我俯下身子，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用嘴唇去吻那些亮晶晶的痕迹。我刚触到他的脸，更更身子轻轻一颤，眼睁开了。他的眼睛仍然湿漉漉的，满是悲伤和委屈。

　　“青彦，我半夜醒来，以为你走了……”

　　他有些茫然得瞪着眼，仿佛还在怀疑是否只是身处梦境。我心里一酸，把他搂在怀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环住了我的腰，抱紧。

　　司马阳走了，带走了那本丢失了两个多月的日记，那是我的记忆，也是他的记忆。这一次，他彻底滑出了我的生命轨迹，带走了我少年时代最初的爱恋，留下了一个结束和另一个开始。

　　恍惚中，依稀又回到若干时间以前的那个傍晚，大盗潜入家中，偷走了我的过去。于是我开始了回忆，寻找，再回忆，再寻找。然后，在一切缅怀和彷徨都有如潮水般退去的时候，我的幸福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属，此生不会孤独。

　　（完）